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別莊有個院,早些年遭過災死過人,前前後後沒有一件吉利事兒,漸漸的再沒人敢進去。如今年久失修連牆壁頹敗的隻剩下稀疏的碎磚,前幾日叫大火燎過一迴,便成了幾簇灰堆。


    說來也怪,境遇這樣惡劣,倒有株古舊的梧桐樹聳然不倒;枯木樁子上有個半人寬窄的樹洞熏得黑黢黢的,曾白衣就讓人從這樹洞裏連拖帶拽地拎了出來,丟到了衛應的馬車前。


    車簾子挑起來半邊露出那爺兒一截精修的下巴,他尋日是個儒雅和煦的人,極不愛和人擺臉子,無論是敵是友,頭會遇上麽都能得見他平易近人的笑。


    曾白衣跪在車輪底下隻能仰著臉,蓬頭垢麵衣衫襤褸,車駕上的那位和他幾乎是天壤之別,他不希望以這樣的情形碰麵,或者他壓根兒不希望和他碰麵。他拿卿妝要挾衛應是有私心,衛應眼高於頂何曾擺誰在心上,可人如今來了,他的願望達成了,也永遠也達不成了。


    眾目睽睽沒人能容他胡思亂想,身後侍立的番子等了半晌急眼了,一腳將他踹個趔趄,“狗娘養的賊頭,借你老子娘的賊膽了,迴頭一刀送你上娘胎裏坐著好好長長眼,還不磕頭!”


    王八似的一個角兒敢冒犯到他頭上來,擱往常早送他上了西天,可惜如今階下之囚哪裏有哪些氣性可言,曾白衣噙著笑規規矩矩給衛應泥首,“小人請衛大人安。”


    曾白衣生得怎樣貌美自是不必多說的,青衣白倌在收山之後的些餘年裏仍舊聞名遐邇,後頭他歇了嗓子一心料理雲出岫,悉心給卿妝捧角才叫她名揚蘇杭,如今落拓數日仍舊保持卓然風姿實在難能可貴。


    衛應暗自打量半晌才對著那番子笑罵道:“大唿小叫的再唬著曾先生,站幹岸的倒來搭把手,還不快攙起來說話。”


    曾白衣又深深拜了才敢起身,悶蹬蹬的鐐銬聲兒裏他倒也不顯得慌張,“不敢勞煩諸位官爺,也不敢在衛大人麵前造次,大人慈悲,小人這才鬥膽求見,有要事迴稟。”


    要事,如今還有什麽要事比他的命更要緊,打著誰的幌子不重要,既來了就姑且聽聽再做分辨,衛應抬手道:“曾先生有要事請說吧,我這人心腸熱乎,愛打聽別人的委屈事兒,要是能幫襯些的就記心裏頭。倒不是求人惦記著這宗情兒,隻願自個兒好安心。”


    頭一句就抬手往他臉上招唿,不輕不重地還扮副菩薩心腸,曾白衣心裏嘔透了仍得給他磕頭行禮,“小人講的著實要緊,單請衛大人屏退左右,小人才好開口。”


    衛應扣了扣車圍子,破院裏外的人一霎撤得幹淨利落。


    他轉轉指頭上的玉扳指,這玩意有道花紋似蠍子,美中不足就是缺了尾鉤,後來卿妝見了蘸墨添了筆也不曉得怎麽也去不掉,當真九成九的像了。


    她曾說這墨蠍子同他一個性兒,他如今可不讚同,他多心善啊,還能和曾白衣講兩句笑話打趣:“曾先生原是愛同人講體己話麽,我不大同四殿下往來,倒不曉得他是這樣心善,容得先生能時時如此。”


    明人麵前不說暗話,彼此什麽打算都一清二楚,他千方百計地瞞住了卿妝,在衛應麵前隻會顯得拙劣,他隻道:“小人再大人麵前放肆了,小人冒犯了大人,燒了您家別莊不過是事出有因。至於因麽,各為其主,小人即便是死也絕不會背叛主子,小人絕不是苟且偷生才求到您麵前,隻是大人卻有要緊的扣住小人不得。”


    衛應吃了半杯茶,呐這話聽樂,琢磨了半晌才道:“階下之人我見過不老少,硬氣兒麽也有越過曾先生頭前去的,不過像你這麽直爽的倒是獨一份,姑且說說叫我長個見識,怎麽個不能扣住你的巧宗。”


    曾白衣笑笑,仰著脖子瞧夜幕上掛著的星子,雖小卻忽視不得,“大人為何扣住小人不放,不單是因為燒了您府上的別莊您心裏不痛快,西廠督主候自顯叫崔督主拿捏住禍害孩子的罪名一氣兒翻不過來身,這倒也罷了,往後崔督主羅織了十大罪名告到禦前。如今陛下怒不可遏,欲要懲治西廠,四殿下捉襟見肘的檔口您再要把小人往禦前一遞,四殿下的生門也得叫您堵死了。”


    這是個明白人,把當前的形勢摸個門兒清,何處進何處退鬧明白了即便落於險境也不委屈,哪個能不怕死,貪慕名利的人更甚。


    曾白衣敢到他麵前直言相告,說明早已胸有成竹,他很好奇,“曾先生這話說的挺有意思,你可不是我抓的,唱一出捉放曹東廠該怪我多管閑事了,我和崔督主有些過節,曾先生這是陷我與不義呐!”


    曾白衣滿麵是笑,平心靜氣地迴道:“大人與崔督主有無過節,小人絕不敢置喙,小人被誰捉著不要緊,要緊的是放了小人的是衛大人,與您隻有百利。”


    衛應興致頗濃,樂得跟他彎彎繞,平心靜氣道:“我最喜歡穩賺不賠的買賣,說來聽聽。”


    他俯身深施一禮,“小人除了不才在四殿下門下混口飯吃,還是雲出岫的班主,但凡小人一出事牽連的是整個戲班,旁人於您來說都是螻蟻,可是對卿妝大人也打算置之不理麽?”


    衛應波瀾不驚,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爺們兒之間刀光劍影倒也使得,扯上女人還有什麽趣兒,曾先生這麽著可就叫我小瞧了。”


    曾白衣一哂,“也不是小人特意拿大人愛重的人惹您不快活,可確實是這麽個情兒。卿妝打小在雲出岫長大又聞名整個大殷,隻要小人的身份揭到光天化日之下叫人見了,陛下雷霆盛怒難免波及雲出岫,卿妝自然也不落下,到時候大人又如何自處?將自個兒的妾室獻出去搏一搏前程,未免叫天下人嗤笑;若是不用卿妝來擋陛下的怒意,難免為個女人惹禍上身,您不為自個兒,也得想著衛家數百年的家業。”


    衛應審視他一眼,笑意漸深,“曾先生說的再無不是,看來不單是為了你的命,倒真格兒是為了我打算的,不過有句話你沒琢磨妥當,女人隻會壞事。袖裏乾坤麽,講究個未雨綢繆,走路得看道,不長眼的絆到腳下早早地料理了才好。”


    曾白衣被他嗆了聲也不慌張,又近前一步笑道:“大人說得極是,女人都是不打緊的,要是為了她們禍害了自個兒那就不值當了。大人英明神武自然能想到牽累之事,卿妝無論什麽下場但凡牽涉進禍事,陛下豈能輕容了衛大人,小人人微言輕也聽說過民間盛行千歲學士一事,陛下又哪裏不知道呢?”


    這位是個膽子大的,太歲頭上動完土還賴著不挪窩了,衛應優雅一笑,轉臉來看他,“當初曾先生將自個兒未婚妻送與我也是為免牽累麽,如今風水輪流轉,該當曾先生來提醒我?那我又該如何,放了你之後再把卿妝轉送與你?”


    曾白衣接著施禮,“大人言重了,卿妝能伺候大人那是她的福分,小人絕無此意。”


    你來我往的滿弓弦,驀地叫卸了勁兒,一隻玉白的手從衛應的肩頭悄沒聲兒的挪過來,“怎麽這樣能說呢,一時半會還不消停了,我那頭大鸚鵡也沒喂,你再說下去就要給它餓沒氣兒了。”


    她怎麽在這裏!


    曾白衣滿腔的熱血一氣兒冷透了,心頭跳的直哆嗦,人跟車下站著可魂早不曉得飄忽到哪兒去了,惘惘的,再也沒了生路。


    衛應將那隻手握住了,踅身將身後歪坐多時的卿妝攬進懷裏低低地安撫,“好了,這就家去了,你的大鸚鵡活得好好的,即便沒氣兒了就叫郎中來,一顆藥丹下去再活個百八十年的。”


    她捂著嘴唧唧咯咯地笑,“這可不成,豈不成了精了,趕明兒可聒噪透了。”


    他兩個一遞一聲地笑鬧,無異於在曾白衣心頭剌鈍刀子,寸寸血肉模糊。周遭什麽聲兒都聽不見了,那雙嬌豔的唇隔著半挑的簾子若隱若現,從前噫出句白衣他時而不待見,如今千難萬難再不肯賞他一眼半眼。


    剛才那些話不過是為了同衛應周旋活自己一條命罷了,怎麽就叫她聽了去了,她如何樣看他,一個蠅營狗苟的小人,隻怕這輩子再不願相見了。


    這哪裏能夠,即便立時死了也不叫她如此小瞧於他,可他忽然意識到他和他的命就這樣失之交臂了,獨留他在這裏苦苦掙紮。他念她念得心口發疼,幾欲要倒地不起,他撐住那車圍子,裏頭有她,算是片點安慰。


    上天素來待他薄涼,車簾子被那隻手撂下了,他慌亂起來,去找去追,車輪顛蕩著走遠險些將他帶翻在地上。


    周遭立著的番子這會功夫湧上前來,一頓拳打腳踢,“姥姥的,下三濫的玩意兒!老子娘的死膽都叫你挖出來吃了,不看看馬王爺幾隻眼,敢在衛大人叨三叨四,往死裏打!”


    他叫人踩進塵埃裏似乎又迴到以往那些可怕的日子,可他不想掙紮,心叫人剜了,他再如何往後都是具行屍走肉,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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