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妝闔了眼心跳尤盛,這樁無論天災抑或人禍,駐京的禁衛軍猛然出了這樣的岔子,料理不好輕則嘩變,重則入宮勤王也不在話下。


    緩了半晌,她才又開口問道:“大人便是在神樞營傷著的麽?”


    周氏說不是,“那裏的將士已經安撫住了,內閣另派了人在善後,大人卯末迴宮向陛下複命,重又出京上天津衛去,事兒是在途中出的。雖說神樞營的事秘而不宣,但動靜著實太大,口耳相傳就叫四賢館裏等著放榜的舉子聽了,這起子文人旁的不會就曉得裹事生亂。”


    她歎口氣接著道:“他們都道放榜前天有異象必生事端,是為不祥之兆,同自個兒緊要的事哪個能等閑,也不曉得誰起的頭約了要上宮門口叫大人給說法。走了半截聽著風聲一股腦兒換個道,當街將大人的車駕攔了,嗚嚷嚷的鬧得不成體統,都是文人又不能動粗,好言相勸耽擱了不少時辰。混亂中也不曉得誰放的冷箭,傷著了大人的手臂和迎麵骨,那樣多的人誰能鬧明白哪個是兇徒?”


    卿妝撫額,心頭越發不安,“郎中可瞧了,傷的是皮肉還是骨頭,勢頭究竟如何?”


    周氏道這會還不曉得,“大人未露麵,隨扈數趟車,亂事中外人不曉得誰受的傷,出了事仍舊快馬加鞭往城外去,隻當大人這會還在天津衛的路上。小董大人將大人送迴了莊子上,他身份招搖不便久留,怕京中有人聽信趁勢生亂,分派了數名戈什自個兒上天津衛去了。”


    飛來橫禍,這會抱怨天抱怨地也晚了,車輪一路飛快,徑直迴了別莊上,裏外的丫頭小子一概是不知情的,來迴拾掇著院落屋子。瞧了人進來,各自請了安奉了茶水,站在廊下聽後差遣。


    卿妝沒工夫理會她們,叫周氏帶了人出去,疊疊的帷帳自她身後層層放下,將裏間從塵世裏隔出來;進了落地罩就聞著濃烈的血腥味,兩個年邁的郎中在榻前侍奉,自有按劍的戈什一旁守著,劍拔弩張。


    換下來的血布堆成座土丘,那老郎中不知是驚是俱,翻騰藥箱的光景袖子帶翻了一摞,露出底下更觸目驚心的血跡來;她瞧了,跟前便如同橫了崇山峻嶺,壓得人喘息不過。


    她轉過屏風,更能真切地看清榻上臥的那一個,傷勢並不同周氏說的那樣淺,甚至還有幾處緊要的擦傷,斑駁的血口瞧起來刺眼得很。拿藥布裹了,更不見周身幾處完好的皮肉,她捂了臉,眼淚順著指縫往下淌。


    她不敢出聲,透著朦朧的視線看著扭曲的人影來迴穿梭,還是郎中到跟前迴事才叫她緩了幾分神智,“夫人,煩請您挪個步。”


    卿妝迴身看了衛應一眼,轉而到了外間,低聲道:“老先生,我夫君的傷勢如何了?”


    老郎中歎口氣,“衛大人的傷雖說沒活動著筋骨,可傷著地兒古怪,手臂腿處最為要緊;我們隻敢盡全力,但願蒼天庇佑大人,叫咱們也中用些。”


    她緊著擰眉,“先生這是何意,若是不好,不能提筆寫字或是騎馬行路了?”


    老郎中未曾把話講滿,隻道:“大人青春正盛,未必不可大好,我如是說不過請夫人心中有數,短時間內您言語的事兒隻怕是不能夠了。”


    這意思便是往後就吊著口氣麽,昔日桀驁不馴的首輔大人提不了筆禦不得馬,莫說他會鬱結,連旁人聽了也會覺得扼腕。


    卿妝心頭發苦,強忍著福了福身,“我曉得了,這些時日便全仰仗著老先生們,莊子上慌亂沒有章法,委屈著您二位在此住上幾日,若是大人好利落了改日必會重謝。”


    半是威脅半是抬舉,郎中們久在高門中遊走,規矩門兒清,當下也沒敢拒絕,隻迴了禮叫戈什們請了出去了。她站在當地兒愣神,裏頭似乎有清淺的一聲喚,叫她好容易活了過來,忙不迭抹抹淚抬腳迴裏頭。


    衛應歪在大迎枕上緊抿著唇,披散的頭發汗黏在鬢角,病弱不堪,看她進來微微抬了抬手,大約是扯痛了連表情都僵硬起來。


    她忙奔過去,一把握住了,哆嗦道:“你別亂動。”


    他勾著唇,說話聲兒低低的,很溫軟,“我尋常,不是這樣式的,你看笑話了。”


    這人無論什麽時候都很驕矜,不稱心的時候少不得怪這個怨那個橫挑豎撿,她時時背地裏笑話他,如今聽來卻是失而複得,簡直叫人喜不自禁。


    她想笑,可是眼淚先滑下來,“那你快好,不然我每天卯著勁兒笑話你。”


    他那隻完好的手探過來給她拭淚,一下一下,也沒什麽力道,“笑話便笑話,哭什麽,隻要不叫你做寡婦便都不是事兒。”


    先頭叫那倆神叨叨的老頭兒唬得六神無主,這會更聽不得這話,心裏急又氣,可看了他掌心的傷卻又一瀉千裏。她把他的手掌貼在臉上,仰麵瞧他,看他柔弱的模樣就惱,“還有功夫理會我做不做寡婦,你是不是疼懵了?”


    問完了,又低下頭咕咕噥噥,“肯定很疼。”


    “芝麻大點的傷,不疼!”他順順她的頭發,有些悵然,“不過有些感慨,方才若是真有什麽閃失,你可怎樣,還這樣小,大把的好日子都叫我荒廢在這裏了。”


    她順著他的掌心摸了摸,“用不著感慨,你有閃失我就跟你一道去了,擔心個什麽?”


    他定定地看了她好半天,大約是慶幸,慶幸能全身而退,迴到她身邊來;可迴來也不曉得什麽言語來迴應她這片真心,大約隻有他這個人,這一生來抵償她的情了。


    卿妝見他半晌沒說話,以為他乏累,便小心翼翼地將他扶著躺下,大氣磅礴地道:“尋常都是你隻手遮天,現在躺倒了換成了我,你安心歇著,我會照顧你對你負責的。”


    若不是親眼所見,哪料著世上還有這樣爺們兒似的姑娘,雖力不能扛鼎但至少氣勢尤甚,叫人很安心,衛應笑,“那就有勞太太了。”


    “客氣客氣,衛兄不必見外!”她嫌他聒噪,拎被子蒙上了。


    他困倦到極致,不過一會的功夫便睡沉了,卿妝坐在榻邊守了半晌,見他再無異樣這才起身上外頭去了。


    周氏隔著帳幔候著,見她出來忙問:“大人如何了?”


    她搖搖頭,隻道:“那兩個郎中是信得過的麽?”


    周氏道:“小董大人尋來的,說是家眷都在鄴京裏,看在家中十數口的份上他們必然也會守口如瓶。”


    卿妝點點頭,“叫兩個戈什守著,定時送上飯菜不許慢待,平日也莫叫人來往,等到大人好些了再放他們家去。”


    周氏點頭去了,她那廂又叫了青安聚齊別莊上管事的婆子丫頭,清清脆脆地念了規矩叫一層層分派下去;後頭每人又給一兩的賞銀,眾人無不歡喜雀躍,都道新來的奶奶仁慈的菩薩似的。


    這上頭的差事忙完了,那廂新煎的湯藥也晾得差不離;卿妝到裏間來喂衛應喝過,正一頭躺著伴著說話,外頭匆匆的腳步聲就止在簾子跟兒,“奶奶,司禮監掌印要見衛大人。”


    衛應半醒半睡,沒吭一聲,她心裏有數,下榻來趿鞋上花廳迎客。


    那位崔督主是個自來熟的脾性,壓根兒閑不住,獨坐著不成,端了杯茶滿地兒亂溜;一時瞧上泥金山水,一會側眼景泰藍的雙耳花尊,疊聲說妙妙妙,見了卿妝來又滿臉是笑,“給小嫂嫂見禮,小嫂嫂別來無恙?”


    這是個笑麵虎,叫人聞風喪膽,卿妝側身一讓還了禮去,“廠公折煞奴了,您能來瞧奴,奴這兒已是蓬蓽生輝,可不敢當您這樣抬舉。”


    崔憲臣恣意一笑,也不見外,比了個手勢請她坐,“想是傳話的丫頭不仔細,咱家今兒不是來拜望小嫂嫂的,是有要事求見衛大人,大人可在,煩勞小嫂嫂引見。”


    卿妝淒然一笑,“廠公這是哪裏的話,前兒奴冒犯了衛家東府的二奶奶,叫老太太攆出門了,蒙衛大人惦記著往日的情分不過在這兒苟延殘喘,您上這兒尋大人可是尋錯了地兒。”


    崔憲臣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小嫂嫂這樣同咱家說話便是見外了,咱家和衛大人素日情分極好,您將大人藏在自個兒閨房裏也不叫咱們見上一麵,這麽著一點點的生分,小嫂嫂往後可怎麽在衛大人麵前交代?”


    她寸土不讓,麵上佯作惶然不安,“廠公這話說可怎麽樣說的,奴便是借十個膽兒也不敢攔著廠公見衛大人,隻是昨日大人叫奴上這兒來安分守己的度日,他上天津衛的光景不要道府裏惹是生非。大人如今約莫都該到天津衛了,奴可怎麽承您的情?”


    崔憲臣端著蓋碗,眼神直喇喇地盯著她,“這事兒咱家聽了,可是咱家還聽說衛大人半道遇刺,傷重不治,小嫂嫂可曉得這宗利害的?”


    卿妝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喃喃道:“如何會這樣,大人傷得哪處,如今怎樣?”


    崔憲臣不答反問,“看起來小嫂嫂著實不知情呐,可若您不真不知情,您袖口上的血又是打哪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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