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這天一清早,天不怕就早早地喊起花恨柳,準備收拾妥當了要去佘慶家裏賀喜去——之所以趁著天還未明透就出門,這師徒二人有不同的解釋,花恨柳認為先生這是忍受不住饞蟲的折騰,巴不得快些投降屈服;而先生的一套說辭格調就高出許多了:“難得碰上佘慶辦次婚事,我們需提前準備、好好送去一份大禮,到時候才好放心吃、從容吃!”


    於是這二人避開了一個個嗬欠連連、一臉惺忪的丫鬟、小廝,在熙州城裏一直轉悠到日上三竿,方才不疾不徐地真真正正往佘慶家裏去道喜。


    說是佘慶家,也不過的聽著求個好聽而已——佘慶兵蛋子出身,平時都住軍營裏,哪裏有什麽家?即使他有個像模樣的家,誰也不知道哪天他便捐軀沙場,那時候有個家還不如有個墳頭兒實用呢。


    所以佘慶沒有家。


    現在佘慶有家了,按佘慶自己的意思,隻要兩個人在一起那就是家了,至於是什麽高屋建瓴還是茅屋草堆,沒一點兒關係。


    但這是他一個粗人的想法,或者說隻是一個沒文化人的想法。


    劉備倭還是有些文化的,所以他的想法與佘慶不同,也絲毫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嫁出去是跟著別人住茅草屋去的。


    婚期已定,房產未置,最後劉備倭咬了咬牙,下定決心:也罷,閨女都要送出去了,那就再送一套宅子吧!


    他所送的宅子不是別處,正是他一直充作辦公地點的自家府院——反正都是要嫁人的,那如果能離自己近一些,也是極好的。


    因此,這佘慶的家,就是以前劉備倭的家,這佘慶的新房,就是劉大小姐以前的閨房。


    佘慶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是“倒插門”的女婿的——他堅持這一點,所以,劉府大門外的牌子是連夜趕做的,又趁清早人少偷偷換下來的,那所換二字不是別的內容,正是“餘府”二字!


    不錯,正是那“餘府”!


    也不知是這工匠粗心還是趕活兒趕得急,又或者是故意為熙州城百姓們尋個樂子也說不定,反正這二字等有人發現出錯了的時候,正是賓客紛至遝來、門房高唱低諂的時候,正是熙州城主身後跟著數十人隊伍的賀禮進門在前,愁先生和自己的跟班二人空手尾隨在後的時候,正是堂內一聲“吉時已到”、鞭炮劈啪直響引得眾人蜂擁而入的時候——這個時候還換不換有什麽意思?賓客都已看到了,還能抹得去?貴賓已經進門了,換下來牌子是想說進錯門了麽?吉時已到,莫不想好不容易嫁出的姑娘是先嫁姓餘的改嫁姓佘的?


    處處說不通,也便將錯就錯罷了!


    普通人家的喜事,絕沒有“唱禮”這一說。何為“唱禮”?便是將來賓送上什麽禮物高聲喊出來一遍,一方麵為這喜事添些喜氣氛圍,另一方麵也是做賓客的相互之間較勁兒鬥富的平台。


    普通人家沒有,不普通的人家就有。這婚事是熙州備倭劉琮女兒的,就已經不普通了,更何況還有現世第一人“愁先生”做媒、定期、到場賀喜,那就更應該唱一唱、樂一樂啦!


    於是,那些什麽新編的草鞋兩雙、活捉的兔子一對、剛洗幹淨的軍服一身就被自動略過了,那些什麽綢緞一匹、新茶兩餅、三品靈芝一對也隻是引得圍觀的人們私語一二。


    直到司禮翻到一頁,以越來越高亢的聲音唱出:豐州禦製八品紫砂茶具一套,青州百年黃龍木雕兩尊,先朝遺物龍舌弓一把,熙州特製黑羽甲一身,五朝詩抄珍本獨本百冊,青玉翡翠錢財帛物若幹……


    這喜禮送得講究,送得細致。前兩種,是專為劉琮準備,一茶一雕,其所癡也;中兩種,是專為佘慶準備,一弓一甲,惜其才、譽其身;後兩種,劉大小姐所度用也,進而精讀文卷,退而謹守持家。


    到底是城主大人大方啊!聽得眾人紛紛竊語,楊武也是心中高興,畢竟他也有姑娘,看別人嫁閨女,僅僅隻是尋個“感同身受”也足夠愜意。


    “祝福的話就不多講。”楊武揮退一對新人的拜謝,指著排放到一側的眾多喜物,對佘慶道:“弓甲難免有殺伐氣,不適合擺出來,你迴頭自己來取便是。”


    看佘慶又要拜謝,楊武不耐煩道:“今日隻合拜天地、拜高堂、拜你們雙方,其他人自不必拜!”不理佘慶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尷尬處境,楊武繞著喜堂走了一圈,低語又道:“忒小了些,怕是裝不下幾個人……”


    聽得此言,觀者無不轟然。此話何意?明貶屋小,實際卻是在祝願這對新人子孫滿堂!也難怪兩位新人聽到後,一人撓後腦嗬嗬傻笑,一人握雙手默默難言。


    “罷了!就將我那處給了你罷……”


    方才還是一片轟然,此刻卻驀然沉寂,隻有還沒反應過來的佘慶傻傻笑問:“城主剛才說什麽……”


    “我說,趕明兒就搬到我那處宅子裏去吧。”楊武看著這群沒怎麽見過世麵的人,不覺好笑:一座宅子,你們懂什麽!


    有人不懂,自然就有人懂。


    天不怕自入得門來,便在角落裏尋了個地方,獨撐一張桌子,桌旁放兩張太師椅,他一張,花恨柳一張;桌上擺九隻白玉做的碗碟兒,分列花開八方狀;碟中精致無雙:或橫條玉陳,寓意步步高升,或晶瑩剔透,象征美玉無雙,或縱橫勾連,作雲吞天下,或天女散花,言恩澤惠世……若說這菜名,那在世間也是響當當的名號,分別號作糖葫蘆,糖葫蘆,糖葫蘆,糖葫蘆……


    雖然嘴裏吃的未停,但他腦子也在不停地轉,此刻聽楊武言送宅子給新人,心中暗暗一樂:這是來向新人討彩頭了麽?


    見一旁花恨柳坐立不安,少了自己這一份宗師氣度,天不怕立即來氣:“你再亂動,待會兒就不許你吃糖葫蘆了!”


    花恨柳聽得這話覺得好笑:小祖宗,你瞧這滿桌的竹簽縱橫勾連、山楂核天女散花,哪一支是我啃的?哪一顆是我吐的?


    見他不服,天不怕有心為難,道:“你可知楊武何意?”


    花恨柳覺得昨晚上的天不怕肯定是老祖宗附體了,再不濟也是死長生附體了,怕咱四愁齋的掌門人在小輩麵前丟人現眼,才不得不舍得半天安寧,附身應付楊武來了。這樣的事情,小孩都看得懂啊……


    一陣白眼,花恨柳道:“不就是念想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麽。”


    見天不怕錯愕,他繼續解釋道:“楊師兄其實就是圖一個好說法罷了,一則這裏確實不適合佘慶住,二來麽楊師兄是放眼天下的人物,當然也知道不凝滯於物的道理。既然城主府對他來說小了些,他便送了人從這小地方中脫開身,再去尋一處更大的地方便是啦!”


    確實,楊武心中也隻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心思:一處宅子可以是一隻籠子,一州之地可以是一隻籠子,一國之地可以是一隻籠子,一方宇宙之下,仍可以是一隻籠子……同樣是籠子,那為何不換一個寬闊些的來飛翔遨遊?為何不更加恣情盡興地玩樂一番?


    經過這一會兒的時間,佘慶終於反應過來了,原來一張傻笑的臉,幾乎瞬間就變作了驚悸,看著他半曲的雙腿又要向下折去,楊武沉臉怒喝一聲:“此事已定,休得再議!”


    佘慶沒有辦法,隻好將驚悸的表情稍作修整,哭喪道:“佘慶謝城主恩德!”


    到此,楊武的禮單方才送罷、送出。


    司禮正要躬身退去時,卻見一群人正熱切地望著他。他心頭一驚,趕緊翻了翻手裏的禮冊——沒少念啊……


    但是周圍的人卻不信,慢慢地從眈眈虎視變作了竊竊私語,隱隱中還能聽到“愁先生”、“私吞”這樣的字眼兒。


    當天不怕將最後一碟裏最後一串糖葫蘆的最後一粒咬入嘴裏,吐出最後一粒山楂核時,已經幹了半輩子沒出過什麽錯的司禮就差抹脖子自盡以表清白了。


    但先生就是先生,有宗師氣度,有高人風範,吧唧吧唧嘴,小舌頭細細地在兩側嘴角努力掃蕩了兩遍後,方才開口說道:“禮品……想準備來著,但沒找到合適的……”


    眾人一聽,更覺得先生眼界果然不是一般人的高啊,一般的俗物還真是入不得小祖宗的眼界呢!


    但聽到下半句,眾人產生了一種“您老不是想逗樂子給大家聽吧”的錯覺。


    天不怕若無其事繼續道:“我和花恨柳在街上轉悠了一上午,覺得油餅啊什麽的吃完了就沒了;糖人啊什麽的隻能看著,時間長了就沒什麽樂子了;好不容易看到有賣馬鞍子的,本想買一個,誰知道這邊東西貴得不得了,竟然開價三兩銀子……”說到末了,天不怕當真是覺得處處有奸商,一個馬鞍子竟然要三兩!要知道,自己辛辛苦苦給人批命、改命,這麽幾年下來也隻攢下了一兩銀子……豈有此理啊!


    聽自己先生說這話時,花恨柳羞得想找個地洞藏起來,尤其是當先生第一句就點名並伸手指認他的時候,他惱恨自己前一晚沒有好好翻一翻那一背簍書,找出個隱身或者遁地的法子勤快練練,也好免去這當眾丟人的災劫。


    此時再看眾人,一副看到兩個白癡但仍要尊若聖人的痛苦表情,而楊武呢,也驚詫著一臉狐疑地用眼神示意花恨柳:先生葫蘆裏這是賣的什麽藥?


    當他看到花恨柳迴以哭喪的表情後,徒然一身冷汗:這位先生莫不是要將四愁齋的臉麵也丟了不成?


    然而事實證明,當一位故作高深的先生吃飽了撐到以後仍然故作高深時,那或許便是真的高深了。


    隻見天不怕打著響嗝,輕撫肚子,慢慢悠悠繞過眾人,來到已經完全傻掉的佘慶跟前,輕笑一聲,露出幾許山楂皮裝點著的紅白相間的兩顆門牙道:


    “你,拜我為師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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