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勳在宗壇祭祀當晚就龍體欠安,朝臣眾說紛紜,自有說馮氏祖宗顯聖降罪的也有膽識過人地詰責衛應大逆不道,效仿舊時奸佞企圖篡權奪位,祭祀那日所受的驚嚇委屈這會倒像是找著個宣泄的去處。


    當然這些都是背地裏嘀咕上一兩句,畢竟東廠現在群龍無首聽人壁角也不知道同誰迴事,索性都也不過問這閑差,大夥兒能痛痛快快地抒發兩聲抱怨,然則抱怨歸抱怨,該守的規矩片刻都不能疏忽。


    當日皇帝突如其來那麽一哆嗦算計了好些日子出謀劃策的可不少,這會铩羽而歸,衛應不能把馮績如之何,昔日禦駕左右的馬前卒誰都沒好日子過,今起見著明朗的日頭都得拜謝神佛又安然得活一日。


    要緊的檔口大夥兒都過的如履薄冰,反觀最該一鼓作氣的那位爺卻越發悠閑,馮績傳信病重當晚就告了假,再來人催就是起不來身了,宮裏連派了兩位禦醫時刻照看著。


    卿妝仍舊照常上值,宮裏走動時候省不得見著朝臣,有旁敲側擊詢問的她就苦著臉掉眼淚三緘其口,這麽一來二去的鬧得人心惶惶她落得清閑,每天照舊讓衛應接送她上下值。


    送她進宮後衛應也不正經家去,就在應天府裏到處晃悠,後來一日卿妝下了值登車家去,看見車內的矮幾上蹲著幾尊五嶺交趾陶的歌仔戲偶人,這爺兒形態散漫說是打應天府郊寧家園子裏的陶器行淘換來的留給她玩。


    卿妝欣喜之餘不由得感慨,禁宮裏的天都要塌了,這位罪魁倒是能自得其樂,兩廂那麽一比對,天差地別實在叫人傷嗟。


    三日後卿妝休沐,逗孩子玩了會,不顧衛應詭異的眼神徑直叫人備車去瞧衛修徽,進了門人沒見著,卻被四太太身邊的嬤兒請了去陪太太說話。


    四太太自打永安府迴來後心神驚懼,參禪修佛才能寢食皆安,這會完了經見著了說話也和聲和氣,拉著她的手在水榭上坐著看廊下兩個丫頭支了繃子繡花,“前兒老爺在我麵前說說應哥兒身子不好,如今可怎麽樣了?”


    卿妝欠欠身安撫道:“連日操勞又受了風身子頂不住了,養了幾日好歹能有些精神,來前還托我給四叔嬸子問安,這會身上病著不能相見,請四叔嬸子勿怪罪。”


    四太太說無礙,“應哥兒人大了,到長輩麵前越發見外了,都是一家子人沒這樣多禮數。他不來你來,咱們女人家好生說會話也是道理,左右小子姑娘們各忙活各的,我空煩惱也沒人可說嘴的。”


    卿妝笑道:“這會我來了,嬸子有什麽煩心事兒可同我說,我沒什麽本事,給嬸子解個悶倒也是成的。”


    四太太歎口氣道:“原先以為著過了廉哥兒那道坎往後就太平了,可這會恪兒和延兒上雲南的上登萊的都各有主意,淑丫頭在宮裏那是半個主子我這個做太太的也問不著,但就徽姐兒一個人領這個孩子在我跟前,我雖不是她親媽心裏頭也惦記著。”


    卿妝道:“四太太給徽選好了人家了?”


    “人家倒是有的,咱們家如今也不是從前了,庶出的姐兒跟過人家那也金貴。”四太太叫嬤兒送了幾本冊子來,跟別人家選媳婦似的一一指給卿妝看,“瞧模樣都頂好家室也宜當,可就不曉得人品如何,我素來不出門的,老爺也不操心這些瑣碎事兒,也沒個人幫襯我拿不定主意。”


    覷著眼兒看別家適齡男人的美人圖,卿妝覺得不自在,也沒正經看就問道:“四太太的意思呢?”


    “我想著你在宮裏供奉,識得的人多,幫我打聽打聽可有正經好的,給徽姐兒說門親。”


    說著就把冊子擺到了她手跟前,卿妝敷衍著翻了兩翻也沒叫合升媳婦收起來,又推了迴去,“我都記下了,迴頭要真格兒有交道的不管多遠都給您盯著,迴頭問完了家來說給您聽,您再拿主意。”


    四太太將信將疑,聽她說了幾家爺們兒的名姓官職才放了心,又說了幾句車軲轆話才放她去見衛修徽,花園裏人看著小丫頭折柳枝愁雲慘霧的怨不著四太太心裏記掛著,卿妝搖搖頭跟她招唿了聲。


    嬤兒抱著梓丫頭邊上捉魚去了,衛修徽給她倒了杯茶道:“太太拉著你說話了,說什麽,給我找婆家?”


    看來是老生常談的話,卿妝嗯了聲,“你並不想如她所願。”


    衛修徽淒然一笑,“人再好也不是梓丫頭親爹,我領著個孩子上人家去,人心裏添堵我也覺得過意不去,我和丫頭娘倆往後這麽過也頂好,非得要踅摸個人家不可麽?”


    卿妝道:“瞧你還是舍不下朱訓方。”


    衛修徽眼睛裏汪出水來,“那會他剛做了官,我進香時候從石階上滾下來他就奮不顧身地護著我,手肘擦破了腳趾也磕折了到現在都有傷疤忘不掉的,他待素不相識的人都能如此之好,怎麽就到了這步呢?”


    好人是好人就是沒有氣性,先頭是愚孝後頭是愚忠,身為階下囚也算是咎由自取,卿妝挪開目光,“他的取舍和你的取舍不一樣罷了,和離了就兩清了,還惦記著他還不是跟自己過不去。”


    衛修徽搖頭,“我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隻是心裏放不下,祭祀那天的事兒我都聽說了,東廠的人抓了他媽他那樣也是無可奈何,梓丫頭馬上就沒有親爹了我想著領她去看看。”


    卿妝皺眉,“錦衣衛裏看押的都是要犯,等閑是不讓咱們輕易進去的,何況梓丫頭還小,領著她上牢裏終歸是不妥當,你再想想。”


    衛修徽抹眼淚,搖頭道:“那會跟他過的時候我記恨他,記恨他家不待我和丫頭好,可這會人就要沒了我想了好些日子竟都是他的好來;我舍不下他,倘或那日他媽登門我要跟了去了,這會一道死了也好過陰陽兩隔。”


    人要卯著勁兒往牛角尖裏鑽,壓根兒沒法勸,卿妝歎口氣,“那會他們怎麽打到門上來跟老太太太太鬧要休了你,上迴又是怎樣要你迴去,你受的委屈都因著生死皆忘了?你死了不受這相思之苦可你得惦記梓丫頭,她以往在朱家被老的小的欺負,這會再看著你整日這模樣,你要她這輩子都生活在朱家的陰雲裏?”


    衛修徽泣不成聲,“事到如今我也顧不上這些了,我隻想去見他最後一麵,我知道錦衣衛在應大哥哥手底下,隻要稍微留個縫讓我見他一麵說幾句話,此生也無憾了。”


    朱訓方大庭廣眾之下和衛應反目成仇幾欲要置他於死地,這會再放衛修徽去探望,以德報怨,素來不是衛應的脾性,行事作風與往日大相徑庭可叫人怎麽捉摸;再者如今馮勳隻是重病,又不是不能左右朝綱,倘或叫人從這處摸出了衛應同崔憲臣裏應外合的事兒,大夥兒都得跟著玩完兒。


    她沒法這樣直言勸她,隻道:“錦衣衛還是皇帝的親衛,朱訓方犯得是欺君大罪,沒有皇帝的特赦咱們誰也無法放你進去瞧他,你若有心待事後悄悄地給他上墳也得避著人,你姓衛身後可是一大家子人。”


    衛修徽哭夠了,整個人木愣愣的,“咱們相識至今,我隻求你這一件事兒,往後你說什麽我都應承著,婆家你給我挑迴頭就嫁,隻求你跟應大哥哥說聲讓我去見他一眼。”


    卿妝心裏涼透了,鼻尖委屈地發酸,起身福了福禮,“對不住,徽,這事兒我沒法應你。”


    衛修徽沒再接話,背過臉起了身,衝著梓丫頭道:“咱們迴家了。”


    卿妝出了門,還能聽著小丫頭在問她娘,“大伯母怎麽這麽快走了,她不陪我玩了嗎,她說還要給我漂亮衣服的,什麽時候再上咱們家來?”


    衛修徽在笑,又像在哭,“梓姐兒以後隻有我了,咱們娘倆相依為命吧。”


    小丫頭不明白,問相依為命什麽意思,衛修徽沒迴答,大約是穿過那片湖麵的柳林往內宅去了;卿妝轉道跟四太太辭行,順帶告知她沒法給她踅摸品行好的人了,四太太麵生疑惑,她隻說多看顧著點衛修徽仔細她想不開,這才登車家去了。


    衛應在湖心亭寫字,看她扒在美人靠上心不在焉地喂魚,過來將她抱進懷裏安撫道:“今兒看人去,還把自己看不快活了,你不快活魚就得跟著遭災,瞧這肚子吃的,都要翻白眼了。”


    卿妝撇嘴,叫人劃船來把漂在水麵上的魚食撈走,再瞧哪條魚肚子大就撈上來燉湯喝,衛應看她耍性子就笑道:“夫妻間尚有疏和親別,何況親眷之間。”


    “咱們會有麽?”


    “沒有。”他捏她的鼻子,瞧她擰著眉頭甕聲甕氣地說話,“我都隨你依你,知錯就改,不跟太太大小聲兒不給太太閑氣生,隻跟太太生孩子,好不好?”


    卿妝轉過頭來瞪他一眼,眼角眉梢有笑意,“嘴臉!”


    他大笑,她踹四輪車一腳將他旋了個身,沒料著半截身子被他抱著,四輪車滑出去兩個人就這麽疊在一處順著曲廊飛馳而過,將前來迴事的小子給嚇了個趔趄。


    四輪車停在了木棧橋盡頭,卿妝故作鎮定地起身賞湖景,支著耳朵聽身後的小子迴話,“大人,崔掌印在詔獄裏重傷不治,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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