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爺如今見了他來,心裏懸著的勢頭終於落了地,千難萬難總歸是自家的手足,如今一頭落難了,那一頭哪有不管的道理?


    卿妝自打進門看陶憫瑤以來頭迴見四老爺麵上露出笑容,他震了震袖邁出門檻,雖說照例是場麵話,但聲口也見利索了,“應兒來了,今日陛下可好?”


    衛應行了禮,“今上今日大安。”


    陛下好不好的輪不著眼皮底下關心,四老爺往洞開的廂房張望了一眼,裏頭哭哭啼啼的猶自說著體己話,這會倒是覺得兒媳沒那麽礙事,拖延了功夫能救衛廉的命也算是他們夫妻的造化。


    “你來的晚,恐不知道家裏的事,崔大人來是拿你兄弟的,外頭有人誣陷說廉兒殺了人藏了屍體,崔大人信不過我這就要帶了人去。”四老爺看了崔憲臣一眼,又對衛應道:“如今省不得勞煩你同崔大人說聲,先恕過你兄弟這迴,等坐實了再拿人來也不遲。”


    他說的天花亂墜,衛應聽了隻迴個笑,“四叔今日告假不知,過了晌陛下宣召我單為了衛廉的事,陛下龍顏大怒特叫崔大人帶了衛廉去審問。隻因怕衙門裏的人懈怠有差,才叫崔大人出麵,四叔莫急,崔大人自來秉公斷案從無差錯,料想著不會冤枉了衛廉。”


    大難臨頭,擺明了要和西府劃清界限,做官做到六親不認實在叫人痛心疾首,四老爺的笑容僵在臉上,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崔憲臣在旁瞧了撫掌而笑,“衛大人進門來倒把我著實嚇著了,隻當大人是要尋我興師問罪來了,經您這麽一說我再不敢慢待衛廉大人。”說完了,抬抬手招唿番子,“衛廉大人和太太敘話敘的也夠瞧的了,衛大人剛說過我清正不能給大人不痛快,小子們,還不快請了衛廉大人出門上東廠吃茶去!”


    番子橫拖豎拽將神誌不清的衛廉扽了出來,丫頭們扶著陶憫瑤跟在後頭直掉淚,到了院裏不曉得她為什麽忽然改了主意,嚷了聲且慢就快走了幾步一把握住了衛廉的衣袖又哭上了。


    番子向來厲害哪容得下拖泥帶水的,也不管在不在別人府上就耍橫,一把將陶憫瑤連帶著丫頭推的跌成一團,卿妝看了直皺眉,崔憲臣一瞧忙斥道:“混球子,到底是衛姨奶奶的妯娌,下手沒輕沒重的,邊兒去!”


    拿起番子做筏子做的尤其樂嗬,罵完了人仍舊噙著笑看卿妝來,“小嫂嫂莫要和他們一般見識,平日打殺的慣了,眼裏隻瞧得見生死,不懂得憐香惜玉,倒是勞煩小嫂嫂請了廉大奶奶迴屋歇著免得驚嚇。”


    “那就多謝崔大人體諒,改日我必當勸勸廉大奶奶。”


    卿妝頷首,徑直向陶憫瑤走過去,她啼哭不止,叫人拉住了向內院走仍舊一步一迴頭。


    變故就在那麽一瞬,也不曉得她哪裏來的那麽樣大的力氣,倆手一抻將卿妝和貼身的丫頭搡到了一邊,跌跌撞撞撲過去衝開了羈押衛廉的兩個番子,隻聽她叫道:“衛廉,若你還是個爺們兒,就該立時死了,你這麽個樣子,準備牽累著整個衛家給你陪葬麽?”


    當頭棒喝,衛廉一雙混沌的眼睛竟似有了魂魄,一雙手也不曉得多早晚被解開了,迴身將身邊番子的腰刀拽了出來往頸下一使勁一抹,鮮血四溢裏人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突如其來的一出鎮住了院子裏外的眾人,靜默了片刻還是四太太一聲嚎,直直地朝著衛廉的屍體撲了過去,我的心肝我的兒哭得頓足捶胸,整個人跪在地上抱著血淋淋的屍首慘不忍睹;四老爺眼前發黑,叫小子攙住了勉強能坐在廊廡下,神色呆滯一勁兒喚著衛廉。


    崔憲臣喟歎了一聲,掖著袖子打量衛應,“衛大人來的可真是時候,留著小嫂嫂在此原是預備著這出等我呢?也是,這檔口大義滅親滅的是衛氏整個族人,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才是上策,衛大人好手段好氣魄,著實叫我佩服。”


    衛應卻不以為意,“崔大人冤枉人冤枉順手了麽,先頭你威脅我太太,我不過是接人來的,何曾出謀何曾劃策?若是崔大人得閑,咱們也好上陛下跟前評評理,辦差不利倒是牽連上我了。”


    崔憲臣拱手一笑,“我可不敢犯到大人跟前,今兒是我失察了叫衛廉大人如此橫死,觸目驚心,即便陛下將我法辦也不為過。這就告辭了,要迴宮裏複命去,是生是死端看造化吧!”


    他往院裏頭走,路過伏在地上的陶憫瑤又踅身低頭,“如今衛廉大人不在了,不若廉大奶奶雖咱家去一趟,俗話說夫妻同體,衛廉大人的大事小情想必廉大奶奶也是知道一清二楚的,還不請了?”


    番子沒上來拿人,四太太倒是發作上了,抬起血糊糊的手一巴掌朝著陶憫瑤扇過去,“敗家的喪門星,廉兒就是聽了你的蠱惑!早知你瞧我不順眼了,借著勢頭興風作浪,慫恿我可憐的廉兒,你這樣歹毒的惡婦合該叫東廠的賊豎將你捉了去,剝皮抽筋才好了!”


    崔憲臣還在一旁落井下石,“尤是沒瞧出來,廉大奶奶這樣的意氣,倒是比那起子知曉的苟且偷生的爺們兒倒還叫刮目相看!小嫂嫂您也別這麽瞧著我,實話向來不招人待見。”


    卿妝半跪在地上扶著痛不欲生的陶憫瑤,向上瞧了眼,冷笑道:“崔大人好走,如今鄴京不太平,仔細磕著絆著。”


    “您這話說岔了,”崔憲臣抿了抿鬢角,勾唇一笑,“您得把廉大奶奶讓出來,叫我帶了上東廠問話去,不然我這可沒法走道了,您說是不是衛大人?”


    “卿妝!”


    衛應麵色沉了沉,遞出手,“到我這裏來。”


    丫頭來攙人她扭臉推搡,手勁懈了沒提防,叫陶憫瑤趁勢摸到了衛廉自盡的那把刀,對準了自個兒肚腹刺了進去——


    血順著那件月白地短襦邊溢了出來,蜿蜒遒曲的血溝直直地淌進卿妝的手心裏,她不可置信地奔過來將他抱住,眼眶汪不住淚,“陶憫瑤,你這是做什麽,他死了你就要隨他去了,為了這麽個爺們兒,你也值當的?”


    陶憫瑤長長地抽了口氣,褪盡血色的唇挽起抹笑意,“他待我再不好,可總有那麽大半年是好的,我與他做了八年,夫妻,合該生死與共。他到下麵去,誰也不認識,冷了苦了沒說話的,他這輩子夠難的了,我不能撇下他。”


    她摁住了刀柄,抬起臉聲嘶力竭,“崔大人,你聽著,大殷禮部儀製清吏司五品郎中衛廉,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是我陶憫瑤因心生嫉妒,殺人藏屍於府中,此事與任何人無關,我今日甘願伏法,願東廠提督崔大人明察秋毫!”


    耗幹了心血以死為衛廉掙迴了名聲,隻聽她嗓眼裏咕咕噥噥了半晌,卿妝的手臂頓時一沉,陶憫瑤歪進她懷裏闔上眼睛。


    裙邊上綴著的六隻鈴鐺在風裏,叮叮當當清脆悅耳,她說衛廉對這聲兒曾朝思暮想了數月,如今在他的黃泉路上想必也不會寂寞了。


    崔憲臣垂著眼看戲看得也夠了,意興闌珊地迴神了對衛應拱手,“如此,我也該迴去複命了,衛大人高坐不必相送。”


    他招唿了聲,前後一大波番子簇擁著浩浩蕩蕩出府去了。


    西府裏亂成了一團,哭的嚎的進進出出,四太太受驚過度早暈厥了叫丫頭們抬了迴屋,四老爺不愛管事就跟府裏頭長籲短歎,罪名事叫人擔著了可折了長子得不償失。


    好在管事的伶俐,叫人抬了屍首成殮,做紙被擺香案再點引魂燈掛白幡子紙錢,又打發了小子們去請陰陽先生來批書躲煞,忙忙碌碌晃了神似的。


    卿妝坐在廂房的南窗下看著人來人往直愣神,衛應倒了杯茶來給她,“天晚了,咱們該家去了,換換衣裳,叫血浸的難不難受?”


    她嗯了聲就撂了杯子也沒喝一口,說要家去徑直往外頭走,府裏頭粥似的亂滾,婆子小子火急火燎地送出門去又返家,車輪軲轆裏哭聲叫聲都漸行漸遠了。


    迴了府周氏迎在門上,見她渾身是血唬得臉都白了,進屋換衣裳她卻沒叫伺候,等人都散了才隔著屏風問:“崔憲臣和我說登萊海防衛的事兒了,不是挺要緊的,陛下怎麽會放你出宮。”


    衛應撫了撫蓋碗,隔著大屏風瞧她朦朧背影,“下半晌,陛下突然讓我家來。”


    “今天的事,是你和崔憲臣商量好的?”


    逼死衛廉夫妻?他一笑,還是懷疑到他頭上來了麽,“沒有。”


    蓋碗裏的茶涼了,他喝得堵心,索性撂開了手,卻聽她又道:“我信你。”


    卿妝從屏風後頭轉出來,看著換下來的衣裳上的斑斑血跡,“衛廉該死,可陶憫瑤仍舊能如此深情,我不信我會比不上她。”


    他起身過去,將她抱進懷裏,順勢捂住了她的眼睛。


    片刻指縫裏的淚洶湧而下,她哭得無聲無息,他吻住了她的發頂沉聲道:“我不是衛廉,即便是共死,我也會先親手殺了你,絕不會叫你和他太太一樣落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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