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在這世間有誰能夠說自己足夠了解花恨柳,天不怕絕對是為數不多的一個。


    從遇見黑衣少年主動上來“打劫”開始,他便想到了這事情向後發展的走向;當花恨柳找到自己詢問苟不諱之事時,他更是連後續事情的詳細脈絡也預料得差不了多少——唯一的一點差錯是,獨孤斷竟然在花恨柳隱晦地提出若是不能好好與這一行人“配合”好,他便立即要將苟不諱輸掉了那足以買來整個南雲城的巨額賭注一事告知天下時,沒有絲毫猶豫地便表示自己一定好好“配合”。


    而所謂的“配合”,是他想也未想到的離間昆州。


    師父啊,四愁齋總是能讓人自歎個人力量的卑微啊……


    心中不動聲色地又將師父那句“遠離四愁齋”的話念叨了一遍,他懷著強烈的愧疚之心默默祈禱師父不要因此而責怪他。


    “按照這個速度估算,我們至少可以提前一個多月到達延州。”佘慶已經將針對獨孤斷的調查結果匯報給了花恨柳,也正如獨孤斷自己所說,他是因為師父突然有急事離開沒有給他留下錢所以才淪落到打劫的地步的,並非有意候在此處與眾人見麵——而實際上,此時獨孤斷若是早知道會打劫不成反被威脅,或許寧肯餓死或者在別處尋一隊人馬下手也不願待在此處了。


    “到了延州我們去幹嘛?直接去鎮州還是先將事情辦穩妥了再一起去那邊?”問話的是楊簡,她雖對花恨柳使用手段威脅眼前的敦厚少年有所不滿,不過考慮到此番倒是能將對方留下來,她的不滿稍有消弭。


    “先生覺得呢?”花恨柳也正在愁此事,依他本意當然是越早到昆州越好——這就像是一個解謎的過程,雖然明知道將最終的謎底解開尚需一步步耐心等待,但是解謎的每一步但凡接近了謎底,他都會迫不及待想要過去一探究竟:若是幫助了熙州最終統一了蜀國、建立了熙朝,又會有什麽樣的出其不意出現?


    比如說,柳笑風出現了,卻是以一個極為平凡的人的形象無意中被發現;比如說這世間不再有“熙王”、也不再有柳姓的人,甚至曆史的最後連“柳安樂”一人也從未出現過……


    更可怕的恐怕還是,若是這最終的勝利者不是熙州……不,最後的勝利者必須是熙州!這也是花恨柳打內心中迫切希望的一件事:隻有贏家是熙州,這盤棋才能繼續下下去,這個夢也才能繼續做下去。


    打內心中,他對已經充滿了變數的未來既好奇卻又恐懼來臨,他說不清自己是希望創造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曆史還是希望不論怎樣變最終仍是迴到自己熟悉的那個曆史軌跡上。


    他焦躁而又無助地迫切需要盡快知道答案——從這一點看,他或許更像一個輸掉了一切卻又孤注一擲想翻本的賭徒。


    隻不過這一次,他要賭的是自己的命而已。


    “還能再加快一些速度嗎?”天不怕不著急說自己的打算,而是反問佘慶。


    “可以的,若是加快速度,還能再快三分之一左右的時間到達延州。”佘慶雖然不明白大先生為何如此問,但還是據實迴答道。


    “還是不夠啊……”天不怕輕聲嘀咕一句,道:“還是按照這個速度繼續往延州趕吧,到了以後先將宗門的事情處理完,然後分批向鎮州出發。”


    “為什麽是分批去?難道延州事畢以後你還有什麽事要處理嗎?”楊簡對天不怕的這番安排很是不明白:既然已經處理完延州的事情,當然是一起去鎮州才好。


    “我猜燕無暇的傷肯定沒有我們所想的那般好,如果到了延州等到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好而燕無暇尚不能動身,那我或許就要慢一步去鎮州,到時候你與楊簡、佘慶等人就先出發去鎮州看看情況,然後伺機采取行動就可以啦。”


    他這番話迴答的是楊簡,卻是對花恨柳這樣說。花恨柳聽後沉默了片刻方才道:“並沒有什麽不妥,那就先這樣吧。”


    如此在路上又行了月餘的時間,這一日終於進入了延州。


    看著那寫著“延州”二字的界碑從前方慢慢靠近自己,再從自己身邊擦身而過落於身後,花恨柳也逐漸將心中的焦躁暫時抑製下去。


    延州,天下間最著名的一個州,能夠與熙州齊名的州,自己來到此間所在的第一個州……與花恨柳而言,這裏的延州就是他的故鄉。


    過了界碑沒有多久,一開始尚未覺察到與之前有所不同的人終於慢慢發現這個聞名天下的州到底與別州有著怎樣的不同了——這裏實在是不像亂世中的樣子,在從西越東來的一路上,他們雖選的竟是些偏路、近路,卻也看到了戰亂給百姓帶來的傷害:流離失所、家破人亡、餓殍滿街、易子而食……除了荒涼、血腥,便是絕望、淒慘,仿若置身地獄一般。


    最令花恨柳印象深刻的是,這一路上每每遭遇流民,他們總會提高了警惕防治被這些流民衝擊——並非殘忍,因為他們每個人心裏都清楚,眼前的這些人已經是逐漸消磨了人性、而獸性慢慢“覺醒”的人了,一個不慎眾人便當真會成為他們眼中待宰的肥羊、口中的嫩肉……


    一路看,一路提心吊膽。


    然而在他們眼前的延州卻不是這樣的。


    在這裏彷佛看不出來天下是一片混戰的局勢,一切的一切都如以往平和的時候,鄉下已經有務農的百姓忙著在田中除草、翻耕了,街市上雖不見了說書的、南來北往做生意的,但本地的茶攤、小吃店、旅店仍舊營業,安靜卻也說不上清冷。


    “這個……”眾人看著眼前的場景,一個個難以置信地看著,嘴裏說不出話來。


    了解這其中緣由的,除了淡然處之的天不怕,也就隻有知道內情的花恨柳了。


    那一夜在熙州,楊武分析天下形勢的時候天不怕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亂且亂去,莫動我延州。當時花恨柳聽到了以後還緊張得要死,如今看到眼前的情景他方才徹底覺悟,天不怕既然這般說,自然是有著他這般說的底氣。


    先不說楊武有沒有能力打到延州來,便是在延州一旁虎視眈眈的昆州,也沒有絲毫要動它的意思。


    若這尚還不足以說明說明問題,那不妨看看那些流民:延州周圍被鎮州、肅州、懷州、相州、吉州、豐州六州環繞,這幾州也均是戰亂的延及之地,尤其是吉州、肅州,一個正受著蕭書讓的控製正準備與信州背後的宋季胥正麵對抗一番,一個在關、饒的旁邊,右王庭若是想發展勢力盡快站穩腳步,勢必先將留州、肅州吞並。然而便是在這兩州,一個位於延州之北,一個處於延州之南,在各地流竄的百姓卻沒有大批地進入延州、躲到延州避亂——這是為何?


    這是因為普天下的人都知道一個道理:延州不能亂!


    中原人將延州視作民族之根所在,隻要是根在,遭受些風雨、山火,大樹仍然能夠枯木逢春;而作為外邦之人的關、饒更是清楚,此時的大蜀亂且亂矣,卻也還在理智的“亂”,但若是將熙州動了,恐怕這以後要麵對的就不隻是來自各地軍閥、分割勢力的討伐了,而將變作天下百姓都要參與的一場拚命的圍殺。


    另外有一點各方也都非常清楚,將來不論是誰控製住了局麵,所需要的治理天下的良臣、安撫流民的幹臣、恢複生產的能臣……都能從延州找出。


    延州安穩,他們才敢放開了膽子來打來鬧,才敢不顧天下百姓怨聲載道仍然為了帝王位置敢拚敢殺。


    然而花恨柳要感歎的不是這個,他隻覺得將天下信仰所在係於一州固然不易,但更不易的卻是在辛苦經營了近八百年的四愁齋——在八百年的時間裏,一點一點通過自己的努力悄然改變了這一州的一草一木,也將其精髓潛移默化地滲入到一代又一代的延州人骨血中,更為不易的是,這番舉動最終也贏得了全天下人的認同……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從四愁齋的老祖宗開始的。


    一想到這裏,花恨柳心中按耐不住激動,他越來越想迫不及待地拜謁一下這位一直以來自己都蒙受其恩蔭的四愁齋的創始人、自己的老祖宗了!


    “就快到了。”天不怕輕輕地說出這句話,雖然他竭力地裝作淡然的模樣,花恨柳卻仍然能夠聽出其中的情緒:激動,忐忑,欣喜,害怕……


    “先生當初是由延州出發去熙州的,想來應該已經去過四愁齋了吧?”愈發穩重的佘慶此時更是難抑心中的激動,竟也少有地有些得意忘形了——他不得不得意,自己所在的宗門四愁齋馬上就要到了,這延州出現的種種他雖不能像花恨柳那般知道得清楚,卻也不難猜出這其中的關鍵所在:這裏之所以不同於別處,正是因為這裏是延州,正是因為這裏是四愁齋的所在。


    “進了山裏,大家就要步行上山了……”掀開馬車的垂簾,天不怕往外瞧了瞧道,見眾人無人介意也不再多說,沉默半晌又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對著花恨柳與佘慶道:“山中還有老祖宗的一幅畫像,應該是這時間唯一的一幅了,不知道有沒有被人翻去點了柴火,又或者被老鼠什麽的咬壞……到時候可以找出來拜一拜的。”


    畫像?花恨柳眼前徒然一亮,不過他更感覺到無語的卻是天不怕那句“點了柴火”,不禁樂出聲來:這還真有四愁齋的風格啊!


    他心中這般感慨,所以連後麵天不怕低聲嘀咕的那句話也沒有聽清楚:“現在想來,老祖宗的畫像和你的模樣倒是有幾分相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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