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燈籠早叫風雨吹得蔫巴成一團,戈什手裏兩支鬆油把子尚還有些微弱的光,初齊提著怏怏的羊角燈,攙著卿妝深一腳淺一腳往坡子西麵走。


    越走腳底下越摸不著道,她心不在焉踩著個物件就勢往後一崴,若不是卿妝手疾眼快握住根樹杈子撐住她,兩個一並得摔個倒仰。


    初齊直起了腰心有餘悸,迴頭將燈籠放低些照亮,絆住她的也不曉得是狼頭還是狐狸頭,眼珠子肉皮都沒了,就剩個窟窿骨和滿口森森的尖牙。


    她尖叫了嗓就竄到卿妝身後去了,頭前兩個探路的戈什也被她震耳欲聾一聲唬得不清,忙不迭住了腳迴身來望,這會都歇下來,前頭有動靜就顯得格外清晰。


    雨勢見小,那聲兒斷斷續續的,卿妝四下分辨了半晌,她心頭狂跳起來,比了東麵揚聲道:“就在前頭,你們打樹上過,先去探探。”


    兩個戈什領命去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迴來一個,顯得極是為難,“小姑娘找著了,卡在陷阱裏頭,沒見過咱們,不肯同咱們搭話。”


    尋著就好,迴頭見了麵拽上來就成,卿妝的心剛要放下,誰曉得那個戈什是個大喘氣,隔半晌才補了句:“那個坑丈把深,約莫是打野豬用的廢棄了,地勢又低這會水淹了大半,小姑娘就露個頭出來,再耽擱一炷香就不成了。”


    管那個坑是打豬的還是打耗子的,費盡力氣找著了再眼睜睜瞧著叫人淹死了,對得起人哪個?卿妝忙不迭叫他頭前領路,腳底下拿樹枝子戳兩下差不離能過人就成了,越急越亂事,初齊一腳沒踩穩,崴進一個陷阱裏叫蒺藜劃傷了脖子。


    後頭跟著的兩個婆子這會趕上趟,搭著手將人從坑裏拉出來,卿妝摸了水葫蘆往傷口上衝了兩把,見她沒什麽大礙就叫領迴別莊上治傷,自個兒跟在戈什後頭接茬尋萇兒。


    等摸到地方幾乎要水漫金山了,她提著燈一照,萇兒為了不叫水沒過頂,將臉扭曲地仰著;這會見了光眯縫著眼,好半晌才氣若遊絲地哼了聲,“阿姊,你怎麽這麽慢呀,我嗓子都要喊破了。”


    卿妝抹了把臉哭笑不得,手裏頭抻著麻繩,“閉上嘴,省點力氣把你拉上來。”


    她笑笑,而後拒絕了,“我不成了,這壁上有三把攮子紮我胳膊裏頭了,底下有蒺藜蟄著腿動不了,別忙活了,下來不得勁兒還得一塊淹死。你能來看我最後一眼,我挺知足,就衝這個情兒沒報,下輩子也得接茬給你當妹子。”


    卿妝鼻子尖發酸,揚聲就罵她,“碎嘴子,別成天事兒事兒的,下輩子想當我妹子的人多了去了,輪不著你。”迴頭問人,“繩圈呢,可拴好了?”


    兩個戈什點頭,互瞧了眼對卿妝躑躅道:“小姑娘也大了,小人都是爺們兒,下水撈人免不得碰到哪處要緊的,太太給做個見證,咱們不是故意要輕薄小姑娘的。”


    一個個爺們兒囉嗦起來簡直叫人招架不住,她嫌煩,將繩圈束自個兒腰腿上了,一麵掖牛皮一麵道:“甭廢話,坑眼窄小,你們下去也不定能張開手,跟上頭拽好了,我要是栽下去你們可得忙活兩個。”


    這是衛大人的眼珠子,她要是掉下去,迴頭衛大人能把他們滿門都活剮了,自個兒翹了辮子也得將她給供好。兩個戈什手臂上卯了勁兒,不錯眼地瞧著,一點點將人給放下去。


    坑裏烏糟糟的腐爛的黴氣熏得人喘不過氣來,坑邊架了兩支羊角燈,微弱的光打從她下了坑就被擋得嚴嚴實實,她錯開身能些微見著萇兒青白的臉浮在水麵上,湊手撫了撫道:“能伸哪隻手就伸給我。”


    水裏泡久了胳膊肘發僵,萇兒挪了好半晌才顫顫巍巍地將右手從水裏露出來,她見了一把抓住,前後搓了好幾個來迴,“另一隻呢,能從攮子上拽下來麽?”


    萇兒仰著臉,苦巴巴地擠個笑,“能是能,就忒疼了,到時候我的表情估摸不大好瞧,你把臉擰過去給我留個麵兒。”


    都生死攸關了還有功夫理會臉麵,卿妝認命地閉上眼示意她隨意,過了片刻她揪著的那條胳膊猛地往下沉,她曉得她從攮子上掙開了慌忙去撈,摁了一手黏膩膩的不曉得是血還是汙泥。


    萇兒的半截身子被她從水裏扽上來,可腿腳還被坑底的蒺藜勾絆住,那是個大障礙,卿妝看著她虛弱的臉問:“你還成不成,我下去給你解開?”


    她直搖頭,人都快閉眼了還玩笑,“您可千萬別,誰曉得下頭的蒺藜浮上來沒有,要是勾花了你的臉,衛大人還不得把我祖墳刨開了鞭屍?您這檔口也甭救了,直接送我西去得了。”


    卿妝拎她一把,斥道:“變著方兒折騰,能上來就上來,趕緊的。”


    萇兒疼得齜牙咧嘴的,搭著她的手臂叫苦不迭,“您別扽我呀,我也是肉長的,流血流淚這麽虛弱你還呲我,等著啊,這就好了。”


    她說的輕巧,人掙出來帶出來一溜血花子散在水裏,光再昏暗也叫人觸目驚心;卿妝沒敢再瞧,將她抱在懷裏扯了扯繩,示意上頭的人將她兩個拉上去。


    忙活了大半天總算全須全尾地將人撈出了鬼門關,兩個人並排躺著喘大氣,卿妝撐身起來瞧她,看著她昏昏沉沉的樣心裏一緊,“噯,你不能睡,瞧完郎中再睡!”


    萇兒把眼挑開條縫,極不耐煩地道:“曉得了,長這麽大就沒見比你還兇的女人。”


    卿妝扶著樹站起來,斜她一眼,“芝麻大點,你見過幾個女人?”


    她兩個一路拌著嘴迴到了前院,給衛應瞧病的郎中這會不用扮小子扮丫頭了,光明正大地進院診脈;衛應撐著傘在二門站著,卿妝見了擠個嫵媚的笑迴應他,結果那爺兒沉著臉一言不發迴屋去了,曳撒跟扇麵似的甩開一溜水珠子。


    這爺兒使性兒了!


    卿妝收拾完衣裳躲在屏風後頭,隔著朦朦的燭光小心翼翼地打量他,衛應四平八穩地站在廊廡下,抬著左手一遍遍撫探到眼前的芭蕉葉,撫的她心裏直發毛。


    把頭發擦得半幹不潮,提了裙子出門挨在他身邊,歪著頭嬉皮笑臉,“衛大人?”


    衛大人接茬撫樹葉子,不兜答她。


    她可憐巴巴地勾了勾他的袖子,小聲地嘟囔,“哎呀,你瞧我好好的迴來了,哪兒都沒傷著,就看我眼也好啊。”


    衛應轉過頭來依著她的話陰測測地斜了眼,她縮了縮脖,頭埋得更低了,“人命關天,我心裏急了些,事出有因,下不為例成不成,你不要生氣。”


    他輕飄飄道:“我是卿妝姑娘什麽人呢,你歡喜了甜言蜜語叫小親親小心尖兒,扭頭紮雨裏二三個時辰不給句話,將我扔院裏也不搭理,怎麽好生你的氣?”


    這會是真格兒動氣了,難怪院裏的丫頭一乜眼全都不見了,卿妝低著頭看他攥緊的手,悄沒聲探出一指順著他虎口往裏勾;他不讓,她就持之以恆地翻山越嶺,他對她始終硬不下心腸來,最後還是叫她得了手。


    她和他十指交握,巧笑倩兮,“萇兒跑的遠,我一時沒想到要找那許久,光惦記著不能叫她死了,不然你又得非番功夫,一時就忘了叫人迴頭給你報信。”


    他還是不言不語,氣也不見消,她清了清嗓子接茬道:“錯二,我下去撈人越俎代庖,枉費了衛大人的誠摯心意。戈什下去撈個小姑娘手到擒來,即便壞了人清白,大不了日後叫他娶了萇兒,所以我不該將衛大人拋在腦後,更不該讓衛大人替我擔驚受怕。”


    衛應被她氣了樂,湊手擰了她一把,“誰替你擔驚受怕,給你臉了。”


    卿妝蜜蜜地笑,低著頭進他懷裏,“阿應啊——”


    她拖了老長的音兒,聽的人心裏軟成一片拾掇不起來,他板著臉任她鬧,“悔過悔得太敷衍,明兒寫個罪己書給我,我瞧了若是接茬懈怠,那就寫兩篇。”


    她抱著他的腰不撒手,一勁兒耍賴央告,鬧著不肯寫;他這會誓死不從,擰身迴房裏,身後還拖著株無根藤,長而密的黑發同他的糾纏在一處,生生蔓延到地老天荒。


    轉過天衛應叫了文循進府議事,勒令卿妝在水榭裏鋪陳筆墨寫她的罪己書,青安端著茶站邊伺候卯著勁兒憋笑,她看了更加憋屈,把筆一扔嘟囔道:“單欺負我,就不寫,他奈我何,帶著禮咱們上朱府去。”


    衛修徽得著信親自迎到二門上,還未待卿妝給她賠禮,她倒問起臨川別莊的事兒,“昨兒周媽媽來說話可唬了我一跳,好端端的怎麽叫賊惦記上了?衛家的別莊都敢肖想,誰有那麽大的膽兒?”


    卿妝苦笑,“更深夜半的哪個能鬧明白,來了也不為別的就縱火行兇,叫別莊小子們砍殺了幾個,左右等衙門的人來斷斷吧。”


    她兩個正說著話,門上的丫頭來迴事,“太太,西府廉大爺家大奶奶來了。”


    還未待迎出去就聽著脆生生的笑,“忙什麽,我說不用迴她,就來瞧救了梓丫頭的恩人,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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