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拜我為師可好?”


    如果說楊武剛才的送賀禮送宅子達到的效果是一顆巨石砸入湖底激起層層波紋的話,天不怕的這句話卻更像自湖底炸氣一顆巨石掀起疊疊巨浪。


    現場聽到這話的人不外乎這幾種反應:以劉琮為代表的一群親友,先驚後喜,覺得先生此言乃是錦上添花之事;以司禮為首的一幹更像是看熱鬧的來賓、看客則是半驚半疑,心中對所謂的“愁先生”的眼光別有一番思量;而楊武、花恨柳這兩位出自四愁齋的人卻徒然一悚,心想先生行事越來越出乎人意料了,果然是比我等先窺得天機啊……


    花恨柳聽這話時,還多了一分欣喜的心思在其中。自己當初就是被這句“拜我為師可好”帶進師門的如今有個師弟,想必以後的日子也會好過許多。


    這個時候佘慶的表情隻當是一個“妙”字。他跪恩感謝楊武的姿態還不上不下地保持著,賠笑推遲宅子被楊武一聲大喝定住的表情依然僵持著,然而佘慶並不會忘記用其他方式、其他部位來表達自己的感激,卻見他就勢一撲,也不在乎新做的紅豔豔的喜服粘上灰、碰著泥,就那麽直挺挺地撲在天不怕腳下。


    態度再明顯不過,這是“五體投地”,感激的不能再感激了。


    正當眾人看到這裏,心想管他胡鬧不胡鬧先樂嗬著鼓掌表示表示時,卻仍聽天不怕出聲道:“你,可願拜我為師?”


    這就令人看不懂了。


    難道你剛才犯癔症,臨到跟前才發現自己鬧笑話了,想繼續裝傻、裝不懂蒙混過關不是?


    就在天不怕將被在場的熙州人狠狠鄙視一把之際,卻有一細若蚊音的聲音輕輕言說:“月英先謝過先生抬愛……”


    不錯,天不怕所問之人,壓根就不是佘慶,而是劉備倭劉琮之女、佘慶的新婚妻子劉月英!


    事情到了這裏,反而哄然的聲音沒有了,竊竊私語的聲音沒有了,天不怕收獲的,除了大部分人醒悟過來以後對這位愁先生高深莫測的評價之外,更是贏得了熙州城主楊武的驚羨。


    “先生果然好計較!”楊武在心裏暗暗歎服。他豈是不知道佘慶能跟隨楊軍五年殺伐而仍能活命至今是有著自己的一套本事的?但平時軍中之事他隻要放手便決計不會過多幹涉,便由著楊軍去負責……如今好不容易盼到有喜事正好可借送賀禮的機會好好表達一下自己的愛才惜才之心,更是竭盡所能討好這一家上下;而他也對劉家小姐天性純良早有耳聞,若不是苦於自己所學無從用起,便一定要將四愁齋另一門學問教給她了——正所謂有女人的房子才是家,佘慶看重這劉月英,也一定會為了劉月英不惜所有。


    因此,若是套得住這女人,他旁邊那傻乎乎幹趴著的愣小子也肯定會服服帖帖的。


    想到這裏,楊武心中甚是不快。“哼,好你個楊軍,看來罰你一月禁酒是太輕了些!迴頭我便要好好問問你為何不早日提拔這佘慶!”


    這邊楊武心中又是後悔又是生氣,可另外一邊此時卻又變得聒噪起來,楊武細心一聽,更覺事情出乎意料——


    劉家小姐,麵對當世第一人愁先生的抬愛,竟然生生拒絕了!


    此事還需迴到剛才那一句“月英先謝過先生抬愛”之後。


    隻見劉大小姐——不,既然已經拜過堂,那便是佘夫人了。佘夫人微微低頭,先向天不怕行了一個萬福,道:“世人早就傳聞先生慧眼如炬,學識、名聲都不作世間第二人選,但月英自知尚不是那種驚才絕豔之輩,得先生青睞實在慚愧!”說到這裏,又是一個萬福。


    “我家相公,在我看來絲毫不比那些早已聲名顯赫的能臣才將差,所以月英倒是鬥膽想得寸進尺一把,請先生教我家相公一些本事……”


    佘慶此時聽得最是感動不已。他自小孤苦伶仃、無依無靠,若非流落到此,適逢其會地在城外的樹林裏遇到了一個與自己年齡一般大卻因為長得醜而悄悄哭泣的小姑娘,怕是也沒有後來,沒有今天了吧……


    想到這些,他心中時常帶著的一絲感激,帶著的一絲同情去愛的這個女子,此時卻激起了他心中另一份情緒——理解,因為理解而去信任。


    在這裏,他並沒有否定之前的感激、同情,佘慶覺得這些也是愛,與此時這種被理解、被信任的感覺一樣,都是幸福這道美味佳肴裏的油、鹽、醋,沒有誰重要誰不重要的問題,而是有了這些,菜會更香、更鮮、更好看,生活也會更順利、更充實、更幸福。


    花恨柳的心情,卻因為自己所經曆的那些痛苦的事情,而變得沉重,變得與這周圍的氣氛格格不入。


    “你不願意?”天不怕似乎並沒有因為遭人拒絕而心有不快,而是在得到劉月英確定的答複和第三次的萬福後以一代宗師的寬廣胸懷慨然道:“果然天意難違啊……”


    見眾人驚訝,先生不疾不徐道:“此事本就不可為,我有心驗證,果然天道昭然啊……”


    不理會花恨柳投來的白眼,天不怕繼續道:“你也不必為佘慶求我,事由天定,不以人念更改……”


    這是什麽意思?是在委婉地拒絕這“新嫁娘”麽?正當眾人議論紛紛,快要達成統一共識之時,天不怕果然開口道:“我是斷斷不能做他先生的!”


    這句話說的樸實無華卻恁地傷人。花恨柳心想,之前自己怕丟不起人說有心試探天意也就罷了,這會兒瞧不上佘慶了,拒絕便直接拒絕,偏偏加那“斷斷”二字,不是誠心來砸場子是什麽?是高人就這樣捉弄比自己地位低的人?


    實在過分!


    心中越想,花恨柳越是替佘慶委屈,其實這放在平時也還好,他頂多隻是當天不怕玩心又起,笑笑也就罷了。


    然而現在是人家婚事之地,是花恨柳觸景生情之時!


    “你,拜我為師可好!”


    這話與其說是帶有詢問語氣的問句,不若是板上釘釘的陳述句——他花恨柳就想通過這一句話,將“你佘慶就是我的學生了”這層意思表達出來。


    楊武實在是搞不清楚眼前到底是什麽情況了!這是鬧哪一出?剛才當先生的出來喊一通,這會兒學生又出來喊一遍;剛才先生想收新娘子為學生,反而被新娘子求著收下新郎官;現在先生剛剛說完自己不收新郎官,當學生的又搶先說先生不收我收了……這哪裏是師徒關係?分明就是相互有著怨懟、針鋒相對的仇家關係!


    佘慶這會兒終於從尷尬、感動、錯愕中反應了過來,隻是現在擺在他麵前的是一道太難選擇的題目:先說如果不答應,那自己妻子剛剛拒絕了先生,自己再來拒絕先生的學生,一天之中因他們夫妻二人丟了兩次臉,似乎事情做得太絕了些……


    這還好一些,若是如果答應了,討得先生學生開心是不假,但學生上麵有先生,剛才先生都說不收了,自己再死皮白臉地拜進師門,不是存心遭人怨麽?再說了,如果拜了師,那在軍中肯定就混不下去了,做最壞的打算,如果未來愁先生與城主關係變僵變壞,自己夾在中間就是要步入萬劫不複的節奏了——佘慶想到這裏簡直就有要哭的衝動了:老天你這是故意耍我的吧?


    佘慶這邊犯難,天不怕卻是一臉興致地看向看上去正在興頭上與自己對著幹的花恨柳,端詳一陣,問:“你確定了?”


    “確定!”花恨柳臉色冷漠,口氣斬釘截鐵。


    “嗯,這事就這麽成了吧!”先生一句話說完,舔了舔嘴角,衝一臉錯愕的花恨柳一眨眼,轉身向堂外走去。


    “熙州人佘慶,今後便是我四愁齋之人啦!”


    留下一句拍板決定,留下一句聽著便是護短的話,先生就這樣先行離開了。


    留下的,是一群陷入集體呆滯的看客——這就好比舞台上正是鑼鼓喧天、琴弦齊奏,漸成高亢之勢,突然之間鑼不響鼓不敲,琴不奏弦不鳴,然後有人出來告訴大家:這一出戲唱完了,大家可以散了!


    半晌,突聽一聲“噗嗤”笑聲,卻是剛剛成了佘夫人的劉大小姐未忍住先笑了。


    “愁先生當真是當世第一人,真是好算計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


    花恨柳醒,是他這才意識到剛剛天不怕為何說“我是斷斷不能做他先生的”了,他這話的重點不在於“不能收”,而是在於“不能做”——“我”不能做!既然我不能做,那別人便可以做,況且這個時候自己受他一激喊出“拜我為師可好”,也恰恰是應了他那句“事由天定,不以人念更改”。自己這一次是完全被這小孩子好好戲弄了一把!


    楊武醒,是想到就剛才這師徒倆人一鬧,不但自己之前送厚禮、送關心的事情被消磨得一幹二淨,連佘慶夫妻兩人,也被這師徒倆通過這種方式著實捧了一把——再過幾日,有誰記得他楊武送人家一棟宅子?大家記得的,就是這新婚二人被愁先生師徒倆爭相收學生的事!這樣一來,莫說是栓牢佘慶的心了,恐怕過不了幾天,佘慶的辭職報告就該由楊軍遞上來了……


    想不答應?若是別人尚還可以,可他是楊武,是掛著四愁齋傳人之名的楊武——掌門人的話,不到最後還是必須得聽一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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