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


    一整日操持馮績的喪事身心俱疲,更深夜半還得上這兒應付莫須有的風花雪月,腿腳上疼痛難忍叫他脾氣也越發不好起來,衛應尋了金漆風采永駐的寶座坐下歇眼睛,東貞已經提袍子半伏在他跟前。


    “那你,也不會殺我,對麽?”


    她仰起臉,禁宮年餘的光景已叫她脫胎換骨,麵上頤養出的雍容似乎融進她骨血裏,上他麵前來求活命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膽量可真不小。


    昔日的東貞不過是崔媞院裏隻會怨天尤人的奴婢,受的欺壓也受得了委屈,不敢高聲爭辯隻能在背人處忿恨地講上兩句主子的不是聊以慰藉,這樣的心性最適宜進宮不過,他看上的不過是她能忍辱負重的卑微脾性罷了。


    衛應支著額角居高臨下地看她,柔和一笑,“我不會讓她進宮。”


    東貞的神情變得恐懼起來,若說昔日在衛府伺候時人就在眼前,世人所說的十惡不赦終究抵不過遠遠見他的一麵,直到進宮之後才會明白那些惡名並非子虛烏有,天頂上的帝王皇後提起他永遠是副悌悌然的模樣。


    分別的久了她也耳濡目染,無窮無盡的懼怕紛至遝來,可她始終相信他待她與旁人不同,畢竟替他辦了最為隱秘的事是他最信任的忠臣良將,即便無情也至少高看一眼。


    如今她的信念卻被他一句話打擊的支離破碎,東貞抬頭,他神色間俱是疲憊半闔著眼睛手指間在盤弄著玉扳指,她心思一軟,顧不得身份抬手取過了美人拳就要給他捶腿。


    美人拳伸到半道被串蜜蠟佛珠擋住了,衛應睜開眼睛看著她,“皇貴妃殿下,如今大行皇帝屍骨未寒,翊坤宮離著乾清宮不過一箭之地,臣如何擔當的起您如此照拂,快些請起。”


    “他人在,我是皇貴妃,他死了我隻是馮東貞。”她有些急切,不明白他這樣聰明的人如何看不穿她的心思,“我是為你進宮的,我替你生下了太子,如今事情辦完了,我想迴到你身邊去,哪怕一年能見上一麵也就足了。”


    衛應俯身,蜜蠟佛珠碰了碰她的臉頰,“貴妃殿下,太子不是我的,是整個大殷的,是大行皇帝的,作為新帝的生母您想上哪兒去?”


    東貞知道事情不好,他殺心已起沒法再行勸說,“我不想上哪兒,可也不想在禁宮裏虛耗歲月,要不我上卿妝身邊伺候她,隻要能日日看到你我保證絕不多言,好不好?”


    “她很聰明,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在想什麽。”他似乎很累了,一句話說的很慢,“她知道了心裏不痛快,臣就會不高興。”


    東貞連連搖頭,“不會不會,我們的關係很好,她會容留我在身邊的。我以前幫助過她許多事情,也替你同她遮掩過太多,她能明白我的心意。”


    她不是一個很好的說客,許是禁宮裏住久了學會了狐假虎威,三句話一過便帶了威脅的意味,可惜就是太不識時務了些,這樣的人留在身邊早晚都是禍害。


    衛應答非所問,“皇貴妃殿下,今日事兒忙,可曾去見過太子?”


    東貞有些茫然,提起太子卻有些厭惡,“沒見過,見他做什麽,你想見他麽,我叫人抱來給你看看。”


    他道不必了,將蜜蠟佛串兒的搭扣揭開係在了她頸下再合手絞緊,看著麵前的女人因為疼痛和窒息漲紅的臉麵上的眼淚和恐懼,他笑了笑,“臣日後會親自教導太子,見麵的機會甚多,不勞煩皇貴妃殿下掛心了,大行皇帝尚未遠走,您二位伉儷情深再不得分別。”


    衛應的手越勒越緊,東貞仰麵朝天口眼大張目眥盡裂,想說話卻半點聲兒也發不出來,臉也由紅轉紫,維係著最後的氣息;她雙手死死扣住勒緊脖子的蜜蠟串子,上頭慈悲的彌勒和善地笑著,度化得了眾生卻獨獨度化不了人間的閻羅。


    董儀淵進門的時候馮東貞早已氣絕,仰麵躺倒在光潔的地磚上死不瞑目,霜雪似的素服裹著浮萍飄絮似的身子好不可憐,衛應起身道:“皇貴妃殿下不忍大行皇帝孤苦,願相隨極樂侍奉,著人進來大殮,將梓宮抬進妃陵陪伴大行皇帝。”


    董儀淵心裏明白,抬抬手外頭的宮人早早地就被悉數拿下,“小人明白,隻皇貴妃殿下陪伴大行皇帝未免落拓了些,送他們下去一道伺候吧。”


    他辦事素來讓人放心,衛應點頭剛要邁步,卻聽著側殿隱約有響動,他扭臉沉聲斥道:“出來!”


    卿妝打起側殿的簾攏,董儀淵的劍尖已經指在了眼跟前,她麵色有些白魂不守舍的,董儀淵瞬間凝眉收招,行禮道:“太太!”


    他俯身退出了翊坤宮,捎帶手把宮門也掩上了,衛應垂著袖子看著站在鍍金轉花水法打鍾下的人心緒莫辨,依照著卿妝的耳力方才他的舉動哪有不明了,他素來在她麵前謹慎掩飾的不堪終歸昭然可見。


    世人的撻伐抵不過她如今這副模樣,他想伸手卻在袖子裏攢成了拳,方才親手殺的人如今就在身後,衛應的心沉到了底,勉強抬臉笑道:“不在乾清宮,怎麽上這兒來了?”


    卿妝腦子昏沉,周遭瞎比劃了一圈,“子時那會哭喪,哭喪後翊坤宮女官來叫,說皇貴妃宣召,我就來了,你來那會我也剛來不久。”


    衛應近前一步,朝她伸出手,“也累了一日了,我送你迴去歇歇?”


    她垂眼,方才他盤弄串子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後來東貞就死了,經過雖然沒看見但是好歹能明白怎麽迴事,這會見著了有點晃神。


    跟前的手一點點地退縮了,她揚起臉來,衛應仍舊溫和地笑,“怕我了?”


    “我有點暈。”卿妝搖搖頭,沉吟了半晌,想好了措辭,“那時候你還在虞陽,老太太把我送到鏡台庵我才得以逃脫出城,出城也沒正經出城半道叫崔憲臣攔著了,他在我麵前殺人讓腦袋滾得到處都是,所以……”


    她抬著手指比了比,最後頹然放棄了,苦笑道:“大約能明白崔憲臣在永安府的手段,我就是不太適應,阿應,我那會不明白你的感受,這會理解了就挺心疼你。”


    她說起話來顛三倒四,看來是叫嚇著了,他近前來將她抱進懷裏安撫,她想抬頭卻被他摁在胸前,“別看!”


    他的聲音有些沉,難以掩飾的疲憊和無力,卿妝嚐試著迴抱住了他,甕聲甕氣地道:“她明白立子殺母的規矩,我如何不明白,隻是事出突然你們誰也沒知會一聲,原以為上這兒好好說會話結果說沒就沒,你得讓我緩緩。”


    “好。”


    “阿應。”


    打鍾響了兩聲,卿妝的聲音小小的,可還是叫他聽見了,他把她抱得緊了些才澀然開口,“嗯。”


    “宮裏盛傳,你和皇貴妃有私情,且你在中極殿有暗道好和皇貴妃,走影……”


    衛應笑了,低頭看她左挪右閃的眼光,忍不住親了親,“我跟皇貴妃沒有私情,太子也不是我的孩子,成天瞎琢磨什麽呢。”


    她哦了聲,埋怨道:“你不說,我哪知道。”


    “我看你就是想尋我的笑話看。”他點點她的腦門,搖了搖頭,“你呀,成心叫我不痛快,瞧給你慣得小毛病,半點虧都不肯吃。”


    她不吭氣了,埋著頭在他懷裏,半點也不想動。


    衛應送她迴乾清宮,不放心她胡思亂想又陪著說會話才去了,出了門見董儀淵候著就囑咐道:“宮裏頭的流言好生查查,這些內官們放著差事不用心辦,盡會嚼舌頭根子,新帝登基前收攏了推到午門跟前斬首。”


    內監們沒什麽可計較的,不過是殺雞儆猴,馮績生前最後剌了那麽一刀,明裏暗裏都有人幫襯著;衛應不跟他們計較是收買人心,可人心收買了也得敲敲邊鼓,別以為新帝年幼他們就可以為所欲為,衛氏一日不倒就一日是百官之首,抻抻筋骨大夥兒好看準風向。


    那晚上的事像是石沉大海,除了皇貴妃自盡追隨大行皇帝而去叫眾人議論了陣子也就罷了,不過是同樣的秩序再來一輪,送了皇帝的梓宮再送皇貴妃的,故人已已。


    至於裏頭有什麽樣的隱情,等著新帝繼位前那日斬殺了五十六名的大小太監,大夥兒再沒有議論的勇氣和膽量,縮手縮腳扶持年僅四個月大的小皇帝登位。


    連坐都不會的小娃娃能懂個什麽,皇太後明哲保身,叫小皇帝拜了衛應為師又委以輔國大臣的重任;朝臣心有疑怨卻不敢言,二十年足以叫衛應和衛氏炙手可熱,即便皇帝成年之後生出拔除衛氏的心思,隻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更何況如今。


    自此,衛應權傾朝野。


    國喪期間婚嫁宴樂官停百日軍民一月,政務以日代月服喪二十七日,大夥兒用不著上朝理事閉門守喪,卿妝自然也不用去禮儀監點卯,她騰出空來正好琢磨著升平署的事宜。


    那位總教習譚元樓唱的是徽劇,盡心盡力領著徒弟修習的也是徽劇,漸漸地就把昆曲排除在外;那位新任的皇太後是江南人氏素喜聽昆曲,內務府投其所好招進來一撥昆曲伶人,素日內外學不睦就罷了,如今更兼花雅部之爭更是愈演愈烈,叫她不勝其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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