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績想到這層也無怪他破釜沉舟要給衛氏致命一擊,他在赫特為俘時身子骨就不好,迴大殷疆土時又多番磨難,壽數長短心知肚明,甘不甘心也隻能聽天由命。


    可越不甘心的人對身後事惦念的就越多,盼望著子孫重振旗鼓,連帶著自個兒這輩未了的心願也能一並實現;然而若是連子孫身世都起了疑心,怕是馮績心裏頭的這股怨氣始終不會放下,有越聚越多之勢,須臾之間也會生出諸多變故來。


    衛應慢聲進言,“陛下明鑒,太子殿下如今年歲尚小,貴妃殿下家中無勢,難免有心人會以此為口舌重傷陛下的親生骨肉,陛下應當保重龍體早日福澤大統。”


    馮績朗聲大笑,心口震動時嘴角又溢出血色來,衛應執巾捧盂侍立在側,馮績緩過神來瞧著他嗤笑,“皇貴妃家中無勢,朕倒不知衛氏如何無勢,分明是如日中天青雲不墜,衛先生這三十年說了多少句謊言,叫朕如何相信?”


    衛應俯身下拜,“為人臣者,君憂臣辱,懇請陛下降罪!”


    “朕難道還嫌壽數過長,自尋死路?”馮績探出隻手將他攙起來,指了指一邊的杌凳,“坐那吧,朕還不知能活到幾時,今晚上就同先生好生說會話。”


    空蕩蕩的宮室,搖搖的燭影,風燭殘蠟一眼就能見到身後事,馮績沉默了半晌才笑了,“說來並不是朕同老四技不如人,隻是兄弟相爭給了先生良機,阿勳視先生為眼中釘朕也同樣,倘或舊時朕和阿勳兄弟聯手,今日在先生看來可否不同?”


    衛應不接話茬,“臣所行有不妥之處,陛下降罪,臣不敢不受。”


    馮績擺手,“到這時候無須同朕說冠冕堂皇的話,世人都說馮家和衛家相依而存,先祖入主禁宮衛氏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到了先生這輩因朕同四弟多番猜忌更是忍辱負重,朕設身處地能領會先生的苦悶。”


    衛應再拜,“陛下如此倒是冤枉臣了,衛氏世代侍奉先帝爺及陛下心中毫無猶怨,隻敢殫精竭慮唯恐有負皇恩。臣之辱乃君之憂,臣之苦乃君之慮,萬望陛下明鑒!”


    “行啦,這兒又沒外人,又求又跪顯得朕太不近人情。”馮績笑笑,示意他起身,“說朕懷疑先生也不是無憑無據,當初皇貴妃進宮戶貼名冊皆無衛氏半點蹤跡,倘或前兒朕不是無意得知,這會還要蒙在鼓裏,先生心裏也不要委屈。”


    衛應忙道不敢,“衛氏族人素來樂善好施,七年前無意間途遇流民就收留了皇貴妃殿下,皇貴妃殿下著實是國姓且祖籍海陵,後來跟隨了保定崔氏的小輩的姑娘也未曾更改,幸得得遇陛下隆恩浩蕩。”


    馮績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當真這麽迴事?”


    “臣絕無半句虛言。”


    馮績認了命,長歎一聲,“是與不是又如何,到底還是先生棋高一著,朕同老四窩裏橫時先生早已把主意算計到太子頭上了,如今老四沒了朕無幾日可活,等太子繼承了大統也不過個把月的毛孩子全憑先生搓扁揉圓。”


    衛應要開口,卻被馮績製止了,“不用同朕說那些片湯兒話,你什麽樣兒朕心裏清楚的很,事到如今你在朝堂上指鹿為馬誰敢說個不是,朕夤夜要你來就是問你,朕的太子到底是從民間抱來還是你與皇貴妃有私情所致?”


    事兒挑明了說,衛應反倒平靜了,拱手笑道:“陛下不該折辱太子及皇貴妃殿下,也不該折辱臣,太子殿下著實是陛下同皇貴妃殿下所出,正統的皇室血脈,陛下冤枉臣不當緊隻是莫使龍威有損。”


    馮勳冷笑,“朕叫人算過命,命中合該無子,皇貴妃進宮不過兩月就能懷上太子,先生如此糊弄朕,就不怕神明怪罪麽?”


    衛應道:“術士之言不可盡信,陛下龍威鼎盛如何不能有後,太子殿下承陛下血脈,尊貴無匹得天獨厚,臣給陛下賀喜。”


    左右問不出半句真心話來,馮績大感失望,夜已深沉頓感無力,他擺擺手,“朕知道了。”


    衛應拜辭出去,禦前總管抱著拂塵遠遠地站著,這會佝僂著腰身湊到跟前來請安納福,“大人,陛下他……”


    他抬手,叮囑道:“好生守著,陛下不宜受擾。”


    精瘦的總管知道事兒不好,越發矮了身子揖禮,“奴婢曉得了。”


    漫長的夜色裏馮績的寢宮依舊燈火通明,離得近了依稀能聽著裏頭馮績放開嗓子叫人,守在殿前的太監眼耳閉塞毫不理會,又過了半晌裏頭傳來狼藉的碎瓷裂玉的動靜,仍舊無人過問。


    宮門上印出個慌張的人影叫燭光罩得老長,聲嘶力竭地唿和嚎啕企圖將宮門打開,守夜的太監如同老僧入定不聞不問,直鬧到四更天時,裏頭的燈燭終於熄了。


    半夜裏孩子哭鬧了陣,卿妝翻身起來哄了會再瞧西洋鍾差不離到了醜末,那會外頭的嘈亂聲才傳來,守夜的婆子到門上問話再火急火燎挑了盞燈到窗戶下迴事,“太太,宮裏來人了,寅初時候龍馭賓天了!”


    孩子被外頭雜亂聲唬得大哭,卿妝心疼,出門的時候還抱著哄,又囑咐那婆子道:“跟各院說聲將家裏的簾攏帳幔一律換成灰青藍布,金玉珠翠皮緞綢鼓樂一律入庫,讓針線上的婆子把素衣素服抬到前院使人來領,再叫和嬤嬤上我這兒來,我有話囑咐。”


    各院子的鑰都打開了,衛府各處高掛白燈籠著素服忙進忙出料理國喪,和氏捧了素服來罩在卿妝的官服外頭,伺候了登車入宮,又叫了嬤兒來照應著孩子這才各處點驗去了。


    還沒進宮門就聽著四下裏哀嚎震天,西華門前下車時就看著遠遠近近的白幡,四月裏頭能入了冬落了雪,萬物凋敗,一片死寂。


    內務府操持了皇帝的身後事兒,禮儀監也沒能閑著,朝臣進退拜祭時的喪樂,子午之時的鼓樂皆是要小心謹慎地伺候;直忙到子夜前,卿妝吃了女官偷摸遞來的一塊酥餅子,背了人三兩口咽下去還得接茬在乾清宮側殿候著,子時又有趟哭祭須得喪樂鳴鍾。


    夜色沉沉的,哪兒冒出來一兩句宮女小聲的嘀咕道害怕,白日裏未開臉的宮女子叫一道白綾盡數送了去殉葬,大好年華的姑娘統共二十六具屍首盡數被放進了棺材裏,有人說走到荒僻的地界兒還聽見那些女子委屈的哭叫聲。


    卿妝垂著頭胡思亂想,那廂超度的經文聲又起來,風吹進殿堂裏來撩起垂幔能隱約看清一百零八位高僧分坐在通臂白蠟下,那些冗長的經文於是隨著風散滿禁宮的各個角落。


    子時已至又是通哭祭,皇後領著妃嬪泣不成聲,也不知真格兒是為這位陛下的早逝傷懷還是為了往後無窮無盡的寂寞日子無奈,紅顏枯骨,一瞬都在著宮牆裏蹉跎了。


    後半夜難熬,腦子發蒙可還得瞠著眼睛,卿妝直勾勾地盯著白幔子上下翻飛的角,把來迴事兒的女官嚇得隻顧著念經,隻當有什麽妖邪上了她的身。


    等卿妝斜眼來瞧她,這才緩過神來道:“小衛大人,皇貴妃殿下召見。”


    自從去歲三月一別,卿妝都沒有再見過馮東貞,如今入宮數月身份天壤地別再見勢比登天,馮東貞無意宣召她她就恪守本分,沒想著這會皇帝沒了倒是特意要見她。


    領路的宮女走得飛快,一路將她帶至翊坤宮側殿,又俯身拜道:“貴妃殿下正在見客,請小衛大人稍坐。”


    深更半夜宮中女眷能見誰,卿妝心裏犯嘀咕可又不敢打聽,迴頭惹禍上身可不是好玩的,點心茶水一概沒吃,隻正經坐在簾子後頭等著人宣召。


    衛應進門的時候馮東貞正在梳妝,對著菱花鏡一遍又一遍梳著齊整的頭發,身邊無人張著黃綾,於是她的裙裾邊落發圍了一圈,看人進門她才笑道:“來了?”


    衛應隔著老遠就止了步,躬身行禮,“臣衛應見過皇貴妃殿下,不知殿下深夜叫臣來,有何囑咐?”


    她看著鏡子裏的人一笑,梳篦也不曾停下,“論你素日小心謹慎,今日本不該前來,可你如今還是來了,是我的死期到了麽?”


    衛應背著手,沒說話。


    東貞繼續梳頭發,頭發繼續在掉,“我有孕時候皇帝上登萊去了,小小的嬪被人欺辱能保住孩子就保不住安好的身子,一日日的掉頭發,如今生完孩子更甚,原以為會有好日子去不成想皇帝也死了。”


    無關緊要的話,他沒工夫聽,沉聲道:“殿下若無事,臣就告辭了。”


    東貞抬手叫慢,“沒什麽事兒就不能敘舊了,我好歹伺候過大人一場又替大人分憂解難,大人這會連這點耐心都沒有,實在叫我難過。”


    她撂了梳子,提了寬大的袍服慢慢地走道他身前來,“我知道太子年幼,也知道立子殺母的規矩,我不懼死隻怕見不到你,我不求和卿妝有同樣的身份地位隻求你將我藏起來,若得空能見我一麵也就足了。”


    他勾起唇角,慢條斯理地看著她靠近,“殿下叫我來,隻是說這些?”


    東貞揚起臉哀怨地望著他,“我與卿妝都是奴婢,對你有同樣的心思,她比我生得好,當日若是她進宮會比我更得寵,若是她進宮,”她執意要個答案,“你會立子殺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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