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分脊子水分溝,九郡劃分卻不都是如此,以束水郡來說,若隻是懸空山下的沁水將束水郡切為東西兩半,這倒也不足為奇,而琉璃河也將此郡分為了南北兩塊,販夫走卒有了很多談資。


    束水郡得了那水運的極大便利,曆來不知出了多少傳奇商賈,而天下人才出十之二三的白馬書院,更是讓天下士子趨之若鶩,當然,如若隻是如此,束水一郡何以排列九郡之首?


    且說束水郡北依天然屏障懸空山,東臨河間鐵郡,又兼沁水可守,西北以靈壽郡為盾,南有琉璃天塹鴻溝,在那塊束水古郡區域內,幾百年來境內世族林立,豪閥並起,舉目之際盡是衣冠。


    不知怎地,即使是外地來人,現在也不再感歎鳳鳴城世家必爭之地的烏衣巷裏到底是怎麽個鍾鳴鼎食,也不留戀樓船畫舫的繁星河裏如何的流鉛膩粉。


    倒是鳳鳴城裏都在討論著那場生死之戰,又都能夠說得像那麽迴事,鳳鳴城出了個百裏青青之後,引得多少世家子弟棄文從武,隻為超凡入聖。


    在百裏青青劍挑鳳鳴城第一劍術大家玉神北之前,整個江湖低迷了上百年,雖說也有新人冒頭,但多是短暫如煙火,攪不起多大的風浪來。


    鳳鳴城熱鬧,卻沒有山水村來得雅致,已經略遜了一籌的自負文人自是不會到鳳鳴城裏來自討沒趣,多聚於山水村外的酒鋪子裏。


    山水村頭,來了個背負長劍的女子,身材纖細修長,係了條食指粗的辮子在額頭的發跡處,餘下青絲隨束於後,隨風搖曳負麵,而她隻是抬起右手微微一捋,一對細眉如鋒,丹鳳雙目含水,兩靨若白膏素脂,更勝冬雪春蕊,膩鼻之下丹唇不點而紅,香鰓之上蠅足之痣傾國傾城,在風中搖曳的黑衫雖顯突兀,但也襯得她風姿勃發。


    橫空出世的百裏青青讓江湖一下子劍拔弩張起來,也生氣起來。常攜於手的長劍名曰單符,不見於經傳。


    但鳳鳴城中玉神北的長劍斷了,單符劍卻依然依然在她手上提著。


    江湖之中有人說殺人是恩怨,打臉是死仇。百裏青青一出世隻結死仇,不屑於結恩怨。


    瘋狗一般的百裏青青,半年之內,挑了好些聲名遠播的同道前輩,每次切磋隻斷兵器不殺人,講究身死道消的江湖之人心境破了後一蹶不振的不少。折了好些門派的麵子,也打了天下劍爐的臉,百裏青青臉上仍然雲淡風輕,此時還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山水村之景。


    小河密布的山水村不算大,三十來戶人家,茅屋的屋頂上去年新添的金黃茅草,雨季之後也已經變成了黑色,以製瓦為業的村民倒是應了那句“泥瓦匠,蓋草房”的俗語。小河之上石橋萬踏千踩,早已磨得光滑如鏡,而一些小點的溪上,隻搭了幾塊木板,還有些窄,水網密布,田有五穀,很雅致。


    河邊垂柳鬱鬱蔥蔥,柳葉如煙,百裏青青幹脆進了邊上的酒鋪子,長劍往靠邊的桌子上一放,椅上安安穩穩過日子的升鬥百姓下意識地抬頭瞥了一眼,一看是惹不起的主,顧不得剛才還稱兄道弟的友人,作鳥獸散去。


    本來打算用長劍扒拉桌上碗筷的百裏青青改了主意,隨意一揮,先前桌上還散亂的杯碟從窗戶飛出,在地上摔得稀碎,掌櫃的聽到聲之後,帶著兩小廝正打算來看看哪個是不長眼的,當看到拿著長劍的絕色之人時,八麵玲瓏的老掌櫃心思一轉,打算大事化小。


    身後跟著的小廝平時狐假虎威慣了,沒有一點眼力勁兒,張口就是大罵道:“哪來的不長眼的東西,也不看是誰家的產業,就敢在此行砸碗掀桌的作為,待報了我家主子,定叫你先奸後殺,好死也不能得……”


    掌櫃聽到此語心道不妙,正待開口出言補救,抬頭看了看百裏青青,隻見百裏青青眯起了清冷的丹鳳眸子,流轉的氣機如柳葉小刀,滿身傷口的小廝氣絕身亡,旁邊幾個先前還膽大的客人早已嚇得忘了逃跑,另外一個小廝嚇了癱軟在地,一股臊味撲鼻而來。


    百裏青青正想嚇他一嚇,嫵媚地瞪了瞪鳳眼,魂不守舍的小廝慌亂而逃,客人也才緩了過來,跟著奪門而出。


    老掌櫃雖然早已被震驚得呆立當場,此時卻迴過了神來,清了清幹澀的嗓子,度出一口口水,吞了太輕佻,吐了結死仇,倒叫他如何是好,掌櫃迅速調整情緒作揖賠罪說道:“小店多有怠慢,仙子恕罪,仙子恕罪,仙子恕罪……”平時玲瓏心思的老掌櫃此刻也變得口拙了。


    百裏青青也不管他,用腳提了條凳子坐下之後,自顧自地朝窗外凝望。老掌櫃趕忙退場拿了嶄新的蝶來,還拿了最好的新豐陳酒,倒酒時手抖得厲害。


    “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


    一句長詩,歌盡江湖。


    “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


    一句長詩,歌盡風流。


    不過鹹陽曆來更名不斷,大沁朝叫它作汝陽城,青樓畫舫也不再喝那新豐酒了,百裏青青喜歡喝酒,更喜歡喝新豐酒,可能因為愛它的香醇,或者說是愛劍仙的那句詩的逍遙,亦或其他的什麽原因別人而知,但終歸不會是愛那士子風流。


    新豐酒存世三百年,從沙場鐵血男兒的血液裏流過,也進得了桀驁狂士的豪腸,更嘯成了劍仙刀聖的三尺劍氣刀勢,多少辟穀真人因為它而徘徊人間,多少佛陀因為它而散盡一身佛法,多少遊俠因為它而金銀散盡,人間至味,人間至毒。


    可這一百年來,江湖無人稱俠,沙場無人稱將,道教真人在哪?佛家的慈悲何存?新豐酒也消失了。


    窗外酒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


    ……


    與百裏青青的橫空出世相比,汝陽城中突然冒出的小痞子沒引起多大波瀾。


    皇家獨嗣之死已經人盡皆知了,但恰逢沁帝獨子楊弘死了之後,突然又冒出了個私生子楊直,這一手好棋,不知打亂了多少高人的辛苦布局,儲君之人由板上釘釘變得雲霧繚繞了。


    不過大多數人隻知太子死了,不知有個皇子來了,自然就不會亂想什麽,大沁皇子遊曆是組訓,死的皇子可不在少數,對此大多數人見怪不怪,過繼皇子曆來有之。


    知道皇家私生子楊直的人,大沁朝一雙手之數都數得過來,市井之中的楊直倒是沒引起多少關注。


    “衝啊,上前上前上前,啄它啊你…哦…跳……啊好!”正在鬥雞的楊直唾沫橫飛地鼓舞著士氣,五官清秀,皮膚黝黑,不修邊幅,穿著一身黑色衣裳。


    身邊老仆瘦得皮包著骨,早上楊直耳提麵命地說道:“我玩兒去的時候你就不要跟著了,瘦得跟個茅人似的,人家看了還以為公子我沒給你飯吃呢!”老仆點頭哈腰一口稱是,等公子走了之後,又在後麵悄悄地跟著,一臉“妙計”得逞的表情說不出的滑稽。


    今日,老仆已然在場,口稱人多眼雜的,要給公子看著點呢!


    看著自家的雞被啄了一口,老仆心頭實打實地揪了一下,看著公子的雞啄了對手一口,老仆手舞足蹈,恨不得晚上給它下一碗米的吃食,破屋裏還有沒有一碗米倒是後話。


    當對方的大公雞低著頭直往小公雞的胸脯下鑽時,勝負已定,老仆比自家公子還快,將爛桌子上的銀啊銅啊的兩手扒拉到公子麵前,眉開眼笑,露出幾個長得老長的門牙,看著很是瘮人。


    對麵的公子臉色極為難看,手臂橫掃千軍將雞脖子一把抄在手心,鬥雞在無力地掙紮著。


    狠歸狠,不過掏銀子倒也爽快,隻是臉上輕微抽搐,冷哼一聲後起身而走,身後扈從也替自家公子憤憤不平。


    小人得誌的楊直極盡張狂,學那青樓過氣了做起皮肉生意的女子媚道:“王公子,怎麽走了呀!下迴再來啊!奴家可想煞你了呢!”


    老仆這時才記起公子時常教導的笑不露齒,蒙口奸笑。


    公子哥家教極好,雖然貪玩,也不會學那市井百姓的汙穢之語,對此無可奈何,隻得加快腳步,自家仆役可就不管那麽多了,主辱臣死,看著自家公子人前受辱,狠話就懟上了。


    楊直罵道:“狗腿子,你家爺生兒子沒屁/眼就算了,你這狗奴才倒是忠心,也跟著生兒子沒屁/眼,現在忠心了好,說不定過幾天你家公子就裳你個玩膩的丫鬟,記得要幫你家爺把兒子帶大哦!”除此之外,十八代祖宗的狠話也是層出不窮,老仆看著自家公子一臉老懷欣慰。


    那小廝也不客氣,怒罵道:“窮了跟個猴兒似的,還養個老奴才,裝的是哪家的公子爺兒呢,是不是手指頭告了消乏,路上隨便撿一個晚上活動?”


    看著兩人罵著越走越近,老仆也快步上前給自家公子助了助陣,隻見老仆走到兩人中間,對著那小廝做出動手的姿勢,捋袖亮腕來了,惹的旁人哄然大笑,楊直更是一臉想像剛才公子哥殺雞一樣,把老東西給捏死。


    自知犯錯的老仆落魄地出了兩軍陣前,還不忘對自家公子拋了個媚眼,歉意一笑。


    本來今日超常發揮的楊直看到這個媚眼之後打了個冷顫,差點大了舌頭。


    看著公子走遠了之後,罵戰的仆役也不好戀戰,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小跑上前追上了自家公子,楊直衝著那小廝也吐了口口水。


    洋洋得意的楊直指著兩泡口水對著老仆說道:“倌兒,看看少爺我這口水,才拉得起絲兒呢!再看看那個,都他娘的成沫沫了。”


    老仆一臉敬佩道:“公子高才!”


    “那是!不然那小廝成你公子了!”楊直驕傲道。


    走遠的公子看著跑來的仆役,微微點頭讚許,小仆役的腰杆比其他幾個的直了幾分。


    凱旋的楊直繼續道:“誰來誰來,快快快。”食指指了一圈抱著公雞的圍觀之人道:“下啊,敢不敢?”眼看沒人敢下,楊弘幹脆把麵前的一大堆銅錢碎銀子一推向前道:“別和錢過不去啊,說好輸贏都是最後一局了啊!”


    “我來……”


    ……


    ……


    在自家府邸亭下乘涼的王燦老而彌堅,任六部言官如何說他倒行逆施,用的是寅吃卯糧的法子,皇帝依舊寵信,今年還把持著那戶部尚書一職,掌管天下錢糧,也握著大沁的命脈。看到兒子迴來之後隨意問了句,“子幀,又輸了多少錢?”


    “該有上千兩呢!”王子幀答道,腳步不停。


    “不多啊!”王燦感歎道,想想自己那時候十兩銀子可是自己的全部身家了啊!王燦起身往房裏走去。


    酉時已過,王燦房裏卻還是油燈亮起,門外的老仆已經叫了三次,王燦還是沒有半點睡意,上了年紀之人覺也就睡的少了,想的事多,迴憶的事更多。


    房內油燈之下,王燦在試著咬鞋底上的針頭,左試了一顆,剛一用力就有些酥了,就這樣試著試著拔下了針頭之後,繼續紮第二針,手裏的第二針已經紮好,牙齒卻還沒緩過來。


    年輕時不願提起的某些事,老來卻是換著法想要記起,負心的之人更是如此,那個時常來小河順便幫他洗衣裳的姑娘,那個一首《關雎》換一首歌的百靈鳥,那個教會他打鞋底的人,終是辜負了。


    多少年不曾再打過鞋底,手法都已笨拙不堪,但她說的那幾句針法卻還縈縈在耳:“燦哥哥,記住了哦!如果覺得針糙了就在鬢上磨一下,就好用了,再記不住就擰你耳朵!”


    那時候的王燦還老是假裝沒記住,她就擰他耳朵,還求著她哥哥教他種田,說他笨,讀書肯定沒出息,以後做不了大官,得學點用得上的東西,他們才能活下去。


    實在沒法的她還說學不會就算了,小燦,我會照顧你的,我可會照顧人了。等自己想要和她說他學會了的時候,已是離別之時,多情自古傷別離,那是不傷此時傷。


    年近古稀,日子按天算的王燦突然想要把她的故事寫下來,不按平仄,不拘句式,就那麽直白的寫下來,否則這世間隻他來過,她沒來過的話,他白來了。


    一夜無眠的王子幀發誓要報一箭之仇,奈何父親管教太嚴,找不得好法子學那打架謾罵,幹脆以在朋友家上學為由離了父親,住到狐朋狗友家去了。


    沒了父親束縛的王子幀,整日遊於市井的他慢慢的學會了好多惡毒的謾罵之語,喝酒賭錢鬥雞遛鳥的勾當自然也越發嫻熟了,一日門外茶館外狹路相逢又對上了楊直,京中之人誇大其實,就流出了個小二主動續水跑斷了腿的典故,二人成了京中最大的笑話。


    ……


    ……


    汝陽城的街道上走著連公雞都輸了的主仆二人。


    後麵的老仆對著楊直道:“公子,有件事說出來您不要怪我啊!”


    楊直有些不耐煩道:“有事就說,本少爺煩死了。”


    老仆邀功地說道:“先前我偷偷藏了個銀子”


    楊直眼冒金光地責備道:“早幹嘛去了,也不多藏點。”


    老仆辯解道:“那時我就想本多才贏得多。”


    “大不大”


    “大啊”


    “那咱們吃頓好的”


    “拿來我看看”


    “好的,公子你等著,給。”


    “就這?”


    “這他娘叫一顆...啊不,這一小小顆,算了,還是叫一粒吧,也就換個幾十錢而已”


    夕陽下的汝陽街道上走著嘀嘀咕咕的主仆兩人,老仆像是多少天沒吃飯似的,瘦得皮包骨頭,屬於拿個破碗就有人給錢的那種。


    ……


    ……


    七月初八了,到了傍晚之後,山水村裏沿河打魚的漁夫都已乘船迴到村頭,百裏青青在一陣哨聲中迴過神來,扭頭往窗外望去,隻聽漁夫悠然之聲詠道:


    “長橋短橋楊栁,前浦後浦荷花。人看旗出酒市,鴎送船歸釣家,風波欲起不起,煙日將斜未鈄......唼唼綠頭鴨鬥,翻翻紅尾魚跳,沙寬水狹江穩,栁短荻長路遙,人爭渡處斜日,月欲園時大潮,我比天隨似否,扁舟醉臥吹簘......鍾邊山遠水遠,篷底風多雨多,饑蟹銜沙落籪,結禽映竹窺羅,丫頭兩漿休去,為唱吳儂棹歌......”


    聽得時而真切,時而模糊,恍如仙人過境。


    百裏青青過窗騰空直上石橋,向著歌詠漁船躍去,秀口叱喊道:“蕭笙亂,百裏青青攜單符劍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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