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初五,天氣很好,一家人都在院子裏曬太陽,門口突然停了一輛黑色奔馳。


    周曉楓左手吊著吉吉,右手吊著靈兒,正在玩人肉飛天秋千,孩子們尖叫聲此起彼伏,完全沒注意車上走下來兩個人。


    “周曉楓?”我喊停了他們仨。


    周曉楓放下孩子們,迴頭一看,稍微整理了一下被孩子們拉扯到變形的珊瑚絨厚睡衣,朝門口走去。


    原來是唐湘傑,他身邊站著一個跟他容貌相似的老人,看起來比公公年長。


    我有些詫異,但畢竟是故人來,忙上前跟他打招唿。


    “唐總,新年好。”


    唐湘傑看到我,忙跟身邊老者用粵語介紹,“吳一荻,係嫲嫲的孫媳啦。”


    老者對我微微一笑,“你好啊,吳小姐,我是唐秦生。”


    “您好,唐老先生。”


    “哎,你得喊我一聲伯伯。”唐秦生笑眯眯地糾正我。


    我不明所以看了看周曉楓。


    周曉楓對他們的來訪並不意外,他神色鬆弛,舉止隨意,跟三年前在新加坡初見唐湘傑的時候比起來,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桂花姐,奶奶在幹嘛呢?”


    “她這會在房間抄經書呢,我這就去扶她出來。”桂花姐正在曬剛洗好的芝麻。


    周曉楓走到我身邊,看了一眼唐湘傑,“還是讓唐總親自解釋吧。”


    唐湘傑扶著唐秦生,喚了他一聲,“爹地。”


    唐秦生從懷裏掏出一個皮夾子,緩緩打開,我看到了一張二寸左右的黑白照片,上麵有兩個女孩子,穿著民國時候的寬袖斜襟上衣,深色及膝裙子,我瞅著很眼熟,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一般,正疑惑間,老先生把照片從夾層裏取出來,翻過麵,有一行小字:瀟雲瀟雨,長沙,民國37年。


    我想起來了,“奶奶抽屜裏也有一張……”


    “奶奶大名秦瀟雲。”周曉楓接過那張照片,“她有一個親妹妹叫秦瀟雨,年輕的時候……去了香港。”


    “我叫唐秦生,秦瀟雲生的,秦瀟雨養的……”老先生說著說著,突然低頭嗚咽不止,唐湘傑趕緊輕撫他的背,“爹地爹地,嫲嫲出來了,嫲嫲出來了。”


    桂花姐攙扶著奶奶走了過來,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有些愣愣地看著院子這兩個陌生人。


    唐秦生見狀,三步兩步走到奶奶跟前,“撲通”一聲跪下,抱著奶奶的大腿顫巍巍地喊了一聲,“媽!”


    奶奶一個踉蹌往後退了兩步,桂花姐忙扶住她。她一手拄拐,一手撫胸口,彎腰細看了半天,顫抖著下巴問,“你剛才喊我什麽?”


    “媽,媽媽,我是唐秦生啊,唐遠青的兒子啊!”唐秦生仰頭看著奶奶,老淚縱橫,唐湘傑見狀也撲通一聲跪到唐秦生旁邊,“奶奶!”


    奶奶丟開手上拐棍,一手捧著唐秦生的臉,一手摟著唐湘傑的頭,身體開始劇烈抖動,“我的兒啊!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仨人抱頭痛哭,桂花姐眼淚跟著簌簌直下,她哽咽著扶住奶奶,“奶啊,奶啊,別激動啊,當心身子。”


    我和周曉楓趕緊過去,分別把唐秦生和唐湘傑扶起來。


    還是桂花姐鎮定,她擦了擦眼淚,“奶啊,今天是個好日子啊,我們不哭了不哭了,來,我泡茶,趕緊招唿您兒子孫子坐啊。”


    奶奶點點頭,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鼻涕,拉著唐秦生和唐湘傑的手,“我們喝茶,來,喝茶。”


    靈兒和吉吉目睹了這一幕,一聲不吭地站在一邊,神色嚴肅,見我們大人陸陸續續坐到茶桌邊,又開始三三兩兩地聊天,他倆才恢複了之前的鬆快,擠到周曉楓身邊,拽著他的手還要繼續玩人肉飛天秋千。


    唐湘傑見狀,站起來,擺了個大力士的造型,“來,伯伯陪你們玩。”


    靈兒和吉吉往周曉楓身後一躲,他倆不僅對唐湘傑不熟,還被他剛才嚎啕大哭的樣子嚇到,並不領情。


    周曉楓哈哈一笑,他蹲下來摟著兩個孩子,“去吧,他不是壞人。”


    “哎,什麽叫不是壞人?”唐湘傑不滿周曉楓如此介紹他,他蹲下來對倆孩子說,“我可是好人,不僅是好人,以後我們還是親戚了呢。”


    “什麽是親戚?”靈兒好奇地問。


    “親戚就是有血緣關係的人。”唐湘傑答。


    “什麽是有血緣關係的人?”


    “就是……”唐湘傑歪頭想了想,“就是你爺爺跟我爸爸都是你太奶奶生的!”


    正說著,公公和婆婆從院門走了進來,他倆匆匆忙忙,臉上都是詫異之色,看樣子,也是剛剛才知曉此事。


    奶奶朝公公招招手,公公趕緊走過去,半蹲在奶奶身邊。


    奶奶牽著公公,“兒啊,這是你大哥。”說著把唐秦生的手拉過來,疊在公公手背上,“你倆剛好隔了一輪,都是屬猴兒啊!”


    “大哥好。”公公反手握住了唐秦生的手。


    “弟弟好啊!”唐秦生雙手緊緊握住我公公,又開始掉眼淚,“沒想到啊,過了大半輩子,還能見到媽,還能見到弟,老天對我不薄啊!”


    奶奶摟著他倆,又是一陣低頭垂淚。


    太陽暖暖曬著,桂花姐端出了各種炒貨和麥芽糖零食,大家圍坐一圈,側耳傾聽著奶奶和唐秦生細細碎碎地交流著人生曲折,怕奶奶思慮過重,唐秦生把那些艱難的時刻都淡淡帶過,挑著些喜慶有趣的,講的多是他們唐家是如何在香港做生意的事情。但老人家對那些商場上的各種事情並不感興趣,很容易就陷入對故人的懷念之中。


    “你姨媽命苦啊!”一想到自己妹妹一生未嫁,這番新冠疫情又沒扛過來,竟沒見上最後一麵,奶奶再次唏噓落淚。


    “爹地臨終前也說,姨媽是個命苦的人,還說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秦家倆姐妹……”


    奶奶連忙擺擺手,“遠青沒有對不起我,我跟他是情投意合,他也是迫不得已…隻是對不起你啊我的兒,沒滿月就顛沛流離去了香港,我這大半輩子的痛啊……嗚嗚嗚……好在菩薩保佑,你平平安安活了下來。”說罷奶奶雙手合十,默念了幾聲“阿彌陀佛”。


    “從我記事起,媽每天都要抄經禮佛,從不間斷哦。”公公感慨。


    “姨媽經常說,秦生啊,不管你姆媽還在不在,但是她一直都會保佑你的……”唐秦生又擦了擦眼淚,“爹地和姨媽一直在找您……找了幾十年啊……哪知道您在這個地方過了大半輩子。”


    “唉,都是命啊,都是命。”奶奶眼睛已經通紅,眼淚還是止不住溢出,“不說了,不說了,今天是個高興日子,桂花啊,今天中午燒幾個好菜,大家難得團聚。”


    “好咧,奶,我這就去殺雞。”


    “我也去。”婆婆說著也起身去了廚房。


    “等一等,弟妹。”唐秦生從兜裏掏出一堆紅包,挨個挨個地給婆婆,給公公,給我,給周曉楓,給靈兒和吉吉,連桂花姐都有一份,桂花姐推脫不要,我低聲跟她解釋一番,說這是香港人的習俗,發紅包不講輩分,隻圖吉利,如此她才不好意思收下。


    待紅包發完,唐秦生又轉頭對唐湘傑說,“阿傑啊,要阿強把車上的東西搬下來吧。”


    阿強是他們的司機,也是唐秦生的貼身保鏢,一直守在門口沒進來。


    不一會兒,紅紅綠綠的各種禮品在院子裏堆了一座小山,唐湘傑按唐秦生的安排給我們一一派發了禮物,靈兒吉吉拿到了很多玩具,對唐湘傑的態度一下子就熱情起來,伯伯長伯伯短地跟在他屁股後麵跑,看得周曉楓都要吃醋了。


    唐湘傑很得意,他摟著靈兒和吉吉,“跟伯伯去香港好不好?”


    靈兒大聲說,“好!”


    吉吉也跟著,“好。”


    周曉楓氣得瞪眼睛,“靈兒你不上學了?”


    “香港也有學校嘛。”唐湘傑馬上說。


    “唐湘傑你差不多行了了,別拿你那一套資本家的搞法來腐蝕我的孩子。”


    “行,不腐蝕他們了,來腐蝕腐蝕你怎麽樣?”說罷他放開兩個孩子,徑直朝周曉楓走過去。他倆走到涼亭邊緣,周曉楓雙手插在珊瑚絨睡衣的口袋裏,低頭踢著腳底小石頭,唐湘傑雙手抱胸倚靠在涼亭柱子上,時不時打量著這個小院子,遠遠看去,長相身形並無差異,有些親兄弟都未必長得如他倆一般相像。


    晚上,桂花姐收拾了兩間客房,唐湘傑住一間,司機阿強陪唐秦生住一間。


    奶奶白天情緒起伏太大,入夜有些低燒,唐秦生侍奉在旁,又是喂藥又是擦拭身體,忙了半宿,等她燒退了,睡安穩了,才迴房休息。


    靈兒和吉吉被公公婆婆帶迴鎮上,我父母聽說了白天的事情,晚上給我打電話,我跟她大致講了一遍事情原委,她自然也是一陣唏噓。


    “奶奶還好吧?”我媽問。


    “這會退燒了,老人家,經不起刺激。”


    “那是。”


    “靈兒吉吉睡了?”


    “哎呦,好不容易睡著,睡著了還要抱著新玩具。”


    “行,您也早點睡吧。”


    掛了電話,我腦子裏也亂糟糟的,看了一眼周曉楓,他正在收拾行李,準備明天迴北京。


    “確定明天走嗎?不再多陪唐湘傑兩天?”


    周曉楓看了我一眼,“幹嘛要陪他?他是什麽人?我跟你說,要不是看在奶奶的麵子上,我門都不想讓他進。”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件事情了?”我看他一點兒都不驚訝,而且唐湘傑能直接找到老宅子來,這應該是提前就已經聯係好了的。


    “年前他就要來,我不讓,說奶奶還沒恢複好,不能這麽魯莽。”


    “他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周曉楓拿出手機,翻出他的朋友圈,刷到年前他在老宅子照顧奶奶的某天,那張倆小姐妹笑顏如花相互依偎的黑白照片旁配文:老天保佑,奶奶早日康複。


    “唐湘傑看到了?”


    “嗯,他很快就給我打電話了,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哪來的照片?!”


    我哈哈一笑,“該不會他以為你偷了他爹皮夾子裏那張吧?”


    “聽他那口氣,差不多。”


    “哎,現在你們是共奶奶的兄弟,真是意外啊!”我繞到周曉楓前麵,“後不後悔當初把他打了一頓?說起來他是你哥哥呢。”


    不提這件事情還好,提起這件事周曉楓又激動了,“要早知道是我哥,當時就打更狠一點。”他摟著我,“當時是投鼠忌器,我才收著力氣揍的……還有,你當時那一巴掌打得好,這樣的登徒子就該打。”


    “哎,香港的富家子弟,唐湘傑算不錯了,花是花,但至少家沒被他敗掉。”


    “他能有多大本事敗家?他頭上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比他正常,成家立業樣樣都好,就他這麽大一把年紀了還在外麵浪。”


    “哇,那說起來你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


    “唐遠青哥哥那一房的,跟我沒什麽關係了,是唐湘傑的堂哥堂姐而已。”


    “那唐湘傑也是個獨生子?”


    “嗯。”周曉楓脫了外套,鑽進被窩,對我招招手,“快過來,暖和著呢。”


    我一邊脫衣服一邊走過去,“沒想到唐老先生……家大業大的就隻生了一個孩子。”


    “這個我可不敢保證,隻是合法的就這一個。”


    “……還有非法的?”


    “沒事看看港劇,都是照著現實編的。”


    我輕笑一聲,這個我也相信,在香港工作那幾年,那些八卦沒少聽,隻怕比港劇還精彩不少,“那唐湘傑他們準備在這裏留多久?”


    “我明天就把他帶走。”周曉楓關了燈,把我拽到被窩裏,手往我懷裏一探,“免得他在這裏騷擾你。”


    “哎,好冰。”


    “冰嗎?好吧,那我隔一層衣服。”


    “都是親戚了,別這麽不講人情。”


    “別想多了,他對你可是有過想法的,我得提防著。”說著欺身而上,直接堵住了我的嘴,吻了一會兒,“我跟你說啊,別跟他走太近。”


    “周曉楓你想多了。”我摟著他脖子,“唐湘傑有分寸的。”


    “他懂什麽分寸,幫你和肖之南搭線,暗戳戳要給我戴綠帽子,他從頭到尾就沒安好心。”


    “哎……”


    “還幫他辯護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他一邊質問我,一邊手上力道加重,被子裏溫度驟升,我衣衫被褪盡,見我開始輕喘,周曉楓咬著我的耳朵問,“說你愛我。”


    “我愛你。”


    “再說一遍。”


    “我愛你。”


    “嗯,看你老公怎麽迴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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