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妝能給衛應捎的消息其實是個意外,話是柳鶴齡無意提起的,她也納悶。


    原本柳鶴齡脾氣大生性又倔強,否則也不會因著坊間流傳著他和白平容的幾句閑言放棄在江浙一帶的大好前程,賭氣南下,發誓與雲出岫生死不複相見。


    如今前嫌並不能盡數放下而且還承了小輩的人情,卿妝料著他近期內原本是不肯相見的,誰想到了下半晌,柳鶴齡歇了幾個時辰倒像是迴過味來了,主動邀她一敘。


    他趴在榻子上,卿妝也沒上裏頭去,坐在外間的圈椅裏,等伺候的丫頭上前行禮時才小聲問道:“柳先生怎樣了?”


    丫頭們沒答話,裏頭的人倒氣若遊絲遞句話出來,“死不了,你來了?”


    兩個丫頭忙福了福身上門口候著去了,大有逃出生天的架勢,卿妝看了隻覺得好笑,對著裏間問候道:“師叔醒了?”


    柳鶴齡囫圇嗯了聲,“我考慮了你的提議,在這之前叫你來,是有些話想問。”


    他態度倨傲,青安站跟前翻了個白眼,重重地嗽了聲給他提個醒兒好周全些,結果柳鶴齡壓根兒不買賬仍舊我行我素,“你師父,怎麽死的?”


    今年稀罕事兒都趕一塊兒了,柳鶴齡往日提起白平容恨得牙尖子順風長,這會倒能平心靜氣地同她嘮嘮,卿妝霎了霎眼,“同師叔一樣叫衙門打的板子,傷好了落下病根,冬月裏天寒地凍沒熬過開春去,就那麽沒了。”


    “為的什麽事兒?”


    除了為他的事也不能為什麽,柳鶴齡賭氣南下把妻兒丟在了江浙,孤兒寡母的日子沒有好的,白平容心裏不落忍就攢些銀錢救濟他們母子,一來二去風言風語就傳揚開了。


    柳鶴齡的妻子尚未被休,和別的男人不清楚依律當要受罰,知道內情的多半是同行也不愛管這閑事,可耐不住尋日的對頭以這個為筏子告到衙門,白平容為此挨的板子。


    人勉強救迴來可落個不能遇風的毛病,寒冬臘月裏頭叫冷風激的直咳血,卿妝那時候隻有十來歲,每日裏練功唱戲就是跪在榻前伺候。一日日端出門去的血水越來越多,後頭過了年人就不行了,白平容就死在開春之前。


    陳年往事再提也沒什麽意思,她垂著眼睛撫撫肚子,“叫對頭陰了,告到衙門裏還能有個好?師叔也不是不知道,師父的性子和您一樣倔強的很,無錯不求,衙門裏的大人老爺能有幾個好脾氣的,下手重了躲不開要受苦。”


    柳鶴齡半晌沒言語,後來卿妝都以為他又睡過去了,才聽他朦朧續了句,“是我對不起他。”


    長輩們之間的愛恨糾葛她們做小輩的犯不上說嘴,師父喜歡他他恨師父,這都是命,誰都抵不過的,卿妝笑道:“師叔何必這樣說,師父從來沒這麽認為過,倒是覺得對不起師叔,若不是他苦苦相逼師叔也不會流落至此,當年德慶班的名聲哪裏是雲出岫能相提並論的。”


    柳鶴齡道:“當年我恨你師父也不盡是他敗壞我名聲,還有我以小人之心待他,我以為那些流言不過是他為了傾軋德慶班而故意造謠生事,年少氣盛,終歸有些事再也無法彌補。”


    卿妝安慰他,“師父的墳還在紹興府高陽,待師叔傷愈得空不如道師父墳前去,把話說明白,師父和師叔的心結就此煙消雲散,陰陽各自過活也算咱們小輩的福氣。”


    柳鶴齡長歎一聲道無顏相見,“我欠他的隻能還給你們小輩了,可我聽說曾白衣竟做了官,向來是瞧不上咱們下九流,你若要德慶班我如今雙手奉上,權當彌補對你師父的虧欠。”


    卿妝慢條斯理地道:“師叔這話不妥當,您和師父哪個欠了哪個,不過是心甘情願罷了;再者我哪裏敢要師叔的心血,充其量隻是借德慶班的勢頭消消我心頭之恨,德慶班的班主仍舊是師叔。當然了,在這之前若不讓德慶班重振旗鼓,一切都是妄想。”


    柳鶴齡仍舊有些猶豫,“你有錢不假,但是衛氏如今不似以往,還要聽海陵大官小差的驅使。你沒在此久住不明白,海陵上下汙吏橫行,官官相護互相勾結,按察使張行世是皇貴妃的父親誰敢拿捏他,你想要德慶班重振旗鼓隻怕不易。”


    卿妝皺了眉頭,琢磨了片刻又道:“太守張介如今死了,新任的太守未到,按察使督行兩省再怎麽樣偏袒也至於時時探察海陵,就因為皇陵在此?”


    柳鶴齡道不盡是,“海陵是兩廣最為富庶之地,前些年按察使巡撫布政使都將自個兒的私宅安置在此,來來往往的大官多了,那些富商哪有不巴結攀附的道理,一家比一家送的銀子多。長此以往連戲班都不能免俗,小到衙門裏的筆貼式皂隸大到人高門裏的管家,月月都得送孝敬,大殷人也就罷了可連赫特人也得巴結,都叫什麽事。”


    卿妝曉得這裏頭有事兒,“海陵城裏還有赫特人,赫特如今與大殷為敵,但凡大殷疆土上的都算是細作,誰這樣大的膽子?”


    柳鶴齡歎了口氣,“巡撫徐同安身邊有個筆貼式姓孫的,還有個殺手叫五子,他們都是赫特人。上迴張介府裏唱堂會徐同安也帶了人來,班裏有個小子溜號無意聽那筆貼式和殺手嘮,他們兩個說的是赫特話,收了哪家銀子商量著怎麽分。”


    她笑道:“會說赫特話的也不盡是赫特人,咱們可不都會說,再者說了興許人家就是侍衛皂隸之流,怎麽就是殺手了?”


    柳鶴齡嗤笑她不明白事兒,“要說別的我也不信,可我親眼看見那人麵上掌長的刀疤縱了整張臉,而且手腕子上有青狼紅獠刺青,咱們都上過赫特,這代表什麽你不會不明白。”


    前朝和大殷開戰時赫特按兵不動,相對於戰火紛飛來說哪裏尚是片安寧之地,赫特並沒有拒絕前梁和大殷的流民,所以戲班子偶有上赫特去的,隻是水土不服住不了許久隻能重迴故土。


    赫特曾有波替人處理麻煩的人叫迴剌,後來形成一個龐大的組織世代延續,他們的手腕上就有青狼紅獠的刺青,隻是尋常時候都帶著護腕,除非長久生活在赫特否則很難見到。


    卿妝心裏頭有了盤算,想了想道:“既這麽著,我尋不尋曾白衣報仇事兒小,師叔的心血不能就此耗費了,德慶班還是得振興起來。至於那些貪吏,靜觀其變吧。”


    柳鶴齡見她態度古怪,琢磨半晌也沒琢磨出所以然來,索性咬牙答應了,“那就這麽說定了,等我好了給你搭把手,往後德慶班的事以你為主。”


    話說至此也沒什麽再要好商量的了,卿妝左右交代了丫頭好生伺候這才迴轉上前院,他左思右想都覺得不妥,徐同安身邊有個迴剌成日裏帶出帶入的,無論他做什麽打算都不是好兆頭。


    於是她叫守在宅子周遭的影衛給衛應帶了封口信,董儀淵趁空同衛應說了,“奶奶言明徐同安若出現在大人麵前,仔細他身邊那個麵上有刀疤的。”


    衛應沉吟了片刻,“上迴徐府裏進的,要了結張介的殺手是不是這個名兒?”


    董儀淵道是,清了清嗓子道:“萇兒給的是這麽個信兒。”


    衛應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眼,眼瞧著到了茂陵坍塌的地宮前他也沒再言語,山麵叫地動震塌得麵目全非,地宮入口也從茂陵湖底顯露出來,隱約能看著地宮森嚴的宮牆水橋和頭前的殿閣署房。


    那個叫搜羅出來的屍骨就晾在湖岸邊的鬆樹下,董明肅早帶著仵作皂隸來了,見了徐同安忙塌著要迎上前來,好話說了一籮筐才道:“這位肉都爛了,骨頭上倒裹著有獬豸補子的袍服,手邊巡按禦史的官印。皇陵地宮裏頭有閑雜是件怪事吧,可還有更怪的,衛衛刨著刨著先刨出張長幾,幾上頭擱著官印還有驚堂木,這位就背靠著宮門坐著跟升堂問案似的。”


    “放肆!”


    徐同安勃然大怒,看著跪在地上抖篩子的董明肅道:“好歹是個從四品,光天化日底下大放厥詞竟說這些怪力亂神擾亂人心的話,我瞧你這官是要做到頭了。”


    董明肅磕頭如搗蒜,求饒的話徐同安也不聽,迴身怒視著衛應和鄧釗,“你們是經曆司的都司,發生了這樣的事兒事先竟然毫不知情,地宮是何等威嚴的所在,竟能以這樣古怪的方式讓屍骨混進去,你們平時是怎麽辦的差?”


    鄧釗頭一個不服氣,拱手道:“大人麵前說個不敬的話,正因為地宮威嚴,弟兄們平時巡陵隻敢在湖邊丈遠處行走絕不敢靠近,何況茂陵湖四下一馬平川,即便有人進去也能聽見看見。再者地宮入口在水下又是常年密封,尋常人等再有通天的本事也無法進入,更別提再地宮裏殺人,撫台大人明鑒!”


    徐同安麵沉似水,“不是人為還當真有了古怪不成?陛下已經知道這件事兒了,不多日鄴京城中就會派人來,你們如此糊弄本官,本官不和你們計較,可來的是鎮撫司的緹騎掌管著生殺大權。迴頭你們不小心著說話,全要你們掉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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