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了天了!”


    前頭叫老的呲了句,氣正堵得慌,這會功夫小的也不叫省心,麵子裏子都不顧了,幾句話就得在人臉上揭下層皮來。


    饒是三太太尋常再好的脾性,這會也怒不可遏,揚手要甩和氏巴掌,叫身邊跟著的婆子緊著攔下了,好的歹得的一頓勸:“三太太請息怒,打了和姐姐莫不是往大爺臉上招唿,自家門跟前鬧上了叫人看笑話,您是長輩,隻當給大爺個麵。”


    “給麵兒?”三太太冷笑,一甩袖斥道:“你家衛大爺可不怕人笑話,金屋藏粉頭拿當命根子,老太太都不給麵兒,我在他麵前可算個什麽,何德何能承受得起?卯著勁兒鬧吧,家勢真要敗落了,單我這挑多盞燈也得栽在透黑的路上。”


    “三太太請慎言!”


    和氏又福了福身,“關起門來您訓斥大人那是該當的家事,別人不說嘴,可您大庭廣眾的不快活叫別人聽了去,隻當衛府是個輕佻的地界,三太太和大爺自是休戚與共。”


    三太太拿眼斜她,“喲,瞧瞧這張利嘴,你算個什麽玩意兒,倒白活到我跟前?這家是姓衛還是姓和,我在跟前說句話都不讓痛快,先把這個欺主的奴婢給我打死,省的到時候後患沒絕倒是把後絕了。”


    和氏領了丫頭跪下,一個頭磕的甚響,話也說的利落,“姓和的在您跟前就是個奴婢,三太太不高興打罵都使得,您犯不著為了奴動了肝火。奴就是傳話的信箋,陀螺似的碎催,衛大人說了良言逆耳,三太太心裏不得意,趕明兒朝堂上大人再給三老爺人陪不是。”


    “拿三老爺來壓我不是,他出息,衛家的祖宗禮數都叫那個粉頭消耗幹淨了!”三太太越發憎惡,橫在門跟前聲聲的雖不高漲,但燈籠挑著照出一裏地去,天黑路遠,少不得好奇熱鬧的往跟前掌眼。


    跟著的婆子瞧事要往岔道上走,連請帶勸好容易將人請上了車,鞭子一甩忙不迭往東府上趕,車走遠了才有小丫頭來攙和氏,“嬤嬤受苦了。”


    她也不以為意,進了門囑咐道:“咱們苦點不要緊,剛進門的那個祖宗跟前可不能見半點,老太太給她上眼藥咱們得摸清風向。趁夜把能送的物件全都送進去,比不得先頭大人院裏那樣,但也不能差老遠。”


    隨著的丫頭一一應下,和氏又囑咐道:“送的光景也緊著點心,差什麽趕在那祖宗覺察前都給添補上,倘或叫我曉得你們慢待了,仔細一身皮。”


    那丫頭疊聲道曉得,又問:“牌匾的尺寸樣式都好了,過會奴拿來給您掌眼,若是好明兒做了就能掛上。”


    和氏聽了這個跟笑話似的,“差不離就得,一塊匾額能把人心攏住,大人二十八年孑然一身那不成玩笑了?公主樂嗬她的,咱辦咱的差,差事永遠辦不完,到底得分輕重緩急,除了初二納彩先緊著那祖宗。”


    丫頭們抬了擺件進門,卿妝正掖著手看著周氏領著青安初齊掃屋。衛氏是塊美玉,她就是美玉上的瑕,迴來大夥兒都不痛快,明麵上三言兩語冷風吹完了,迴頭再給她一雙小鞋穿。


    分她住的這個院窄小又破舊,年久失修,殘垣斷瓦和臨川別莊那間鬧鬼的院也不分伯仲,難為辦差的怎麽在衛府的恢宏裏挑出來的?


    終歸得在這兒住上兩個月,屋子是人的,可日子她得自個兒過,正愁著當人小老婆的日子悶得發慌,閑來無事修房子吧。


    卿妝正琢磨著明兒上哪要磚要瓦,外頭的器物擺件就絡繹不絕地進了門,大件的進不來,小擺設進得趟數多了把空地兒占得滿當當,珠光寶氣和破桌爛椅兩廂一比笑話似的。


    丫頭們麵麵相覷唬得不敢言語,她看著倒覺得有趣,摸了摸跟前鎏金的象首扁瓶,連珠紋隔開的馴獸武士栩栩如生,她笑道:“這些物件妙的很,可擱我這兒忒寒酸,沒得委屈了它們的風骨,迴去替我好好謝過你們和嬤嬤,她這分情意我領了。”


    領頭的丫頭機靈,福身道:“迴小衛姨奶奶的話,是您抬舉了,咱們嬤嬤雖時時牽念著您可再沒這樣精細的,左右是大人惦記著您跟這兒住的舒不舒稱。這些物件本就是玩意兒,您不愛那是它們沒福,迴頭再選些新的來給小衛姨奶奶把玩。”


    衛應,連他的人都愛不得,要這些個死物有什麽趣兒?都擱在屋子裏見一迴心酸一迴,純屬給自個兒找不痛快呢,左右不過倆月,趁這個功夫一日日的忘了他才好。


    可那爺兒是個專橫的人,她剛起了這個念頭人就到眼跟前了,生怕她將他忘了似的,不錯眼地來瞧。烏紗襆頭金蟒袍,綠珠玉帶,從衣飾到家室全是陛下賞賚,和這裏格格不入,金尊玉貴的人自然要配以金枝玉葉方才完滿。


    院裏的婆子丫頭成了虛迷的影兒,跑馬似的來往一乜眼不見了,他就逆著那些影兒向她走來,她心裏開始翻江倒海,抑不住腿腳向後躲了步。


    衛應是個精細的人,在她身上又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如何能不覺察?正經停了步子,倆人之間隔著三五步遠的倒像是隔了趟鴻溝,遙遙相望。


    他摸不準她的心思,接二連三的事情打他個措手不及,這世上果真沒有兩全其美的,朝堂上得了意家宅裏起了火,她吃透了委屈還能願意搭理他?


    若是擱著以往還好周轉些,但前一天要了她的人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後一天就唿唿嘯嘯預備著娶太太了,即便是迫於情勢可在人麵前也免不得負心二字,這會鬧得大了該怎麽料理?


    他心裏奔跑的馬叫火苗子燎著了尾巴,卿妝的心又何嚐好過,這兩日得不著信得不著音,無形的一道鴻溝兜頭就罩下來了,扣住榮辱生死不叫兩廂來去。


    她想見他,想的心眼兒發酸,本來能有十個方兒推脫馮令瑜,就守著她的別莊混吃混喝直到五月二十六;可上這裏就能見到他,就為了這一眼,那十個方兒有了意識,自顧自地躲起來了。


    見過了就足了,她笑著,抬袖子周圈一比劃,“大人是來給奴送禮的麽,可為點什麽呢?”


    話說的利索,卻隻有她自個兒知道有多難熬,倒想上前摁了人撒迴潑,挑唆他不要娶馮令瑜,皇帝怪罪就辭了官天涯海角去逍遙。可世事從不叫人稱心,夜色裏有多少對眼睛瞧多少雙耳朵聽,她就隻能站在這裏笑,心拿出來叫碾成齏粉,灰飛煙滅。


    他領會她的苦,她理解他的難,卻隻能悶在心底酵成兩甕醉人的酒,醒時飲醉時夢來守衛往日真摯的誓言。衛應平心靜氣地嗯了聲,“缺短什麽叫人上前院知會聲,府裏今日進出的雜項多,無就莫要四處走動。”


    說完了就掉過頭,兩步遠有個挑著燈籠的宦官,赤紗的罩袍被稱得跟血似的,咧嘴呲口雪白的牙,“奴婢跟陛下進言,九殿下早早的迴了宮去了,陛下偏說奴婢性子懶,代陛下上府裏頭來探望衛大人也是一樣的。如今奴婢來了,倒是攪擾了大人同小姨奶奶的良宵,豈不是罪過,奴婢願聽大人打罰。”


    宦官一張嘴十樣臉,衛應不愛和他兜答,到了岔道才震袖而去,“本官問陛下安。”


    那紅袍宦官忙不迭俯身應了,等著人影瞧不見才敢直起腰身。


    卿妝的院兒偏僻,前頭的黑道走不完,他索性停下,坐在夜色裏。腳邊有盒式石燈,頭頂有鬱鬱的梅樹,隻差個膽大包天能同他唱越地小調的姑娘,他大約是那時候就對她上了心罷,醉酒亂人定力就此再控製不得了。


    他坐在青石上,心裏裝著的全是那個姑娘,她比別人強在哪裏,不過是仗著那顆賊膽,越性兒連他也敢來招惹。說來好笑,她來招他,他真格兒就一頭紮下去無法自拔,饒是捧著賜婚聖旨的時候還想著今日落雨,她出門可曾帶傘?


    張開手撐住了額頭,心神塌陷的拾掇不起來,他從沒有這樣無力過,今晚原是想告訴她給他些時日好將他們從泥沼裏撈出來,結果被那突如其來的宦官攪和了。


    轉眼衛家就成了被扣在竹籠裏的蛐蛐兒,蹦的再高也越不過馮氏的掌心,馮績給他抻筋骨抻到這個份上大夥兒誰也別想獨善其身,不過四年的太平盛世,再大的風浪攪起來都不可惜。


    朝政上傾軋得如何艱難,他都有絕地反擊的力量,可對卿妝還能否承受這種暫時無休止的絕望他不確定,隻要她動了離開的念頭,就再也不能和他捧著哄著的姑娘長相廝守了。


    三魂七魄都能被這個噩耗攪成齏粉,心神扯散了就出現了幻象,路的盡頭站著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他起身時腿都在顫,在數丈的小路間跌跌撞撞。


    幻象終歸是幻想,等追過去哪還有半截人影,隻剩他急促的喘息在夜色裏迴蕩。


    可見了又能如何,情至深處口不擇言?


    卿妝仰在離衛應幾步遠的石壁間,無聲無息,淚流滿麵。


    他站得那樣高,一旦跌下來,連同整個衛氏都要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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