我沒想攔住蘇西航,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裏,蘇北望最後應該告別的人,總歸是他弟弟。


    人家都說,雙胞胎在形成胚胎的時候常常會用各種奇怪的姿勢與對方纏繞在一起,不僅僅是在分享營養的供給。更是在彼此保護。


    “蘇北望,我隻問你一句話!”蘇西航衝進房間的時候,我攔都攔不住。


    “你到底想不想活?”


    我隻聽說過衝進開打擾到人家睡覺的,還沒聽說過打擾過人家死的。


    但蘇北望臉上的表情分明就是‘我正在死,你吵醒我了’。


    我很無辜地退到牆角,隻抹眼淚不說話。


    “你迴答我……你是真的想死麽?”蘇西航抓著他哥哥的衣襟,但動作輕的就跟在拎繈褓中的嬰兒一樣。


    他眼睛紅紅的,配上這讓我著實不習慣的發型……簡直就跟土匪似的。


    蘇北望不說話,也許是沒力氣說話,也許是在想——眼前這個看起來很陌生,但口吻又熟悉又欠揍的家夥,他媽的到底是誰啊?


    “你想不想活?蘇北望,你還不到三十歲。還沒有遇到過一個眼裏心裏都隻有你的女人。沒有自己的孩子,也沒有為自己好好地活過一天!


    你真的有你自己想象的那麽偉大,那麽安於死亡麽?


    你究竟,甘心麽?”蘇西航抓著他瘦弱的肩膀,幾乎要用眸子裏最深處的火焰去點燃那人的意念,可是盯著盯著,淚水就止不住了。


    我看到蘇北望突然張了張嘴,沙啞著聲音。還沒等發出一個聲音就被蘇西航給截斷了:“別對我說‘可是’,也別告訴我……你是為了我好。


    我們生來就是不同個體,我們獨立成人獨立思考,有自己的判斷和抉擇。


    我所做的一切並不因為你是我哥哥我不得不履行責任……而是因為我想救你。


    我以你為自豪,也以你為榜樣。我很慶幸自己有你這樣的哥哥。我不想你死。你聽明白了麽?


    所以不要告訴我你為了誰而放棄。也不要去管我會承擔什麽樣的風險。你隻要告訴我……你想活下去麽?”


    想不想活下去?


    排除一切情感,執念,在意的不在意的因素。


    就像孩子斬斷臍帶後,第一個吮吸著母乳的本能動作一樣——


    誰不想活下去呢?


    蘇北望還很年輕,他也有喜歡的球隊,也有狂熱過的歌手,也會很想知道美劇狗血的故事後續,也有抱養寵物時最溫情的笑容。


    他還有喜歡的事業,在乎的家人。未曾相遇的緣分與愛情……


    這些年來,他沒有一天是為自己而活。哪怕被傷害被欺騙被背叛,也要深深掩藏著自己歇斯底裏的權利。


    他憑什麽就應該認命,應該放棄呢……亞協土血。


    也許病魔僅僅可以擊垮蘇北望的身體,但蘇西航卻能擊潰他最堅強頑固的心靈。


    我看到他瘦削的手指緊緊攥住弟弟的臂膀,顫抖的雙肩一動一合,終於說出那三個重如千鈞的字。


    “我……想活……”


    蘇西航展了下眉頭,旋即伸手扳住他的脖頸,一把將他擁抱住!


    肩膀抵著肩膀,手臂繞著手臂。我想,這大概就像他們在母體的時候那樣……相依相偎著不分離。


    我聽到蘇西航說:“哥,別怕。我們都能活下去……一定都能活下去!”


    年輕太張狂,歲月太調皮。我們大概都是在誤以為時光大好,無關死別生離的季節裏——始終忘了告訴對方,我最重要的人一直都是你。


    我站在距離他們兩米開外的角落裏,錯覺自己渾身上下都已經開始透明了。我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才是最多餘的那一個,縱然有再多的擔憂和無法釋懷,都不可能再阻止蘇西航的腳步了。


    本來今晚,我很想告訴蘇西航,我懷孕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把蘇北望送到醫院,做最後的術前檢查。


    大夫說他已經進入晚期肝昏迷的狀態,移植的最後機會也隻有這三天了。


    “如果你堅持這樣做,請在手術風險書上簽字。”主治大夫知道自己已經勸不了蘇西航,隻發表了一句看似有哲理,其實挺嚇人的感慨——我主刀,剩下的交給上帝。


    手術定在三天後,所以蘇西航今晚就要一塊入院了。


    大夫調侃他說,又不是移植腦子,幹嘛那麽急著把頭發都給剃了。


    他說為了表示信念和決心。


    我摸著他圓滾滾的腦袋,我說你有沒有覺得,男人光頭其實另有一番腔調——


    “看臉的好不好?”他瞪我一眼,一邊抓緊一切時間看美劇。


    我說你幹嘛呢,就不能好好陪我說幾句話?


    “我想知道後麵的劇情……”


    “滾!”我罵他一句,罵完眼淚就掉出來了。


    “喂,你今天不能哭的。明早是‘健康之星’的新聞發布會,眼睛腫了就麻煩了。”他伸手去探我的臉頰,被我一口咬住拇指。


    我哭得更厲害了,我說你看看你現在這幅樣子——


    手指斷了半個,肚子上挨過三槍,一隻胳膊還吊著呢,現在還要切掉四分之三的驢肝肺。


    我說蘇西航我是不是命硬啊!但凡跟我有點關係的男人,有一個有好下場的麽?


    “別人我不管,但我自己……就當是欠你的吧。”蘇西航苦笑一聲,勸我別再哭了。然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指了指桌子上的包:“你把裏麵那份文件拿出來,是我幫你寫的演講稿。”


    我說你還惦記著這個事啊,其實不用的,我要說什麽話,楊慧心都跟我通過氣了。


    “她教你的是她想說的,我給你的這些內容,你加上去。在那之前,不要對任何人透露。”瞅瞅他那賣關子的死樣,我就很想抽他。


    我說明天……你不去陪我啊?


    “我就不去現場了,在這裏看直播一樣。林語輕他們都會過去看你,別怕,朋友們都在。”


    我點頭說我不怕,隻要你說的,你要我做的,我都相信。


    “蘇西航,”我在他肩膀上靠了一會兒,然後眯著眼睛抬起頭:“你和蘇北望……都要好好地出來行麽?


    等你出來了,我……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恩?什麽……秘密?”


    我搖頭,說先欠著,你要是敢死,這個秘密我就永遠也不讓你知道。


    “好吧,我不敢死。我嚐試著死過一迴,那滋味真不是人受的。說起這個我就火大,劉法醫居然趁我在休病假,居然那兩個屍體都解剖了!都說了是留給我的——”


    我說行了你別廢話了,我迴去了。明天一大早就要去公司呢。


    ————


    我媽前天晚上迴來的,這會兒倚在衛生間門上,看我對著馬桶大吐特吐,一邊擔心一邊還不忘吐槽。


    “吃什麽吃壞了啊?還要上電視呢,怎麽發急性腸胃炎?”


    我吐得兩眼淚汪汪,我說沒事的,可能晚上吃了點水果不消化了。


    “你跟蘇西航到底怎麽迴事啊?”媽說這兩天也不見你們打電話:“而且今天這麽重要的場合,怎麽也不見他去陪你啊?”


    我小聲說,因為他要給蘇北望做移植手術。所以……


    我隻能用這樣的借口麵對我媽,我時候蘇西航是不想拖累我,他怕自己沒辦法活著出來,才沒有選擇跟我在一起。


    媽還想多問幾句呢,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急急忙忙過去接——


    對方喂了一聲,我隻覺得渾身的寒毛都要立起來了。


    “是你?”


    “羅綺,我能……見見你麽?”


    電話是黃健斌打過來的,自從我跟蘇西航分開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黃健斌。


    我小心翼翼地把房間門關上,生怕被我媽聽出什麽端倪。然後壓低聲音,卻止不住悲憤的淚水。


    我說你來找我做什麽?為了蘇西航,我可以不去舉報揭發你,但你若是還有一點點良知,就應該自己滾去自首。


    “你不是想去參加無國界醫療組織麽?挺不錯的想法,最好不要活著迴來了。


    自己做的罪孽,自己去承擔吧!”


    “羅綺,我……”黃健斌拖著無助的哭聲,我幾乎已經能想到他那張扭曲又蒼老的臉了。


    曾幾何時,我們全家把他當成兄弟一樣圍爐暢談。我爸買到什麽好煙好酒,統統惦念著給他留一份。就連本命年的紅毛衣,都是我媽幫他織出來的。


    他抱過我,給我將燒瓶和酒精燈的愛情故事。上大學的時候隻要我肯開口,什麽社團什麽俱樂部他都肯批準。


    在羅大係花橫行整個藥科大的輝煌歲月裏,人人都欣羨我有兩個疼我的‘父親’。


    所以我真的真的很想當麵問問他,當初給我爸爸下毒的那一瞬間,他到底是被什麽鬼上了身!


    “羅綺,我知道我犯了不可彌補的罪……可是西航……我……”


    我抹去羞憤的淚水,我說我跟蘇西航的事,你沒有資格去操心。


    你養育他十五年的時間,他已經在用他這一生最重要的東西去報答了。


    “如果當年,他不是你的養子,你也不會把他帶到學校的校慶上。我也不會認識他,就更不會有後來這些事。黃健斌,我們的緣分是你給的,就算是因果報應吧。”我狠狠地說著,不由自主地放大了聲調。


    “可是西航是真心愛著你的,羅綺。隻要你願意原諒他,你要我做什麽都——”


    “你做什麽有用麽!你殺了我爸爸啊!”我說黃健斌,我們之間的不共戴天與蘇西航本來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我現在無法跟他在一起,也不是用來懲罰你的!


    “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和我媽媽的麵前,我替我爸,收下你這一句對不起了。


    我想我爸……就是到死都想不出會是你。他到死都還在維護著你這個老朋友的成就和成果,寧願一個人去承擔輿論和罵名。


    明天‘健康之星’上市,我會讓很多的名字綻放在陽光下,包括你——


    但我覺得,這樣的諷刺已經是對你最好的懲罰了。”


    掛了電話,我捂著嘴哭了幾分鍾。直到快把自己憋死了,我才把窗子的縫推推開——


    咦?


    為什麽院子裏的晾衣繩上多了兩床大被單?!


    我媽剛才,下樓晾衣服了?


    夜很靜,窗子也開著口,我不確定我剛才稍微有點失控的歇斯底裏,有沒有被她聽見!


    心跳如擂,腳步虛浮。我悄悄爬到樓下,瞅瞅我媽。不在?


    又返迴二樓,看到她坐在書房的地板上,背對著門沒開大燈。


    隻有一盞台燈放在麵前,跟他媽的作法事似的!


    我嚇死了,趕緊過去從後麵摟住她:“媽你怎麽了?幹什麽呢!”


    我媽在翻相冊,一本本,厚重得跟迴憶似的。


    全是我們一家三口這些年來各種各樣的生活照,旅遊照。


    昏黃的燈光下,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隻是小心翼翼地碰碰她的手:“媽,你在……幹什麽呢?”


    “沒幹什麽……隻是想著,你爸在那邊都一年多了,也不記得給我捎個夢過來。”媽輕輕歎了口氣,漂亮的手指在照片上輕輕摩挲了幾下:“死鬼也記仇啊,他一定是……怪我呢。”


    我被我媽這中邪了一樣的表情嚇得魂飛魄散,我說媽你別這樣好不好,爸一定也很想念你的,他不入你的夢,隻是因為不想惹你傷心和懷念。


    “傻瓜。”媽揉了下眼睛,抬頭看看我,突然手臂一彎,抱我摟了過來!


    她這麽一抱,我更是哭得落花流水了,唯有在媽媽麵前,還需要裝個毛線啊!


    我說我很想念蘇西航,也很擔心他。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怎麽會呢……”我媽一邊擺弄著我的頭發,一邊溫和地說:“小綺,你是媽媽最寶貴的東西。媽一定會讓你幸福的,西航是個好男人,這些……又不是他的錯。”


    媽媽的聲音就像催眠曲一樣,很快就揉得我眼皮直打架。


    朦朦朧朧中,好像聽到我媽一直在念叨‘媽一定會讓你們在一起的’。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手機給弄醒的。


    一接電話就被楊大老板罵成傻逼了:“羅綺你靠點譜行不行!這都幾點了?!”


    我懵懵懂懂爬起來,一看時間都七點半了。我擦,昨天跟我媽說六點起來的嘛!


    今早還要到公司去化妝做頭發呢!


    不管怎麽說也是個不小規模的發布會,我總不能丟楊慧心的臉啊!


    “等我一下,我半小時就到!”我以最快速度爬起來洗漱,下樓才發現我媽不見了。


    這麽早?估計買菜去了吧。


    我急急忙忙出門去開車,然後又折迴來了。因為換了個手提袋,突然想起來昨天蘇西航在醫院裏給我的那個演講稿忘了拿。


    話說昨晚我都把這茬事兒給忘了,這會兒翻出來橫豎掃了兩眼……


    上麵的內容,竟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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