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明明是正午,天空卻陰沉的像是傾倒了半邊,快要壓下來。


    手機響了,是林子豫新的護工來了。


    安德魯跟朱粆說,上午的是故意惹怒林子豫的,幾天前,有一張銀行卡匿名給那位護工轉了大量的金錢,讓他找機會激怒b區213的病人。


    再查下去,便是查無此人。


    朱粆和新的護工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已經到了上班時間,她下午還有兩個社會援助預約。


    社會援助心理諮詢是在社區裏麵設立援助點,然後由心理學的大學生每個周末自願報名進行援助性分發問卷,然後根據問卷整理的結果,提供幫助你的治療手段,很多人都因為並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傾向,導致真正查出問題的時候已經到了程度比較難以糾正的階段。


    這個月輪到朱粆做領隊,她一早就趕了過去,卻發現很多社區的人對免費問卷以後的10美金治療而感到不理解。


    “為什麽是十美金呢?”一個高個子頭發花白的老頭子揪住一個男學生的衣領,臉上長著雀斑的小男生憋紅了臉,也沒有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朱粆認識他,他是大一新來的,性格很溫和,也很樂於助人,就是有的時候辦事情比較溫吞。


    “是這樣的老爺爺。”朱粆起身,不動聲色的擋在了兩個人之間,“我跟您解釋一下。”


    她掃了一眼男生遞過來的報告:男,76歲,獨居,老年焦慮症,自述高血壓史。


    “那你來說說,你們不是義務援助嗎,為什麽我們還要交錢!”


    老頭子叫嚷起來,很多人都投來關注的目光。


    朱粆下意識的觀察起眼前的老頭子來,他身上穿的是質量很好的羊毛衫,因為多次洗滌而有些輕微起球,口音帶有愛爾蘭口音,加上一雙很講究的皮鞋,這個人並不是缺少十幾二十美金的人,但卻因為十美金的診費在這裏叫嚷,原因恐怕是——


    “是這樣的,我們的測試表格全部都是免費,分為抑鬱量表和焦慮量表兩種,但是後續提供的治療需要10美金。現在有很多免費的熱線電話,都能夠提供心理疏導,但是我們的十美金是對於我們雙方的一種尊重,及時提醒我們要時刻尊重來訪者的需求,也是來訪者願意為改變而付出的態度,10美金也許隻是一頓飯的價格,我們後續所有的社會援助所得都會捐贈給當地社區福利機構,並不用於營利。”


    朱粆解釋的明白,態度又不卑不亢,話鋒一轉。


    “您看您的這個結果,目前的的高血壓吃了很多降壓藥有的時候也會出現較高的現象,就是因為您的焦慮症造成的,有的時候您覺得憤憤不平,並不是真的覺得這些事情不好,而是需要一個情緒發泄口,如果可以的話,您可以來找我試一下,我知道一種快速眼動療法(emdr),可以讓您想到家人的時候不再那麽的擔心。”


    那個男生在老人走了以後湊上前來問道:“朱老師,你是怎麽知道那個老爺爺是因為家人而產生的焦慮呢?”


    朱粆迴答道: “你看他的衣服材質以及言談舉止,就算是賴住你了,說話的時候也很注意自己的唾沫。他的家境優越,鞋麵上都是一塵不染的,可是身上卻穿著一件舊毛衣,這種材質的毛衣一般都不能經過太多次水洗。而且獨居老人家裏一般是會有寵物的,他的身上有狗子的味道,多半是因為子女都不在身邊而產生的焦慮吧。”


    “那這樣的老人一般不是家庭治療才會更好嘛?”


    “如果能常見到家裏人,他還會這樣充滿憤怒嗎?”朱粆歎了口氣,“需要調節的是老人家自己對於子女都不在身邊而生氣的認知,而不是讓他的子女都改變原本的生活。因為子女的生活美滿,老人家才會不忍心打擾他們,反而把所有的責任都怪在自己身上,長久的沉默,必然導致憤懣的爆發。”


    朱粆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文件,抬頭看過去,老人逐漸遠去的身影在人來人往中格外的孤獨,高高挺直自己的脊梁,永遠不會彎腰的執拗,讓這樣要強了一輩子的老人開口跟兒子女兒撒嬌,可能比登天還要難吧。


    桌子上的電話響了,是一封郵件。


    朱粆隻看了一眼,便把手機倒扣在了桌子上麵。


    “怎麽了老師?”旁邊的學生把資料交到朱粆手上的時候,發現她在出神。


    朱粆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一張圖片而已,一張關於真相的圖片。


    珍妮前天發給自己的那個莊園地址,正是老頭跟自己提到過的那個想要數據的dna學會在m國的落腳點。


    朱粆拜托朋友調查了一下,珍妮的身份信息,剛剛已經有了結果。


    誰能沒有苦衷呢?


    朱粆這樣安慰自己。


    人人都有苦衷,大家利來利往,她抬起頭來,下意識地看向沒有溫度的天空,什麽時候的天氣變得這樣冷起來了,冷的讓人的心髒都在打寒顫。


    天氣進入十月份以後,加州的天氣變得更加陰晴不定,靠近海岸線的地方依舊陽光明媚,絲毫沒有受到氣候的影響,可是他們在更靠北的地方,夏天陰雨的時間很長,冬天的太陽還沒有溫度。


    真不知道研究所把地址選在這裏是不是因為這裏的地價便宜。


    加州的冬天太陽沒有溫度,但是相對無風,極其適合賽車訓練。


    郊區賽車場上四輛賽車,一前一後的越過終點。


    風沙飛揚,最前麵的那輛黑色的法拉利絲毫沒有減速的感覺,劃過一道圓弧,以最小的弧度漂移過賽道,正正好好的車頭對準了後麵第二輛剛剛停下的車。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快到第二輛車的車手司翼都沒有反應過來,他下意識抬頭看向對麵駕駛座上的男人,黑色頭盔下的男人沒有絲毫的動作,靜止的坐在那裏。


    信任,讓他知道溫隨不會撞上來,可是司翼的後背還是被冷汗浸濕了。


    司荷抬頭看項目衝在最前麵的那輛黑色的車,憂心忡忡:“今天大神的狀態好像還是不在線。”


    她自言自語地嘟囔道:“是不是輪胎抓地力他還沒有習慣呀?我覺得他的寬輪胎應該再增加一些抓地力,原來這是他的最快的一種輪胎,所以這一圈兒提速必須要快。”


    “我們再來調整一下方案。”


    “好。”


    幾個維修廠的成員連連點頭。


    司翼從後麵的車裏麵鑽出來摘掉頭盔,衝著前麵的黑車喊道:“要不我們休息會兒吧。”


    坐在最前頭黑色車輛裏的男人,緊緊抿著嘴唇,有些懊惱的捶了一下自己的腿。


    剛剛在加速的時候,那一瞬間的停滯感帶給了他無限的壓力,是一種無法擺脫的無力,他好像逃脫不了這個怪圈。


    這種心理暗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一遍又一遍地壓在他的腿上還有心頭。


    前麵的車紋絲不動,司翼和後麵下來的黃奇麵麵相覷。“不對勁。”黃奇小跑到前麵來,用肩膀撞了一下司翼。


    “他昨天壓根就沒考慮刹車,刹車片都冒煙了。今天反而是油門踩不到底的感覺!”


    “你都感覺出來了……”黃奇一向遲鈍都看出來了,司翼擔心地看向還是沒有什麽動靜的最前麵的車。


    “什麽叫我都感覺出來了?!”黃奇嚷了起來,“我比你聰明多了。”


    “你去找司荷,我去看看他。”司翼沒空搭理他,放下頭盔往前麵走。


    沒走兩步,前麵的車門緩緩打開了。


    身形修長的男人手裏抱著頭盔,推門下樓賽車黑色的賽車服緊緊的貼著他肌肉線條流暢完美的身體,像最完美的古希臘雕塑,隻是他此刻的表情無比的凝重。


    “沒事兒,你還在恢複期呢,能跑出這個成績來已經很好了。這話並不是安慰而是事實。”


    黃奇自己要跑進18分鍾也是難於上青天,印象裏麵隻有一次在風速合適的時候卡好卡在了分界線上。


    “黃奇說的沒錯,慢慢來,別著急。”


    “我去趟了樓上。”


    溫隨沒多說,點頭示意他們感謝擔心,轉身無言地上了樓。


    司荷更擔心了:“大神臉色難看到爆炸!”


    黃奇湊了過來:“確實。”


    “我可是我覺得他發揮已經很好了啊?”


    “確實。”


    “果然大神對自己要求都很高”


    “確實。”


    然後黃奇挨了一巴掌。


    司翼有些擔心的看向溫隨消失的地方:“他不是對自己要求高。”


    “是他原本的高度,就已經是望塵莫及,想要重返巔峰,就要超越自己。”


    司荷歎了口氣,把手套塞進黃奇懷裏:“哪有那麽容易,有對手是件好事。你跟黃奇這幾天把把都能進步幾秒,要往常,一秒鍾需要燒多少錢,有一個領跑者在你們前麵豎著標杆,你們就有方向。可是,大神的方向在哪?”


    他們幾個人陷入沉默,這顯然是個無解的問題。


    曾經的溫隨,不可一世,向燃燒在賽場上的烈焰,所向披靡的不敗戰神,幾次打破了亞洲紀錄,據說在一次私賽上,還打破過世界紀錄,他百無禁忌,是唿吸心跳之間就能超越極限的存在。


    這樣的他,從負傷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心揪起來,不光是因為他可能無法再次迴到賽場的重傷,而是從那一刻,他懂得了疼痛。


    神明一旦懂得了恐懼,就會墮落,懂得了害怕,就會退縮,成為普通人。


    他瘋起來甚至有玩命的韌勁,昨天的賽場上,到達終點線才開始踩刹車的輪胎直接報廢,可就算這樣,也沒法彌補,在起點的時候,那瞬間的猶豫。


    昨天晚上,司翼和溫隨一起跟教練複盤錄像,溫隨的狀態就變得很奇怪,他整個人陷入一種死寂,把自己投入深潭,逐漸淹沒在水裏。


    樓上——


    溫隨推門進的器材室翻身,跨坐在窗邊的倒蹬器上,有些執拗地盯著自己的腿。


    流暢的肌肉線條告訴他自己的複健十分順利,甚至現在的肌肉已經關節的狀態,已經能恢複到之前賽前的水平。


    可是這兩天每次加速前,總會有幾秒鍾停滯,就像是大腦與身體完全斷了連接,能感覺到他身體裏麵有個聲音在拚命的嘶吼,身體卻是木頭。


    器械的重量壓了下來,他短暫的不去想剛剛的怪異和無法控製的無力,機械的一下下的蹬著倒蹬機,直到大汗淋漓,腦袋空空。


    耳朵裏麵的聲音仿佛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被,從遠處傳來的鍾明一樣,讓人恍惚。


    “…… 停下,溫隨,……溫隨!!”


    教練老李的聲音逐漸清晰,男人茫然地轉過頭,見到了教練擔心的臉,眉頭緊皺起來,讓褶皺本來就多的臉顯得更加滄桑。


    “教練。”


    他低低的應了一聲,把身體兩側的安全閥拉上,架起腿上器械的重量,坐起身。


    頭頂的汗水順著他起身的弧度,劃過光潔的額頭和高聳的鼻梁,吧嗒一聲滴落在皮座椅上麵。


    “你的狀態不對,這樣過度練腿,你的膝蓋會受不了的。”老李坐在他的對麵,擔心的看向他原本受傷的膝蓋。


    “去找你的醫生再聊聊吧,你這兩天雖然已經能進18分了,但是總時長也在15分鍾開外,想要進入q3 還是需要克服心理麵的那一關。”


    (科普:排位賽是正賽之前決定正賽的發車順序的比賽。排位賽共分為三個時段:q1、q2和q3,每時段淘汰五台賽車,最終隻有十台車可以進入q3。


    01:總時間為18分鍾;q2:總時間15分鍾;q3:總時間為12分鍾,成績前十名將作為正賽發車的排序,最快車手將占據第一發車位,也稱之為杆位。)


    “我昨天已經跟你說過了,我們不想要你不顧一切去衝刺那個最快的速度,一切都以安全為主好嗎?”


    “安全……什麽是安全?教練,我有點搞不清楚了……”


    溫隨汗水弄得他頭有些癢,讓他很煩躁。伸手撓了撓後腦勺,懊惱的抱住了自己的頭。


    “你昨天不要命的加速,不叫安全,今天的猶豫,也不叫安全。”


    “司翼他們都很擔心你,如果你沒有準備好,今年下半年的賽季可以不參加的。”


    “教練,你讓我好好想想。”


    他的確需要好好想想,從前什麽時候刹車什麽時候油門如何點火前進,這一切好像都是不用思考的肌肉記憶,可是如今卻成為了壓在心頭無法前進的石頭。


    事後迴想,他完全想不起來空白的那一秒當時自己想了什麽。


    老李重重的歎了口氣。


    “你也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了,畢竟你也一年多都沒有訓練過了,剛來,不適應是肯定的。你的身體肯定沒有問題,有可能是你的思慮太重了。你現在給我的感覺就是有很多東西都放不下。”


    “你的傷病讓你短暫退役,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段退役的時間,本身就會帶給你一定影響。”


    溫隨淡淡垂眸,遮掩住眼中的流光,那裏有一團黑色的火焰,不斷地點燃然後被熄滅,他固執的說:“可是小醫生她說我現在的狀態可以重新開始訓練了。”


    “她並沒有讓你這樣勉強自己。”老李反問道,“你是怎麽給她反饋的?”


    溫隨反駁不出來,這兩天朱粆發消息詢問他的訓練情況,他都說自己還不錯。


    老李歎了口氣,把手裏的牛皮紙袋遞給他:“這是今天出來的你的身體檢查報告,一塊給你的醫生看看吧,是你說的,你的醫生全世界最好的醫生,那診斷的時候,病人總要說真話,醫生才能給你治病啊 。”


    溫隨恍惚,小醫生也說過,可以選擇沉默,但是不要欺騙。


    什麽時候,下意識的開始掩蓋自己的痛處,又開始犯同一個錯誤。


    老李覺得他聽進去了,也就放心了,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走到門口,迴頭問了溫隨這樣一個問題。


    “你覺得賽車是一個什麽樣的運動?”


    “自由。”


    坐在窗前的男人下意識的抬頭,身後的頭頂上的風扇唿啦啦的西那隔著,光亮和影子隨著聲音旋轉,精致淩厲的五官在光影之間變得更加的沉寂,交織著陰鬱。


    “那你的自由呢?”


    “現在的你,像一隻被束縛在籠子裏的猛獸,困獸之鬥。”


    老李歎了口氣,溫隨在賽場上的時候,的確可以跑出好成績,但確是讓他心驚肉跳的好成績。


    他似乎在那瞬間,並不把自己的生命放在第一位,他所有的操作都是為了更快的速度。


    速度,等於勝利,等於沸騰在血液裏的欲望,等於自由。


    教練早就走了,溫隨往後仰癱軟,躺到器械的座椅上,長手長腳從單薄的椅子兩邊垂落在地上。


    “操。”


    暗罵一句,勾起地上的外套。


    口袋裏麵綠色的鐵盒子咕嚕嚕滾在地上,扁扁的橢圓形的盒子非要邊緣細窄處接觸地上,滾了老遠。


    溫隨彎腰勾起空盒子,拇指撬開蓋子,輕嗅,然後自嘲的大笑了起來。


    溫隨,你沒救了啊……


    盒子裏,殘存的柑橘味道已經變得很淡,淡到,溫隨隻能聞見什麽香草的苦味,苦的人整個鼻腔全部麻掉。


    剛剛做完社區援助的朱粆,把資料收拾好放進箱子裏麵,抬頭就看見裏的對麵。


    溫隨在那裏,不知道站了多久。


    高挑的男人雙腿交叉,懶散的靠在路燈上,一身黑色棒球服,胡亂地包裹著自己,連拉鏈都沒有拉上,交互的領口下露出青白色的脖頸,他好像剪了頭發,從正麵幾乎看不到他耳後的碎發,隻是有三兩碎發遮住淩厲的眉眼,在對視的瞬間變得溫柔。


    “那個超級大帥哥在那裏好久了!”


    “朱老師,我看他一直直勾勾的盯著你!”


    幾個學生悄悄的湊過來講悄悄話。


    “我怎麽覺得他帥的有點眼熟呢?”


    “一個病人。”朱粆微笑起身,“你們把東西收好,帶迴所裏存檔,然後通知珍妮,這幾個人需要複診,讓她預約一下。”


    “好的好的。”小姑娘一邊笑一邊答應著。


    朱粆點了點頭,起身拎包往斑馬線走。


    然後在一片忍耐的驚唿聲裏麵,對麵那個超級大帥哥懶散的直起身,趁著綠燈的時候過了馬路,朝他們走過來。


    男人克製的與她保持一臂的距離,長腿緩邁,跟上她的步伐。


    陰影裏,瘋長的玫瑰像野草。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去研究院找你,你不在。”


    “有什麽事情嗎?”


    “小醫生。”


    男人低下頭,發絲掃過她的額頭,慢慢的,垂落在她的耳邊,簌簌的,拌著冷風,劃破耳邊的空氣,紮進皮肉。


    “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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