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收迴思緒,看著麵白無須卻英武逼人的張承業,這位自己未來設想中的股肱之臣,語氣和煦:“講。”


    張承業感受到了天子語氣裏的善意,微微一愣。


    他很清楚自己眼下的處境,上頭的內貴中官們早已拋棄了他,絕不會在天子跟前提及自己,既如此,他又如何得到了天子的善待?


    憑著張承業的聰明才智,他很快又聯想到……莫非,今日天子是專程來見我?


    張承業忽然覺得有些緊張了。


    喉嚨裏幹得厲害。


    但他向來又不是怕事的人,因而心一橫,幹脆把橫亙心中多日的話說了出來。


    “臣要說的是討伐河東之事。”


    不待李曄開口允許,張承業已滔滔不絕地論述起來:


    “依臣之見,萬萬不可用兵河東。


    “凡言用兵者,皆是亂國賊子,雖萬死不足謝其罪!


    “先前草賊亂天下,河東李氏響應王師,奉詔出兵剿賊,論功列諸藩帥第一,於社稷有再造之大功。後雖因河中鹽利與朝廷爭執,但那純是田令孜一意挑釁而致,過不在李克用,且李克用沙苑大敗神策軍後,勒兵不前,兵馬不入潼關,可見他雖有跋扈之態,然心中君臣禮儀未滅。今朝廷因其新敗而討伐,貿然進犯有功之臣,不義;


    “今朝綱萎靡,王師羸弱,軍備不整,神策軍空有十萬之數,但其中多為空餉,供各級將領貪汙克扣之用,實際人數不過半。其中又多是京城商戶、浪蕩子弟,借用軍籍斂聚威勢、逃避朝廷賦斂,常駐軍營的兵戈之士再減一半。而再除去老弱病殘、貪生怕死者,其中真正算得能戰之士、死戰之士,又剩幾何?以這樣一支軍隊,去與縱橫河東、河南、河北鮮有敗績的沙陀鐵騎比試沙場,一決高下,不武;


    “今天下四分五裂,大大小小藩鎮數十,再算上不服管教的州縣、擁眾自立的豪強,可以百計數,這些勢力之間,或交好、或功伐、或縱、或橫,但無不遵循同一個原則,遠交近攻,臥榻之側、絕不容他人鼾睡。朱全忠與秦宗權纏鬥不休,解決掉秦宗權後又毅然拿結義兄弟朱瑄、朱瑾兄弟下手,李克用與赫連鐸、李可舉世代為死敵,楊行湣與孫儒激戰淮南,等等,都是這個道理。反觀大唐國建都長安,立足關中,視關中的李茂貞、王行瑜、韓建等藩鎮不斷坐大於無睹,不謀求關中的安定,反而去插足關東事務,舍近求遠,不智;


    “古語有雲:凡欲攘外者,必先安內。如今朝廷內政不修,內官擅權,門閥壟斷,朝堂上黨同伐異,朱門內歌舞糜爛,政令不通,尊卑失序。如此情形下,不先謀修內政,整肅綱紀,反欲訴戰事,謀求外功,不明。


    “不義、不武、不智、不明,有此四條,萬不可輕言用兵。


    “臣知,臣身份卑賤,僭越言事,有失尊卑,當受斧鉞之刑,可當臣聽聞朝廷竟要興兵河東時,蠅蟲噬心之疼,直比死了還難受;又聽聞聖上聖明聖裁,最終未朱批用兵詔令時,欣喜若狂之狀,難以言表……上天垂憐,臣今日得見聖顏,故冒死也要勸諫聖上堅定罷兵意。臣一人死不足惜,社稷已危如累卵,可是再也承受不了絲毫疏忽。嘔心瀝血之言,望聖上明鑒。”


    說罷,張承業直直跪下,伏地請罪。


    “張卿快起。”


    李曄忙扶起了他。


    所謂深居陋巷卻能運籌天下、抬頭可見千裏之外,說得便是張承業這種人。


    若非考慮到自己的天子身份,不能有過度誇張的情緒,不能輕易示人恩威,李曄會毫不吝嗇他能想到的所有誇讚的話語。


    最後,他給了他能用的最高的評價:“張卿所言,句句乃朕之肺腑。”


    張承業知道這句話的分量,止不住身體激動得微微顫抖,當即又想跪倒言恩,卻被李曄把住了雙臂未鬆。


    被天子親密地握著手臂,這是這位三十多歲的以忠心事主為至高信仰的宦官做夢也沒想到。


    他隻覺得神誌恍惚,如飄在雲端,哪裏還說得出什麽話?


    他就這樣傻傻地被李曄牽著,來到一處軟塌上坐下。


    再看著年輕天子在他眼前緩緩踱步。


    他還看見,天子的頭微微垂著,似在思索什麽事情;眉頭微微皺起,似乎正為什麽而困擾……他隻恨不得自己粉身碎骨,隻要能為天子分擔些許憂慮……


    李曄停步了。


    問向張承誌道:“方才張卿說,先安內,而後攘外。那張卿以為,這‘內’,又如何著手?”


    張承業立即從榻上彈起來,躬身答道:“臣以為,重症須下猛藥。”


    李曄再問:“藥在何處?”


    張承業再答:“強兵即是藥,兵強而四海晏,兵強而天下服。”


    李曄在腦袋裏搜索一番,道:“張濬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可他卻主張對河東用兵,而你卻反對用兵,為何?”


    張承業緊隨李曄身後,彎腰迴道:“既是聖上所問,臣唯有秉直而答。臣以為,張相公好大言,失之急躁,隻看到了河東乃天下強藩所向,一舉而敗,便能立即重振朝廷之威嚴,可卻忽略了先內再外、先近後遠、徐徐而進的道理。”


    “先內再外,先近後遠……”


    李曄念叨著這句話,試探著問道,


    “依張卿之意,最近的地方,是何處?”


    張承業毫不猶豫地答道:“便是這禁內。”


    聽聞此言,李曄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


    自小在充斥著權謀心機的禁宮內長大的張承業很清楚,他直接說出這句話乃是犯了大忌,也很容易引起天子對他的意圖的猜忌。


    可他更清楚,天子被眾人圍在最裏層,每時每刻都會接觸到各式各樣的“忠心”,聽到各式各樣的“忠言”,最是反複無常,他必須得趁著天子此刻對他表露出來的信任,將他的話全部吐露出來。


    “先內再外,這‘內’便首先得是禁內;先近後遠,對聖上而言,也再沒有比禁內更近的地方了。奴才鬥膽直言,純是一片赤誠,望聖上明鑒。”


    張承業唯有再次表露忠心,希望能進一步獲取天子對他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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