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業多慮了。


    李曄專修唐史,腦袋裏裝著所有唐史資料,又如何不知道張承業是這禁內最忠心、最具能力、且最能依仗的臣子。


    他沉吟未答,是在思索另一個問題。


    照張承業所說,先內再外、先近後遠,都首先指向了禁內。


    隻有優先解決了禁內的困局,才能進而謀求外麵和遠處的難題。


    他認同張承業的這個說法。


    可是,


    “禁宮東麵,大和門外,駐著左神策軍,歸楊複恭統領;西麵,九仙門外,駐的是右神策軍,中尉是劉季述。禁內處於這兩支兵馬的包圍中,稍有異動,便有傾覆之禍。距禁宮稍遠的,其餘京城內和周邊的神策軍,也幾乎全在楊複恭一人掌控下,將這禁宮乃至整個京城團團圍住……


    “稍稍能與之抗衡的,唯有城南的楊守立的天威軍(雖冠名‘軍’,實際是‘都’的編額)。此人雖也是楊複恭的義子,但可以為我所用,我曾對他稍施恩惠,他便立即派人來向我吐露對楊複恭的不滿,並暗示我,他願意領軍討伐楊複恭……


    “依張卿之意,我要在這禁內強兵,謀求自立,當要依仗楊守立?”


    “不可!”


    張承業毫不掩飾地否決了李曄的提議,


    “請聖上想上一想,楊守立為了貪圖名利,連待他恩重如山的義父都能毫不猶豫地反叛,又如何相信他能對聖上盡忠呢?


    “即便楊守立能順利驅逐了楊複恭,也不過是取而代之,其囂張跋扈之態,絕不在楊複恭之下,我們趕走了一匹狼,卻又召來一頭虎,又有什麽意義呢?


    “再且,若楊守立事不成,楊複恭必然惱怒,意欲報複,未免會牽連到聖上。聖上乃九五之尊,怎可輕易涉險?


    “因而此計十分不妥!”


    “那這禁內強兵之計,又從何而起?”李曄問。


    還算年輕氣盛的張承業未有片刻猶豫,直接拜倒在李曄麵前。


    今晚他是徹底豁出去了。


    抱拳請命道:“左右神策軍久為權臣把控,隻知仰人鼻息,早沒了忠君報國之心,雖名為天子禁軍,實則權臣私兵,不可用。聖上欲要強兵,必須擇一親信且能幹之人,另編新軍。此軍若成,才真正是聖上的軍隊,是朝廷的軍隊……”


    張承業深吸一口氣,接著道:“臣不才,願效仿毛遂自薦,為聖上編練新軍。”


    也虧得李曄早看過史書,對張承業百分百信任。


    不然,就張承業今晚說過的這些話,再到最後主動伸手要兵權,任意再換一個天子,都很難不懷疑他背後的真實企圖。


    李曄盯緊了跪地請命的張承業,良久,點頭道:“朕,相信你。”


    張承業無言以答。


    唯有以額叩地。


    與大明宮內的其餘宮殿不同,三清殿內色彩尚灰尚青,此時恰有落日前的陽光透過三麵窗欞揮灑進來,給清冷灰暗的殿內染上一層火紅的亮色。


    君臣二人就身處這片亮色中,似是油彩畫中的人物。


    ……


    ……


    長安城內的所有軍隊都握在楊複恭等人的手裏,偏偏這又是個“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的時代,想要抽調他們手裏的人馬,另編新軍,幾乎是不可能的。


    話又說迴來,李曄畢竟是大唐天子,他可以不動楊複恭的人馬,另募集健兒,新建一軍,交由張承業統領。


    但張承業卻認為這樣做不妥當,意圖太過明顯,極容易引起楊複恭等人的注意。


    他們雖不能明麵上阻撓天子詔令,但可以暗中使壞,從而讓這支新軍從一開始就步步艱難。


    張承業另給李曄出了個主意。


    禁內除了左右神策軍外,其實還另有一隊人馬,飛龍廄內牧馬的馬夫。


    飛龍廄設在玄武門外,是專門為天子和朝廷養馬的地方。因為要養馬,而且是專供禁宮使用的好馬,所以裏麵的馬夫全是各禁軍和邊軍中挑選出來的騎士,是精通馬的習性之人。


    共約有兩千人,雖老卒居多,但隻算青壯人士,也勉強有一千之數。


    唐玄宗時,曾特意從飛龍廄內挑選內飛龍兵,以此作為大明宮內的禦用禁軍,便可知飛龍廄內馬夫的成色。


    張承業的主意便是請李曄任命他為飛龍使,去編練飛龍廄內的這兩千人。


    可此處也有個小問題,楊複恭雖然看不上飛龍廄內那兩千人,但也知道這些人是可以隨時編練成軍的,因而派了他的義子擔任飛龍使。


    李曄憑仗他的天子身份,將此人調離並換去張承業應當不難,畢竟隻是個飛龍使,但此舉難免會引起楊複恭的警覺。


    張承業又出了個主意。


    宦官群體既掌軍又掌朝政,位高權重,因而內部爭權奪利的派係鬥爭一直都十分激烈,眼下楊複恭一家獨大,其餘劉季述、西門重遂等權宦便私下裏抱團,共同抗衡楊複恭。


    今日天子駕臨三清殿,又在殿內單獨召見了張承業,這個消息必然會傳入那些大宦官的耳中。張承業打算利用這個機會,主動散播出他得天子召見的一些細節,讓那些大宦官都收到他得天子寵信的信號。


    進而,他再想方接近劉季述等人。


    劉季述等人為了對抗楊複恭,必然會拉攏他這樣一位天子眼中的新貴人。畢竟宦官的權勢再大,也隻是天子的家奴,向天子爭寵,是種在他們的根子裏的。


    如此一來,張承業就變相得到了一部分禁內勢力的支持,也順利成為了楊複恭眼中的政敵。


    此時李曄再下詔任張承業為飛龍使,劉季述等人必然鼎力支持,而楊複恭則會認為是劉季述一派宦官在奪他的權,從而把矛頭指向劉季述等人。夾縫中的張承業趁機編練飛龍兵,反倒不那麽引人注目了。


    張承業對這個計劃十分自信。


    因為他一直在暗中觀察那些大宦官的為人,對於楊複恭,他的評價是性急躁、有勇而無謀。


    李曄聽完整套計劃,歎服之餘,也深感僥幸,幸好身邊給他留了張承業這樣一個能用之人。否則,他單是能憑借曆史走向預斷大事,能結合史料評價各色人物,可要論權術謀略,他還差著隻三十來歲、尚屬半成品的張承業一大截。


    他另僥幸的是張承業的宦官身份。


    在殘唐這個處處是宦官身影的朝堂內,若沒有張承業的這個宦官身份,再好的謀略,多半也隻能胎死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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