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大人向來不好說話,胎釉似的細潤下巴驕矜地挑著,車簾子也不放下就慢條斯理地瞧著他磕頭,對峙一樣,曉事的都知道這是挑上理了。


    無論今日情勢如何衛應素日的威嚴尚在,守城的把總千戶麵麵相覷,借個膽也不敢上前生怕冒犯了天威,多事的守衛成了背著婆娘看戲的,丟人又受累。


    總這樣相持著不肯退讓也不成事,有個年長圓滑的千戶叫眾人拱了出來,掖著手上前左右賠笑滿麵懼意,素日神樞營的驕橫跋扈之態蕩然無存。


    他小心翼翼地行了禮這才道:“因近日戰事吃緊,鄴京城中人心惶惶,殿下唯恐亂黨橫行,這才傳下令來叫小人們嚴防死守,小人們職責所在還望大人海涵。大人遠途跋涉功高日月豈是我等小輩蓼蟲所知愁苦,這小子初來乍到不懂規矩跟前冒犯了大人,大人懲治也屬他之幸事,可您為他大動肝火著實抬舉他,小人鬥膽一路伺候隨扈大人返家。”


    禮數周全之下衛大人素來溫和,也不再為難誰,撂了簾子車輪又軲轆轉動起來,董儀淵提韁繩也不兜搭他們縱馬而過,著實驕橫的很;文先生曆來和顏悅色,擦肩時同那千戶道:“軍門鞠躬盡瘁,倘或殿下曉得了必要連升三級以示天威浩蕩賞賚分明,我在此先恭喜軍門。”


    他慢慢悠悠走了,留下一眾城門守衛唬得惶惶不可終日,幾個大膽的倒是圍攏過來,抻長了脖子舉目四眺,“不是說大殷叛逆,以致皇帝身陷敵手,還敢這樣招搖過市,迴頭不怕四殿下一怒之下將他衛氏滿門抄斬?”


    那軍門啐了一口,斥責道:“你懂個屁,越是張揚越表示他心懷坦蕩,朝堂上的爾虞我詐豈是你個小子該過問的,守好了城門保住你項上人頭才是要緊的,還不快滾!”


    有年輕守衛的氣盛,背了人自顧自地嘟囔,“倒也是,聽說這位跟閻王爺是把兄弟來的,隻有他宰人的份誰敢把刀揮到他頭上,怕隻怕四殿下也難以查辦。惡名昭著的人活得這樣囂張,天道何其不公!”


    年長的軍門霎時惱了,一腳給他踹個趔趄,腦門上好鼓出一溜包來讓他長見識,“娘老子的,還不勒緊你的嘴,身上幾斤骨頭幾斤肉,迴頭閻王爺踅摸到你這兒全給當下酒菜。人家該還不怎麽樣,你家墳頭上的草窩子明年就能給野雞抱蛋!”


    眾軍門聞言悸栗,素日衛大人的名頭不是說說好瞧的,如今青天白日頭底下細細想來,竟有些後怕,不由得脊梁骨打戰生出身冷汗來。


    卿妝將衛應放躺下,聽了聲不由得發笑,行事如此張揚合該這樣的熱鬧,鄴京城裏若能怕這些,衛應素日的威名沒得叫人小瞧了;再者也給人看看,縱有潑天的罵名衛氏也是不畏縮的,髒的斜的歪派衛應,是那起子宵小錯打了算盤,叫人恥笑。


    目中無人的姿態在鄴京城中橫行也沒誰敢阻攔,沿途順暢直至府邸,府門外仍有東廠的番子守衛。崔憲臣大約上城外接馮勳去了,沒交代有人進府當不當阻攔,番子們隻是查問片刻,雖然驚詫但也放馬車進府裏去了。


    老太太在二門上等了多時,如今看前唿後擁一大撥進來,顫巍巍地拄著沉香拐匆匆忙忙地迎到跟前,等看著了衛應的臉色傷勢,再也沒繃住眼淚洶湧而下。


    棠姑和幾個小丫頭連拉帶勸也不頂用,進了內院安置到榻上,老太太仍舊泣不成聲,握著衛應的手掩著心口,喃喃道我的應兒;三太太和四太太進了門見了這樣的光景,拿帕子掖住了鼻子也跟在後頭抹眼淚。


    老的小的哭成一團,丫頭婆子們霎時亂了套,三五成一夥聚著議論紛紛,心裏唯恐應大爺不好了。這麽著,王老郎中進門的時候被唬了一跳,悌悌然望著卿妝,這病瞧是不瞧?


    卿妝趕散了眾人引著郎中往屋裏進,老太太和太太們這才止住了悲聲,出了落地罩候著等聽衛應的病症,卿妝跟前伺候著飲茶,老太太見了忙止住問道:“你打哪接了應兒家來,路上可曾碰到什麽,一五一十的說明白,也好叫我放心。”


    她隻撿了些要緊的同老太太說了,仍就免不得引來場傷嗟,四太太連連歎氣,“應哥兒這場禍事來的冤枉,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如今舊主下落不明,新帝尚未登基諸事不妥,哪個衙門有功夫來過問衛家的事?舊帝舊臣地的,再不景氣了。”


    經曆了喪子喪婦的事,四太太再不似乎從前耿直,說話總會留半拉惹人無盡的怨氣;老太太聽了心裏不爽利張口斥了她幾句,她被責怪了也不氣不怕,隻幽幽地提了帕子拭眼淚,大有放任自流的意味,老太太見了越發不得勁兒。


    外頭一時間沒人敢吭聲,越發蕭索,還是王老郎中出來這才見了點活氣兒,如今老太太頭一個關心的就是衛應的傷勢,“應哥兒可怎麽樣了,據說都個把月了,這樣時睡時醒的怎麽是個好?”


    老先生歎了口氣道那些皮外傷好了個差不離,但隻是內腑的傷需要功夫將養,不宜挪動不宜過怒過惱,依著方子養上三五個月的,到時候好號過脈再行後續的辦法。


    老太太這才些微安了心,“若是不甚要緊的,倒是能讓應哥兒輕省些,這孩子苦了數個月再也遭不起罪了,若是依著方子他哪般時候能醒?”


    老先生道:“左不過這一兩日的大爺也該清醒了,到時候好生同他說會兒話,再過些時日扶著出來見見日頭,一日日的慢慢來總歸能往好了去。隻是,”他躑躅了半晌,才又道:“隻是有條要緊的,我同老太太說了,老太太可不興太過急火。”


    他這麽著又叫人提心吊膽上了,老太太聽不得衛應不大好的話,“你這話怎麽說的,可不興往斜岔裏去,有傷就治會是怎麽個要緊法兒?”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道:“早間大爺叫人行刺過,迎麵骨上那一箭兇險萬分,好在後頭救治及時也沒落下怎樣的病根,可這迴又叫傷在上頭,舊傷重開怕震了骨頭怕是不好。”


    卿妝心裏一緊問怎麽個不好,“往後走路打瘸還是陰雨天裏犯腿疾病,有沒有什麽補救的方兒,煩請老先生示下。”


    她心裏糾葛成團亂麻,老郎中還可著勁兒說她不願意聽的,“大爺的傷那是比姨奶奶說的還要嚴重些,往後走路再是不可行的,一則腿骨會紅腫難以忍受,二則長此以往大爺就會落下病根,陰雨天裏犯腿疾倒還在其次,隻怕再也站不起來了。”


    這話無異於晴天霹靂,老太太再也沒忍耐住,攥住了拐杖哆嗦著問道:“這話是何意,應哥兒往後再也走不得了麽,他是首輔,要往朝堂上去的,叫人看了怎麽是好?”


    老郎中起身行了禮道:“倒不是我故作搪塞,大爺的傷著實太重,如今一息尚存已是大幸事,即便戰場上下來立時救治也未必見好,何況拖延了這月餘?老太太也不必太過著急,且等大爺這些時日用藥瞧傷口愈合的狀況咱們再另行想轍,您也可以另請高明,興許大爺的腿還有方兒也不定!”


    老太太跌坐在羅漢榻裏,許久才長長地吐了口氣,眼中尚還僅存線希望,“你隻說他不能走動,那麽站立呢,也是不成的麽?”


    老郎中遲疑道:“最好也莫要久站,腿上用了力道不利於傷勢恢複,等到三五個月後我瞧過大爺的腿,是否能走,我再給老太太迴個話。”


    主心骨出了這樣的紕漏,衛家的天都得塌了半邊兒,老太太太太們麵麵相覷,哭完了眼淚流幹了也於事無補,幹巴巴地坐著沒有方兒使用。


    老郎中安慰了幾句,帶著小徒弟要出府去,老太太這才緩過勁兒來叫慢,“你且等等,她如今有了應哥兒的骨肉,顛簸了這些日子,來給她瞧瞧可怎樣?”


    卿妝有身子的事隻跟老太太在信裏提過幾句,連太太們也被蒙在鼓裏,屋裏圍著的婆子媳婦這當口也不曉得該恭喜還是閉口不言的好,越發斂氣靜聲,俱是垂著頭聽著信兒。


    老先生號了脈許久後仍舊是連連搖頭,“姨奶奶脈象流利,圓滑如滾珠,胎息之脈左急順,十之五六是位小爺。”看了眾人喜形於色,又歎道:“姨奶奶一路艱險,擔驚受怕氣血虧虛,如今得好生調養才能順順利利地保住小爺。”


    大喜之後又大驚,原以為著卿妝有孕的事能驅散衛府上空的陰霾,如今叫人號過了脈老太太越發不自在,隻叫人送了郎中出府,自個兒歪在榻上長籲短歎,“大年節裏祠堂的鬆枝無緣無故斷了火,我就曉得今年準得出事兒,一茬茬的都不順心,這可怎麽是好?”


    也不曉得她如何個念頭,起身離開之時掃了眼卿妝微隆的小腹,喃喃自語:“這個孩子終歸來的不是時候,可惜了的!”


    卿妝恭恭敬敬將她送出門去,直到人不見了影她的手仍舊護在肚子上,生怕誰來將他奪了去,她千辛萬苦保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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