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鶴齡進退維穀,卿妝沒有那樣多的時辰跟他消磨,叫人伺候他迴屋休息轉而迴宅子裏。衛應怕她在海陵居無定所叫人認出來平白惹麻煩,在她出皇陵前就叫文循置辦了間宅子供她容身,地界僻靜鮮有人往來,她日常行事也便宜些。


    打角門進了正院,就聽前頭一進院裏倒座房前偶有謙卑的說話聲,提著小心賠著謹慎,後頭再也聽不見了。她聽了陣兒,覺得心裏頭發酸,在石凳上歇腳時候抬臉問周氏,“德慶班的剩下的人都叫來了麽,統共多少人?”


    青安打前院來,聞聲歎了口氣,先給她行了禮才道:“原先德慶班還進宮給太後殿下祝過壽,如今這樣蕭條,看著人心裏怪不落忍的。哪還有幾個人呢,小子們據說全溜號了,別說名角兒了,剩下的都是老師傅,不過五六個。”


    卿妝怔了怔,“頭先我有個師兄為了拜到柳鶴齡門下,叫師傅打了二十板子攆出門子,吃了老大的苦才跟了柳鶴齡,據說是他的愛徒,如今人走茶涼真沒意思。”


    青安說知道,“奶奶說的可是架子花臉樊清,他人倒沒走,門上老師傅說就是病了大半年了,一直起不來身,如今隻剩一口氣了來不了。能拿出手的就這麽一位,奶奶您可想好,栽培德慶班指不定得虧本,何況那位柳班主氣性還老大。”


    看她一臉不服氣的樣子,卿妝就笑,“別看他今年才三十六,名聲傳揚都二十多年了,青衣鶴倌的名頭在還沒我的時候能揚名四海,如今懷才不遇難免心有憤懣,不能指望他有什麽好臉色。”


    “誰還沒有失意的時候?”青安數了匣屜銀子出來交給個小丫頭,叫抬到前院發給德慶班的人,“奶奶的名頭比他大老了去了,也沒見您跟咱們鼻子眼睛都不是的,何況還嫁了大人。”


    忙活完了,她就掖著手站在角門上往側院喊話,老大的聲兒就是要柳鶴齡聽見,“這人呐,心胸寬綽才能成事兒。”


    這會連周氏都樂了,上來擰她,“小蹄子,可勁兒絮叨,奶奶交代的采買的事兒辦完了沒有?”


    青安說記著呢,“奶奶交代的那可太多了,光大衣箱裏的文服文扮,花樣顏色配線都得上百種。奴怕記不全嘍,寫條子上了,一樣樣上布衣鋪子裏挑的,跟人說了好了,迴頭叫大師傅上門量身段照著做的。”


    卿妝點點頭,“這個置辦完,迴頭我再給你張單子,是台子上的砌末,文房馬鞭桌椅刀槍把子之流。叫德慶班的看大衣箱的箱倌拿迴去點驗,缺什麽都補上,火彩布景料著是沒有的,你記下少了那些一並告訴我。”


    青安替她屈得慌,“這可上哪找您這麽個東家哎,那位柳班主還趾高氣揚的,迴頭要是不肯答應您,您這不是白忙活麽?”


    卿妝笑笑,眯著眼瞧了瞧靜悄無聲的側院,“且容他想一日,再不肯,老天都不帶幫他的。”


    於是這一日海陵城發生了三樁了不得的奇事,頭一個自然是前兩天塌的茂陵,傳言世宗陛下顯靈雷霆震怒鬧得人心惶惶的;再一個就是海陵太守張介死於非命,連他的外室也叫唬得瘋瘋癲癲的,嚷著什麽老師什麽撫台,成天街頭巷尾地亂竄喊著殺人了,等真要去捉連個人影都沒有;最後就是海陵最近來個了不得財主老爺,看上了德慶班,要出錢跟兩廣的頭魁福元班叫板,正憋著勁兒呢。


    伶人打不打仗跟徐同安半點關係都沒有,即便打到把海陵的幾處梨園掀了他也不帶掀眼皮的,滿心滿眼的憋屈和氣惱都因著前兩件事,沒一件能叫人省心的,興許還得牽累到他。


    要說張介的事解決了心腹大患不假,可怪就怪在五子還沒動手張介就死在他小老婆家裏了,腸穿肚爛慘不忍睹,根本不知道誰下的手,徐同安心裏越想越犯嘀咕。


    一來,大殷的官員注重私德,有妻有妾再添外室肯定避著人,張介小老婆住的地界兒偏僻,街坊看不著兇手也不足為奇;二來,就因為這不足為奇更叫他不安,兇手替他解決心腹大患的目的何在,是幫忙還是栽贓嫁禍都不得而知;三來,要說幫忙怎麽不把他那個礙事的小老婆一並處理掉讓她大街小巷喊老師,平頭百姓不知道,可官曆稍微長些的沒有不明白張介曾經拜過他門下,這要是有心人作祟,早晚得把火燒到他身上。


    他左思右想都覺得這件事情古怪,難不成又是衛應動的手腳?


    若是他,可沒聽眼線說他出過皇陵,何況鄧勳是個耿直脾氣,衛應不守規矩他早迴稟董明肅了,還能平靜到現在;可若不是他,在他進海陵後接二連三這麽多事兒,件件都是脫不開三年前茂陵坍塌,難不成真叫他察覺什麽了?


    徐同安越想越不安心,借著探察茂陵地宮掘土的名義坐著乘青油小轎火急火燎地進皇陵找衛應,彼時衛應正和鄧釗看皇陵的地形圖像,徐同安在事發三日後突然而至,實在叫人匪夷所思。


    然而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徐同安若有若無的把話頭往衛應是釀成茂陵地動的兇手的方麵引,衛應心平氣和地看著他,直截了當,“此乃天災,徐撫台認為我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引得山神動怒,何況三年前茂陵不也地動過,當時我並不在此地。”


    三年茂陵的事在徐同安心中是個避諱,這番越發覺得衛應心裏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本來就意圖除掉衛應,如今的念頭更盛;然則在他的治下才死了個太守,衛應的身份又這樣特殊,接二連三的死人,早晚得把麻煩引到自己身上來。


    徐同安故作鎮定地笑了笑,“本官不過玩笑兩句,總歸是歎衛都司來海陵來的不巧,短短數日竟發生了這樣多的變故,實在是令人憂心。”


    衛應拱拱手,“天災之事實非你我能夠左右,撫台大人隻需據實上奏,陛下素來仁慈,料著不會過於苛責撫台。隻是張府台突然亡故,這樁事著實蹊蹺,又死的那樣淒慘,甭說外頭,如今衛衛也眾說紛紜。”


    “哦?”徐同安審視他,“衛都司聽過什麽樣的傳言,不防說來,叫本官聽聽。”


    衛應躑躅了半晌,才隨口道:“左不過是楊總旗妻女的事,兩件事相隔不過幾日,未免叫人浮想聯翩,如今人死燈滅,楊總旗的事兒這樣不了了之著實太過可惜。”


    徐同安越聽心越堵得慌,楊連告官讓妻女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風口浪尖上人又在皇陵裏,如今即便想要斬草除根也不能夠,接連的變故早已叫他捉襟見肘。


    “你是說楊連殺了張府台,為妻女報仇。”


    “倒也不是,”衛應不急不緩地道:“事兒湊巧,人人都同情罷了,想來徐撫台也是如此。”


    再往後接話難免進他的圈套,徐同安故作惋惜地長歎一聲,戛然而止,“是衛都司這話,我即便惋惜也不能如之何!每日叫手下人多費些心力將人妻女找出來才是上策,隻是人海茫茫談何容易,迴頭上差問起來左右是我督管不利,難辦呐。”


    衛應一笑,“撫台大人督兩廣要事,海陵太守的私事若還要您再過問,那麽布政使與按察使數位大人豈不是也脫不開幹係?皇陵地動,楊總旗妻女失蹤,雙親被害,哪件不是同張府台有幹係,撫台大人一一要問怕是問不過來的。”


    徐同安是個官油子,衛應的言下之意他聽個一清二楚,人死了死了,等上差來問一推二六五,一個死人背著冤屈還是事實能開口申訴麽?


    至於張介的死因那太好解釋,楊連也好,素日的仇家也好,總有無數種因由可以瞞天過海。這是一勞永逸的法子,死個張介,他這輩子的官途名聲都會是清白的。


    他來是挑衛應的不是的,沒成想衛應竟然暗地裏主動示好,且示的不卑不亢,到底是因為心虛還是坦蕩,借他的手好讓衛氏振興?


    看人不過一兩日,他實在難下定論,再者說還有一年就任滿致使,為個目的不明的小子毀了晚節實在冒險,徐同安暗地裏記下這話明麵上遮遮掩掩地敷衍過去。


    魚要慢慢地上鉤,太急非但脫了餌食而且還可能惹得一身腥水,衛應慢悠悠地同他過招,眼瞧著徐同安要走,他拿眼掃了掃屋外。


    董儀淵會意,匆匆進得門來迴事,“迴撫台大人和二位都司,茂陵地宮清理差不離,竟翻出來具爺們兒的屍骨,身上還有官袍,看儀製像是大殷的禦史。”


    衛應和鄧釗還沒搭腔,那廂徐同安早就坐不住了,甩袖子叱罵,“荒唐,簡直荒唐!海陵這是活見了鬼麽,接二連三往外頭翻亂子,去叫董明肅來,還有你們,”他直指著衛應和鄧釗,氣得直哆嗦,“叫你們守個陵守出這大亂子來,要是鬧不明白全都掉腦袋。”


    他發了通邪火率先直奔著茂陵地宮去了,鄧釗隨上,衛應殿後,董儀淵趁機挨過來低聲道:“太太捎了口信來,說徐同安身邊姓孫的筆貼式和殺手五子,都是赫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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