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前的殘光斜照在硬山卷棚垂脊頂上,琉璃瓦印著絢爛的光影遙相唿應,飛揚雍奢;廊簷下懸著青鬱的竹簾,篾條起伏間還能露出係掛的玉蜻蜓,夕照裏振翅欲飛,讓這間恢宏的宅邸憑添了七分盎然生意。


    請脈的郎中在交疊的光影裏徐行,切切地交代衛大人的燙傷頗為嚴重,最好臥床靜養,切不能沾水碰濕,更不可過憂過慮。


    崔憲臣站在廊廡上細細地聽來覺得頗是有趣,差不離過個一天半日的滿鄴京城就都會知道他和衛應不睦到何種地步,分別半月後的第一麵就將人潑成重傷,個中詳情用不著他惦記,那個小丫頭大概早就添油加醋安排妥當了吧?


    卿妝送了郎中迴身,路就叫蒙受冤屈的崔督主給攔了,他坐在美人靠上懶洋洋地對著她笑,無端生出令人惶然不安的意態來;她同時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他,驚覺崔憲臣的側臉倒和衛應的有幾分相像,隻是這位更白淨嫵媚些,近乎於久病難愈。


    崔憲臣壓根兒不意外她平心靜氣地任由他打量,照她這番舉動來看衛應八成遇刺受了重傷,這些日都叫她藏在此處將養,他登門造訪正好給了她做筏子的良機,好讓衛應以受傷的姿態正大光明地重新出現在朝堂上。


    誰不知道前些時衛應遇刺,不過苦無證據坐不實罷了,又如同今日他崔憲臣將衛應燙成重傷以致於他病怏怏的樣兒,大夥兒都曉得這不過是個借口,可哪裏又能去尋證?


    他據理力爭,旁人會以為他為了脫罪推諉,授人以柄,所以隻能怪他一著不慎,直不楞登栽進人家事先刨好的深坑裏。衛應的這個小老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簡直叫人防不勝防!


    她以靜製動,他如何能不接招,瞧她掖著手婷婷地站著便笑道:“小嫂嫂,郎中來得這樣快,必是住了府中臨近的院吧,一個下人,幾步的路還值得小嫂嫂掛礙?”


    他鋒芒畢露,卿妝一清二楚,就勢道:“是住在附近的院落,前兒奴身邊的一個小姑娘不仔細跌進陷阱裏,筋斷骨折,如今再添大人一個病患,奴待郎中如何敢不盡心?”


    崔憲臣覺得膽子大的女人最有趣兒,螳臂當車,掙紮的勁兒尤為吸引人,“小嫂嫂這話說的甚是,我原以為小嫂嫂巾幗英雄再沒什麽怕的,竟叫個郎中拿捏住了,實在叫人扼腕。”


    卿妝一笑,“奴是個婦道人家,哪裏能當的起崔廠公的稱讚,著實是您抬舉了。大人如何要緊也無需奴多言,便是奴身邊的那個小姑娘,萬一有個好歹豈不是給廠公添憂患,自當提著十二分的小心。”


    天底下約莫獨她一份兒敢和他嗆聲,崔憲臣的笑容加深,抱著肩接茬打趣,“小嫂嫂行事這樣謹慎,如何沒想到萬一我不當心將茶撒到了衛大人的尊麵上,您今天這出可就砸了場了。”


    誰心裏什麽想頭,彼此都跟明鏡似的,唇槍舌劍一通打,這是她家隻有她算計他的份,還能叫他嚇住了?


    卿妝掖巾子拭淚,和他彎彎繞,“是呀,哪般仇什麽怨,您怎麽就這樣不當心呢?雖說大夥兒都覺著您和大人不睦,但也不至於潑茶泄憤,這樣的事兒落在您身上實在不宜當呐!”


    崔憲臣被擠兌的心肝疼,左右叫人推到坑底,眼見著一抔抔的土往他頭上埋也隻有幹看著的份;小小的一個伶人竟有這等心機和氣魄著實叫人刮目,莫不真是馮勳的謀士,一出美人計把衛應也給蒙了吧,若是真格兒的可就有意思了。


    “卿妝!”


    廊廡盡頭站著那爺兒,戴著烏金翼善冠,穿身月白地兒升天蟒的曳撒,落日最後一道金光打他的皂靴前略過,再不敢越雷池半步。他就站在森森的暮色裏,噙著笑容,像盤踞在陰暗處懶意十足的毒蛇。


    崔憲臣見了心頭一凜,立時斂神起身,恭敬地讓開道俯身行禮,“請大人安。”


    衛應隻嗯了聲,抬手卻對著卿妝,“過來。”


    她平靜地打崔憲臣身邊掠過,從柔軟的霞光埋進陰晦的月夜,玉蜻蜓撞擊竹簾的輕響裏她走到他身邊,福身盈盈下拜,“大人。”


    他將她的手握在掌心裏,“不許跟崔大人渾鬧。”


    崔憲臣忙笑著應道:“您麵前誰敢自稱大人,我跟這候著大人恰巧和小嫂嫂碰上,左不過說了幾句玩笑話,問園子的這景兒這人兒,處處妙的很。”


    卿妝笑道:“崔廠公喜好這片景致那是這園的福分,今兒定要叫您盡興了,您還想接茬瞧哪自和大人慢談,奴且上後頭去了。”


    她掖著袖子施施然走遠,崔憲臣意味不明地道:“小嫂嫂有勇有謀,大人可真是獨具慧眼,茫茫人海,倒真是應了那一句千裏姻緣一線牽了。”


    衛應不受他挑唆,隻道:“我將進門,你後腳便到了,是有什麽差事?”


    這公母倆兜著人耍上癮了不是,崔憲臣搓搓牙擠出個笑意來,“您這可就沒趣兒了,我罪名也和著您給擔了,左右沒外人好歹給句痛快話,您這些天可怎麽樣呢?”


    那小丫頭精心織的兜將人網進去,斷沒有他來解繩的道理,他心平氣和地道:“崔大人這話我怎麽聽不明白,離京不過半月,鄴京的天兒就變了,咱們將明麵上的不和氣蔓延到私底下了不成?”


    合著他這害人的罪名是沒跑,提到這個他就堵心,不認也得認,“都是我的不是,咱們許久不見我心緒難平,害您儀態不整給您賠個大不是,咱這頁揭過去,說正經話成麽?”


    衛應悵然道:“可怎麽翻篇兒呢,這就要家去,一瘸一拐叫家裏老太太心疼是不孝,明兒朝堂上惹陛下不快是不忠,還有什麽比這個更要緊?”


    這迴算栽到他手裏了,崔憲臣腦仁緊了箍,一陣疼過一陣,“成,明兒陛下問起來我當麵領罪,失手傷了您全都是我的錯處,打罰我都認了,要不咱們說會正經話?”


    也不是一心要和他過不去,給個教訓點到即止,衛應點點頭,“我一直忙活雪災和河口決堤的事兒,你那兒又有什麽正經的能比過這兩件,說來聽聽。”


    他跟這兒明知故問,西廠是撐著馮勳的脊梁骨,忙活這許久這會離他倒台就差那麽一哆嗦,兵臨城下卻這樣不緊不慢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崔憲臣嘴角噙著笑,迎著餘暉顯得慵懶十足,“起先大人借了我把小鑿子,對著人家的脊梁骨釘釘打打,常言水滴石穿鐵杵磨針,力道雖小但架不住天長日久的毅力不是?如今就差轟然一擊,大人猶疑了可是惦記著什麽,您要被掣肘我倒樂意當您的馬前卒,出生入死。”


    激將法他又不是頭迴見,何嚐擱在心上,衛應抻抻袖子淡然道:“那就勞煩崔大人了,你要的小丫頭就在正屋的耳房裏,是上街揭告示擊鼓伸冤還是叫您領朝堂告禦狀全由著您;而且東廠不是跟這兒捉著個頂要緊的人物麽,領了去當堂對峙,聽四殿下如何說嘴,您要是捉襟見肘,看在借你把小鑿子的份上我也可在陛下麵前多句嘴。”


    合著把他架到火上烤,他撤梯子了,衛大人這些年事做的不老少,等到翻賬麵卻清白的叫人咋舌,明哲保身做到盡的天下也就獨他一份兒。崔憲臣不急不緩道:“馬前卒人人做的,可總有那麽一二不識途的,最後顛蕩的前功盡棄,衛大人就在內閣不會不曉得個中利害吧?”


    衛應一笑,轉轉拇指上的扳指,“馬前卒常有,不識途的便換個新的,同歸於盡麽,能有什麽好處?崔大人執掌東廠數年,棄子的道理恐怕我也不敢在你麵前爭個高低。”


    自己貪慕名利好高騖遠,叫他捉了短柄一通拿捏,甭說旁的,氣勢上就短了。崔憲臣也不以為意,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大人這話說的甚是,同歸於盡,折的隻有馬前卒的命數,我好容易活到今天自然惜命的很,如此便依著先前的招兒續下去。勞煩大人將那丫頭請了出來,好上街揭告示認遺物,順天府尹那個二百五正急得要上房。”


    天黑透了,遠遠近近掌上了燈,獨留他們這處無人近身,衛應踅身來看他,“人好給你,隻是你今兒巴巴地來,不隻是為了萇兒吧?”


    崔憲臣一笑,“您這兒前些日叫賊惦記上,有個番子替把兄弟處理風流債正碰上這波打家劫舍的,捎帶手把頭兒給逮了,還真不是生人,雲出岫班主曾白衣。您剛才說那位頂要緊的人物就這位,我琢磨著有了萇兒再添上他,保不齊一氣兒能將四殿下和西廠都料理了,可他死乞白賴要見您說番肺腑之言。”


    衛應麵無表情,“瞧你越過越迴去了,不見。”


    崔憲臣哂笑,“您別忙著拒絕呐,也得分什麽肺腑不是,要光是他,左不過怕死求生沒什麽趣兒,我才不來您麵前惹您一頓呲。可他說事關小嫂嫂的,我瞧這中間有事,保不齊是要緊的,要不我領您見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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