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事的小子弓著腰身站在滴水下,四月裏響晴的日頭曬著雖不怎樣熱騰但不由自主冒出層冷汗來,衛應半晌沒吭聲他就得那麽站著等信兒,闌幹邊的卿妝倒是迴過身來,瞧著那爺兒紋絲不動的隻歎了口氣接茬看悠悠流水去了。


    時辰長了,小子額頭上的汗繃不住,“啪嗒”一聲敲在木橋上驚醒了夢中人,衛應沉聲問:“崔掌印的供詞呢?”


    “錦衣衛都指揮使親自送進宮中呈陛下禦覽。”迴事兒的腦門上褶了兩褶兒,才磕磕巴巴地道:“據說崔掌印將罪名都認了,從去歲到今年一樁沒落下,受了遜帝的命令栽贓陷害大人,詔獄的刑都過了個遍才簽字畫押……”


    他還要再說,可見著衛應的麵色唬得魂飛魄散,把臉一埋再不敢張嘴。


    “我知道了。”


    等了半晌才等來這麽句話,那小子伶俐知道再呆下去準沒有好事兒,辭了禮就邁開腿一股風似的刮走了,卿妝容他獨個兒出了會神才到身邊來握住他的手道:“湖上風大,風寒還沒好利落,咱們迴去吧。”


    他沒吭聲,隻讓她推了上湖岸再迴了書房研墨寫字,湖影裏印著的匾額仍舊是那塊亦閑遊,宏偉恣肆的筆力是四年前的衛首輔親手所提,如今劫難褪盡後融合了衛氏的風骨氣節依然是氣勢萬千。


    崔憲臣的死在朝堂上引起軒然大波,當然更多議論的是他和遜帝費盡心思坑害衛應的累累罪行,去歲罄竹難書的惡名和今時的如山罪證如今真相大白,曆經風浪後的博陵衛氏仍舊屹立不倒,百年清高門第鍾鳴鼎食。


    皇帝重病朝堂群龍無首,四月初十衛應告假畢重迴中極殿,十一日馮績身子骨見好重迴朝堂,可視政不過半個時辰吐血不止倒地暈厥,當時刑部正在迴稟崔憲臣的罪證以及查抄崔府的若幹事宜。


    這樣的情況之前也有過一迴,四月初九日中晌錦衣衛都指揮使帶著崔憲臣的供詞入宮請旨,那會馮績的興頭略好些正和位新入宮的貴人調笑,結果看了供詞一口血噴了那位小貴人滿臉,貴人驚聲尖叫觸了他的黴頭叫一劍斃命。


    小太監將人抬出來的時候說那小貴人今兒六月才滿十五,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渾身是血,也沒人如實相告隻對娘家說失足落水不治身亡,給封了個貴嬪的稱號敷衍了事,那娘家也不過五六品的小官兒無權無勢隻得吃了這個天大的啞巴虧。


    這會皇帝舊病複發叫抬迴寢宮朝中重臣齊聚,自大清早守到宮燈高掛,內務府值上的都不敢分神片刻,中晌皇後派了體己的女官旁敲側擊地傳口諭叫人把皇帝的棺槨該備齊的備齊,免得到時候冷不丁那一下子大夥兒都得亂了套。


    當然這事兒得背著人做,才剛遷都百事不安鬧出聲去讓天下不穩,迴頭問罪來就得抄家滅門,內務府都是油子誰不知道其中的厲害,使了營造司可靠的匠人夜晚出京給棺槨梓宮上漆。


    內宮有皇後守著,簾子外頭一幹重臣等信兒,頭一個就是衛應,裏頭禦醫的話聽得真真的左不過是寬慰人心之言,到這時候就得聽天由命了。


    皇帝還未過而立之年,一趟遠征失陷敵手身子被折磨得虧空,迴頭來顛沛流離好容易迴了鄴京登上皇位還左右都不得意,整日驚懼提心吊膽鬱結於心,一日日的身子骨就這麽壞事兒了。


    前兒又新晉了幾位美人陪著玩樂越發虧損了中氣,崔憲臣的事兒又給了他致命一擊,勉強撐到這時候已是不易,大夥兒心知肚明不過艱難地等時辰罷了。


    皇後掉眼淚不敢明著掉,提著手巾抹了抹也不敢有悲聲,輕聲細語地問皇帝多早晚能大安,一溜禦醫你瞧我我瞧你隻得撿些委婉的話叫皇後保重鳳體,熬過三五日的龍體不見著差就算神明護佑著能有轉機。


    宮裏要下鑰前朝臣辭了出去,俱是心事重重不敢高聲,卿妝在東華門前等著衛應下值,兩人相對坐著不能說話授人以柄;等過了風頭正勁的地界兒,想要說什麽卻無從開口,她挑簾子往身後瞧瞧道:“明兒還上朝?”


    衛應嗯了聲,“你也上值去,謹言慎行。”


    卿妝點頭,“前兒為了遠極和姮丫頭的百日我撒出去些帖子,看這兆頭要不好,十三那日的席麵就不擺了,今兒給人送了禮賠不是去了,迴頭再說吧。”


    孩子們命數不好,自打有了就沒遇上安生日子,娘肚子裏多災多難可等降了世喜慶日子也沒好生過幾天,衛應擰著眉點頭,握了握她的手也沒再搭話。


    四月十三是孩子們百日,衛應留在中極殿諸事纏身,卿妝自升平署家來好歹能陪著玩耍一陣兒,正給妹妹換新衣裳外頭就有婆子來迴事,“太太,門上有位姑娘姓華,說是您的故人,今兒給小爺和小姑奶奶送禮來了,順道給您辭行的。”


    卿妝抱了孩子們在花廳上見到了那位阿約姑娘,離了東廠去了官服是身素衣打扮,頭上一支木釵子高挑著發髻,手邊放著兩隻二尺長高的匣子,見了她來起身行禮。


    華氏素日不苟言笑,這會看著孩子手足無措,瞧了兩眼便把匣子推了過去,“大人走前留下的叫今兒送來,說作為他們長輩能表的心意也就隻此而已,往後衛夫人若有心思也可跟他們提提,若沒有就罷了。”


    卿妝叫合升媳婦收了,又把孩子抱進裏屋去才同她好生說話,“多謝。”


    “衛夫人不必客氣,大人彼時有言這是他與衛大人的賭約,願賭服輸。”華氏的神情很冷淡,倘或衛大人輸了,衛夫人隻怕不會謝他反倒會天涯海角地為夫報仇;他輸了,如此也好,自此兩不相欠,誰心裏也不必惦記著。”


    衛應和崔憲臣的賭約是什麽,何時立下她並不知道,事到如今再問隻會徒增傷感也沒有任何意義,卿妝沉默了半晌才問:“替崔大人料理過後事了?”


    華氏點頭,“大人生前說過錦衣衛詔獄不會比東廠勢弱,素來不睦自不會有好結果。分筋錯骨事小,葬進衛氏祖墳免不得驚嚇列祖列宗,隻叫我尋有山水的僻靜去處好生安葬,世間冷暖善惡他已看盡,再不肯叫人打擾。”


    崔憲臣行事素來叫人難以捉摸,卿妝沒再追問,隻道:“方才華姑娘說要走,可有安穩去處?”


    華氏搖頭有點頭,“大人一去,東廠群龍無首叫人傾軋的不堪,大人能保我一命已是不易。他走前贈我一匹馬一柄劍,應天府尚有一處宅院,免我止步不前也免我顛沛流離,衛夫人不必替我擔心。”


    卿妝道:“既然如此,請姑娘保重。”


    華氏起身揖禮,“多謝夫人,請夫人轉告衛大人,阿約將崔大人生前未及之地走遍便迴來為崔大人守墓,不必擔心。”


    卿妝送她出門時,華氏才將袖子裏的一塊玉牌雙手奉上,“這是大人自小帶在身邊的,倘或後世叫人發覺衛氏必會遭難,大人說衛大人心腸柔軟,煩請衛夫人妥善料理。”


    她俯身再拜,“請夫人留步,往後山高水長,後會無期。”


    門前有烈馬等候,她翻身跨鞍調轉馬頭一路疾馳而去,夜色深沉,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卿妝手裏是塊玉種藍田,一尺長七尺六寸寬,上書“衛允”二字,是波勢挑法的漢隸。


    直到三更天董儀淵才托人傳話迴來,戌時衛應就被叫到馮績身邊,君臣二人秉燭夜談,這晚上怕是不得空出宮了,請太太不必再等。


    卿妝愣怔了半晌才叫和氏到跟前來,“叫針線上的婆子來,攏到後院兒做素衣素服。”


    和氏知道事兒不小,忙不迭去了,衛府這夜燈火通明。


    今兒晚上馮績恢複了幾分精神,吃罷了飯也不曉得怎麽想著衛應就叫人宣來見個麵,等人來了也不好生說話,瞧他跪在地上有一刻才開口,“朕記得虞陽城外你的腿腳流矢紮了三簇,尋常時候得坐四輪車,那會祭祀瞧著也沒什麽大礙,糊弄朕玩呢?”


    馮績病重臉頰瘦削,眼眶顯得越發凹陷,擱在灰白的臉上跟黑窟窿似的瘮人,衛應心平氣和地道:“臣不敢欺瞞陛下,臣的腿將養了年餘,勉強支撐還能撐過個把時辰,隻是疼痛難忍難以好轉。”


    馮績哦了聲,不知道在想什麽,忽而又道:“衛先生請起,同朕好生說會話。”


    衛應素來寡言,大多數時辰還是聽馮績扯閑篇,“今兒是先生的孩子們過百天,怎麽沒上家去,你素來疼愛衛夫人,這會倒把他們母子撂下了。”


    衛應道:“多謝陛下關懷,臣家事小,陛下龍體要緊。”


    馮績扭臉來看他,“朕沒關懷你,隻是湊巧,朕的太子前兒也過了百天,前後腳突然聽人說了幾句,說昔日皇貴妃和衛夫人也交好。”


    衛應揖禮道:“陛下言重了,臣妻不敢同貴妃殿下相提並論。”


    “是朕的皇貴妃不能和衛夫人相提並論吧?”馮績饒有興致地看他一眼,“東貞她是衛府的人,衛卿果真是煞費苦心瞞的朕好苦,若不然,朕的天下最後怎麽就落到你手裏了?”


    衛應起身,提袍跪下,“陛下冤枉臣了。”


    馮績擺手,“冤不冤枉你,朕都快咽氣了,進鬼門關前朕就想知道,朕的太子到底是誰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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