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恨柳從“餘府”抽身出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月掛柳梢之時。本來他就應該早早離開,但佘慶硬是將他留了下來,拚著新婚之夜冷落了新娘子,也非得和他這新得來的先生好好聊聊——雖然這位先生和這位先生的先生,在收自己做學生的時候,都沒怎麽在意自己的感受,也不過問自己心中作何想、有何顧慮,但佘慶卻並不在意。


    他認為,在自己身處兩難境地糾結於某一個選擇時,若由別人來選,無疑是省下了自己花心思去擔憂、去憂愁,那便是替自己分憂了,他心存感激——即使這“憂”還是將他置入兩難境地的人衝動之下惹出來的。


    話不知道說了多少遍,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盅,在臨近晌午將賓客一一送出之後,這兩人不疾不徐地又喝了半天酒。


    不對,嚴格意義上說,還有第三人。


    這人便是楊武了。


    花恨柳很好奇,難道一州之主不去看軍隊操練,不去處理州裏政務,反而盯著人家這師生兩人冷冷看上半天,別人喝酒他也喝,別人和他說話他卻不理——有病!


    這是花恨柳隱約記得是自己稍微有些喝高了以後,當著楊武的麵說出的這話——也不一定,也或許是佘慶喝高了以後說的。


    但師徒自此以後就是一條心了,當先生的理應照應著自己的學生,即使是佘慶說的,若他楊武記恨在心存心找麻煩,他做先生的必須要在前麵頂著;頂不住也沒關係,他的後麵還有一個天不怕呢;至於天不怕若也是頂不住那如何辦,花恨柳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過就是低頭認錯而已,大家都是供一個老祖宗的,總不至於交出性命吧?


    他剛剛出來時已經向佘慶好好保證過了,但是看佘慶那臉苦笑的表情,花恨柳認為這佘慶還是太膽小了,也太信不過自己這做先生的。


    總得找個機會好好表現一下。花恨柳邊搖搖晃晃往城主府走,心中邊想。正想著,一抬頭卻見楊武也與自己保持著三五丈的距離在前麵走著,心道:“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啦!”


    心中想定,花恨柳大喝一聲:“楊武,你站住!”


    此話剛剛落定,卻未料到楊武當真站住了!要知道,楊武可是有五十歲的人了,如果說他在天不怕這個毛孩子跟前賣乖那是顧忌了師門身份,但與花恨柳之間,彼此都是同輩,且花恨柳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怎麽能夠喝動楊武?怎麽有資格喝住楊武?


    不止於此,站定身形的楊武卻還同樣還之於大喝:“無恥之徒,淨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滾出來!”


    花恨柳原本還覺得無論如何以這種口氣直唿楊武名字都是不敬,心中尚存一絲愧疚,氣勢更是自動弱人三分,豈料楊武竟然迴罵過來了?


    什麽無恥之徒、見不得人的勾當!你以為你是誰啊!


    花恨柳眼見就要衝著楊武罵出髒話來,但腦袋忽然一清醒,想到了最後那幾字——“滾出來”?


    楊武雖說主攻劍術,但從皇甫戾肯放心將熙州交給他這點來看,他還不至於是個完全的“老粗”吧?既然不是,那怎麽會將“滾過來”說成是“滾出來”呢?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就在他身後?他難道不知道所謂“滾出來”,應該表示從“裏處”來到“外處”,在此情境下就表示從暗處來到明處?笑話!


    花恨柳對自己得出的這一結論自嘲不已:這裏是什麽地方?熙州啊!誰敢在他楊武的家門口搞這套,簡直就是自殺嘛!想到這裏,他開始理解佘慶那苦笑的表情是什麽意思了,“果然功夫不到家啊,這是什麽荒謬的結論!”他心中暗暗歎道。


    他楊武也非聖賢,說不定也是被自己喝住以後覺得沒什麽臉麵才怒喝迴來的,這一怒喝,燒壞了腦子也說不準,反正就是喊錯了,應該是“滾過來”而不是“滾出來”——既然如此,他絕對不能在氣勢上落人下乘,必須同樣以萬鈞氣力不帶間隔地立即反吼迴去方是。


    就在他心中認定如此,待胸中開始蓄氣且感覺已足夠用,正要開口反問之時,突然聽前方一個聲音笑道:“兩位果然高人啊!”


    說話間,一人從十丈之外現身,唿吸功夫便已跳到距楊武不到三丈遠的距離——不錯,這人正是“跳”著過來的,而且這近七丈遠的距離,他僅僅跳起了一大步。聽說過僵屍的人都應該知道僵屍是什麽樣子走路的,來的這人用的便是同一種法子。


    “我已努力將氣息收斂,卻仍驚動了二位,看來楊城主果然如世人傳言所講,敏銳過人啊!”說到這裏,他轉眼望向楊武身後錯愕的花恨柳,笑道:“卻不知道這位小兄弟為何也能發覺我,出言喊住楊城主呢?你別驚訝,之所以問你,是你若不喊,他頂多再邁出半步,便已被我所下之毒毒成膿水了啦!”


    花恨柳聽這人誤將自己喝住楊武當作了好心提醒,心中不由苦悶:難道我和他僅憑長相,也能看出是一夥兒的麽?


    當然,這念頭也不過是一閃便逝,擺在花恨柳麵前的有遠比調侃更具意義的事情:保命。


    “既然就隻差半步,你悶聲不說話多好?迴頭仍然可以找個機會將他引入或者逼入這個範圍,讓毒藥發揮作用啊……”花恨柳一邊心念如飛,一邊盯著眼前的這個陰聲怪氣的老頭,在嘴上不停地說話,想盡量多拖延一些時間,盼來城裏不大可能聞訊而來的救兵。


    “你不懂!”這老頭立即擺出一副鄭重其事的表情:“我們五毒門那都是有原則的,有的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若想將你毒死,不惜一切手段都得毒死你;有的人事不強求,不論是什麽樣的敵人,我就毒你一次,毒死了我完成任務,沒毒死,算你命大;還有的人……”


    “那不知道老人家是有什麽樣的原則呢?”聽老頭這樣一講,花恨柳反而來了興趣,好奇問道。


    “我老人家……”


    “這就是五毒門的首席長老毒必死了……”老頭正要說話,一旁的楊武打斷道。“他雖然不是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但一點也不必那種人省事。”說完,轉向毒必死問:“我聽說你若要殺一人,必須要殺十次,如果十次都失敗,才肯作罷是不是?”


    “是倒沒錯……”說到他的這種法子,毒必死很是引以自豪,不過他不滿意楊武這樣簡略的說法,自己補充說:“我這十次,每次都用不同的法子,配不同的方子,你若要中了我小方子的毒倒也罷了,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人就沒有知覺了,一點也不痛苦;你若是碰著我辛苦調製出來的大方子,那就恭喜你啦,包你短則三天、長則三年,天天流膿血、苦哀嚎,生也不能生,死也沒法死,非得藥效散盡了,才會滿含怨恨死去,好不快活!”


    說這話時,毒必死眉飛色舞,估計若不是他此行是來殺人的,還會找個地兒拉著這二人好好分享一下這其中的樂趣。


    但楊武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問完毒必死那句話後,就背手仰頭看那半張餅樣子的月亮去了,看架勢隨時動手都可以。


    花恨柳也不感興趣,但他畢竟不希望雙方立即打起來。若待會兒他楊武扛得過毒必死還好,若是扛不住,花恨柳能指望他來救?所以,最好和眼前這個看起來比較喜歡聊天的毒必死聊得開心些,說不定待會兒就放過自己也不一定——至於楊武,那不在他現階段考慮的範圍內。


    “你剛才用了第一種毒法,那看來是失敗了……”


    “誰說我剛才用的是第一種方法?”毒必死一聽,冷笑道。


    “不是第一種?”花恨柳愕然,難道那可以令人化成膿水的毒連他口中的“小方子”都不算?現在已經開始流行“嚇死人”這種殺人手法了嗎?


    “這是第十種了。”毒必死冷冷地一句迴答,卻在花恨柳心中激起滔天的巨浪。


    十種?那之前那九種豈不意味著都失敗了?雖然自己並不知道所謂的“五毒門”是什麽樣的組織,但從楊武那看似輕描淡寫的語氣中他還是能隱約感覺到這組織並不比自己想像的簡單才對。


    十次之下安然無恙,他楊武……


    想到這裏,花恨柳看向楊武的眼光滿是震驚:這還是人嗎?


    楊武卻對花恨柳的震驚不怎麽在意,淡淡道:“在昨天你們來之前,有過兩次;昨晚你去找我說改在今天時他也在場,你走之後又有兩次;今早你和先生出門時,我也隨後出門去軍營裏轉了轉,碰著他一次;來喜事的路上有一次,婚事過程中有三次,先生破去兩次,我自己擋下了一次……現在可不就是第十次了。”


    這都是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一點都沒有發覺?


    花恨柳心中震驚無以複加,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在鬼門關走了好幾遭了。而關鍵是,無論是做師兄的楊武,還是美滋滋地當他先生的天不怕,壓根就沒有跟自己提起過!


    他想到臨出門前苦笑的佘慶,忽然想:或許連佘慶也察覺到表麵上喜氣洋洋的喜堂,暗地裏也是殺機畢現吧?這就很好解釋了為何送自己出門時他為何是那一臉苦笑的表情。


    看著自己這個一臉呆滯、眼中漸無神采的師弟,楊武心中暗暗一歎:也罷,就拉你這一把。


    “佘慶不知道這件事。”楊武出口打斷花恨柳心中紛亂的想法。


    “嗯?”


    “佘慶不知道這件事,否則他留下你不讓你離開沒有辦法解釋原因,他當著我的麵說我‘有病’也絕不是一個清醒的人應該做出來的……這些都解釋不通。”楊武語氣篤定地道。


    “這個……”花恨柳臉色一紅:原來那句“有病”是佘慶那小子說的啊,話說他果然聽到了……


    不過,經過楊武這一番解釋,花恨柳心中確實覺得有道理,眼中又漸生出幾許神采。


    可惜的是,這神采沒持續多久,便緊跟著毒必死的下一句話再次渙散了:


    “時間不早了,最後這一場聊天也就到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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