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我被正哥送的兩隻大公雞吵醒——正哥前兩天來拜年,抓了兩隻雞,因為聽說靈兒要做個雞毛毽子,就特別抓了兩隻大公雞,漂亮是漂亮,兇也是真兇,沒辦法,隻好關在籠子裏不讓它們出來叨人,但是那打鳴的勁頭關不住啊,真是吵啊,一天到晚不停歇,有時候三更半夜都會叫。


    “記得啊,今天就讓桂花姐把那兩隻雞給宰了。”周曉楓迷迷糊糊地交待。


    “靈兒說挺好看的,不讓我們殺。”


    “再好看也是盤子裏的肉。”周曉楓嘟嘟嚷嚷說完,翻個身又睡了。


    我是睡不著了,摸摸索索在被窩裏穿衣服——外麵太冷了。


    被子弄得動靜大,周曉楓有點冷,他迴頭看我一眼,“幹嘛去?”


    “我睡不著了,幹脆起床去管管那兩隻雞,免得吵你睡不了。”


    周曉楓聽著好笑,“你怎麽管?”


    “丟兩把穀子給它們就行了。”我穿好了衣服,坐在床邊彎腰穿鞋。


    周曉楓重新把被子裹緊,“辛苦老婆了。”


    我迴頭親他一口,“接著睡吧,今天還要趕路呢。”


    我下樓去穀倉取了雞食,兩隻大公雞看到我走近,停止了打鳴,“咕咕咕”地開始在籠子裏轉圈圈,有些急迫地想吃我手裏的東西。我把穀子倒入食槽,又給它們添了點兒水,然後去後院放母雞,一番忙碌下來,天已經大亮了,我聽到土灶廚房裏有劈柴的動靜,從後門走了進去。


    奶奶坐在爐膛前燒火,唐湘傑在旁邊掰弄一把砍柴刀。


    “一荻啊,過來,烤烤火。”奶奶招唿我。


    我走過去,看了看灶上煮著的米飯,感覺有些糊味兒,操起鍋鏟正想鏟動一下,桂花姐趕緊走過來,“哎哎哎,不能鏟,我就是在燙鍋巴。”


    奶奶笑笑,“桂花說今天煮鍋巴粥。”


    “周曉楓昨天晚上特別說了要喝鍋巴粥。”桂花姐跟我解釋一番,看到唐湘傑正在全力對付半截鬆樹枝,他試圖劈成兩半,“唐總啊,這個直接扔進去就行了。”


    “太粗了吧?”唐湘傑有些猶豫,“我怕它燒不起來。”


    “放心,燒得起來,這木頭裏有油。”奶奶慈愛地跟他解釋。


    唐湘傑聽了,將信將疑扔了進去,果然劈裏啪啦就燒起來了,唐湘傑來了興趣,又找了一根鬆枝,剛準備扔,又被桂花姐喊住了,“唐總啊,火夠了,再添,這鍋巴就要燒成炭了。”


    “阿傑啊,”奶奶按著唐秦生的口吻稱唿唐湘傑,“等會桂花添水了,你再燒,那會兒就需要旺火燒開。”


    唐湘傑恍然大悟一般收起鬆樹枝,“這燒火還挺有講究的。”


    奶奶仰頭一笑,拍拍他的背,“當年要不是你爺爺手把手教我,我也不知道燒個火還有這麽多講究。”


    “我爺爺會燒火嗎?”唐湘傑又有些疑惑。


    奶奶一愣,隨即又哈哈一笑,“哎呦,我這老糊塗了,是周曉楓的爺爺。”


    唐湘傑看了我一眼,“周曉楓還在睡?”


    我朝他點點頭,轉身去碗櫥裏找了個大搪瓷缸子,敲開了手裏剛從雞窩撿到的一個雞蛋,加一小勺紅糖,用滾燙的開水一衝,蛋花翻滾,清香撲鼻。


    我用一個木勺把紅糖攪勻了,端到奶奶手邊,“還有點兒燙,您小心點兒。”


    奶奶小心接過,“今天撿了幾個雞蛋啊?”


    “就這一個。”


    “有一個不錯了,天冷了,雞都不下蛋了。”桂花姐往鍋裏添水,側頭看了一下唐湘傑,“唐總啊,可以添柴了。”


    “哦哦。”唐湘傑趕緊把腳下早就準備好的鬆枝扔了進去,又仰頭望著桂花姐,“還要嗎?”


    “繼續繼續,給你。”奶奶從身邊又抓了兩根鬆枝遞給唐湘傑。


    火燒得旺旺的,奶奶小口小口喝著生雞蛋衝紅糖,氣色很好。


    “嫲嫲,您喝的是什麽?”香港人喊奶奶叫嫲嫲,奶奶也聽習慣了。


    “這個啊,能補氣血,是好東西。”奶奶和藹地跟他解釋,“你要不要喝一杯?”


    “可是奶奶啊,沒雞蛋了。”我馬上說。


    “沒得剩的?”奶奶問。


    “奶啊,這雞窩裏每天能撿一個就不錯了,以前攢下來的雞蛋都已經吃完了,靈兒吉吉在這裏,每天都要吃雞蛋羹的呢。”桂花姐一邊說,一邊攪拌鍋裏的粥,廚房裏都是鍋巴粥焦香的味道。


    “嫲嫲,我不吃,我就是好奇而已。”唐湘傑趕緊解釋。


    奶奶眯眯一笑,“要不,我倒點兒給你嚐嚐?”


    唐湘傑馬上擺手,“嫲嫲喝著補氣血,我這血氣方剛的,喝了怕流鼻血。”


    我和桂花姐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唐湘傑都有些不好意思,他隻好站起來,說是坐久了要活動活動,就出了廚房門,直接往前院去了。


    我等奶奶喝完,把搪瓷缸衝洗幹淨,拿起喂完雞的空簸箕,準備送迴穀倉。


    “一荻啊,去地窖裏拿幾個紅薯,這會兒煨著,曉楓走的時候可以帶著路上吃。”奶奶吩咐我。


    “好的。”


    地窖就在穀倉裏,穀倉原來是老房子的廚房。


    建新房的時候,老房子那幾間破屋都被周曉楓爺爺拆了,唯獨留下這個有地窖的老廚房,把它當成儲物間用。地窖裏存放需要陰涼保存的根莖類的食物,紅薯、土豆、大白菜什麽的,地麵上擱置各種農具、釣具和柴火,屋頂下一米左右的位置搭了一層隔板,堆放需要幹燥存儲的稻穀。以前的口糧都是自備,上麵堆得滿滿的,所以喊“穀倉”喊習慣了,現在也沒人種稻穀了,口糧都是購買,能存個百把斤差不多了——這還是疫情期間養成的囤米習慣,之前都是吃多少買多少,穀倉基本上是空置的,也就存放點喂雞的碎米穀殼。


    經過院子,唐湘傑正在拉伸四肢,他看了我一眼,“這麽勤快啊。”


    “嗯,勞動最光榮。”


    “幹嘛去?”


    “地窖裏拿紅薯。”


    “要不要幫忙?”他朝我走了過來。


    地窖一般挖個兩米深,下麵有梯子,我一個人可以搞定,就朝他擺擺手,表示不需要,唐湘傑仿佛沒看到我的手勢一般,直接跟著我進了穀倉。


    “在哪裏?”他四處看了一圈。


    我把簸箕掛到牆上,指了指他腳下,他踩著的是幾片可以活動的寬木地板,掀開就是地窖入口。


    唐湘傑蹲下來,把木板一一撬起,擱到一旁,“喲,好黑。”他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你確定自己下去?”


    我摘下牆上掛著的頭燈,在自己頭上固定好,再拿起一個手編小竹籃,籃子提手上有一根粗粗的麻繩,我把麻繩的一頭遞給他,“等會把這個籃子給我放下去。”


    唐湘傑饒有興致地接過麻繩和籃子,“你做的?”


    “麻繩是我搓的,籃子……也算。”跟集市上的篾匠師傅混熟了,自然也學了一些手藝。


    “什麽叫……也算。”


    “提手不是我做的,那個太費力了。”編竹篾又要巧勁兒又要蠻力,巧勁兒我會,蠻力不夠,提手的彎曲力度很大,我手指頭使不上勁兒,所以是師傅做的。


    “吳一荻,你真是……接地氣啊,這村姑你也當得相當不遜啊,說實話,我真沒想到你……”


    我沒聽他聒噪,徑直下到了地窖裏,隻聽到上麵在喊,“吳一荻?”


    地窖裏是有迴聲的,我一般不說話,否則迴聲會把我自己嚇到。蹲下來專心挑選紅薯,那種中間圓兩頭尖的紅薯最適合在柴火灶裏烤,一來受熱均勻容易烤熟,二來吃的時候捏著兩頭容易剝皮,這些都是吳一荻的經驗。


    “吳一荻?”唐湘傑不知何時也下來了,他站在我身後喊了我一聲,聲音在地窖裏震蕩,又來得突然,我被嚇得失聲尖叫。


    尖叫又把唐湘傑嚇到了,他往後一退,被腳下一個紅薯滑倒,撲通一聲就跌坐在地上,一手撐地,一手撫胸,眼睛瞪得如銅鑼大。


    “你幹嘛?!”我盡量壓低聲音,伸手拉他起來,“地窖裏說話很恐怖的。”


    “是……尖叫起來很恐怖。”唐湘傑拍拍身上,恢複了正常神態。


    “我選好了,上去把籃子遞給我。”我指了指頭頂。


    他開始轉身爬梯子,雖然穿著貼身剪裁的毛呢西服,但實際上並未被束縛,他身手還是挺敏捷的。


    我把紅薯一個個放到籃子裏,扯了扯繩子,唐湘傑緩緩拉了上去,籃子被他拿穩了,我再順著梯子往上爬。


    半個身子探出地窖的時候,唐湘傑蹲在我跟前,目光剛好跟我平視。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要跟你老公迴北京。”


    “他昨天晚上跟我說了。”


    “他怎麽跟你說的。”


    “跟你說的一樣啊。”


    唐湘傑嗤笑一聲,“這麽可能?我告訴你,是他非要我明天跟他迴北京,其實我可以先留這裏陪陪奶奶,三天後再跟我爹地一起去他公司的。”


    “你去他公司幹嘛?”這事情周曉楓可沒有跟我講。


    “他沒跟你說?”唐湘傑有些狐疑地看著我,“不要告訴我,你倆那麽晚都沒睡,他就跟你說了一句“唐湘傑明天要去北京”?”


    “你愛信不信,起開,我要出來了。”我伸手推開他,爬出地窖,再轉身把木板都蓋上,蓋著蓋著覺得不對,突然想起他睡的房間剛好在我樓下,“唐總,沒想到您還有聽牆角的愛好呢。”


    唐湘傑拎起那籃子紅薯,裝作不經意地翻動幾下,又露出他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態,“哎呦,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有多困,要不是樓上沒完沒了的動靜……”說著他湊到我耳邊,“你倆半夜挪床呢?”


    我臉微熱,一把拽走他手上提籃,頭也不迴地去廚房了。


    周曉楓和唐湘傑去北京後,唐秦生在小院裏繼續住了三天。


    他每日都陪著奶奶,天氣好就在院子裏散步,天氣不好就在土灶邊燒柴,母子倆半個多世紀沒見麵,說不完的親熱話哦。每天晚上,唐秦生會親自給奶奶泡腳,還會細心地幫她修剪指甲。


    “唐伯啊,還是我來吧,別把眼睛瞅壞了。”桂花姐看他戴著厚厚的老花鏡,坐在小馬紮上勾著脖子,實在於心不忍。


    “沒關係,難得跟媽媽盡孝,我不累。”他嗬嗬一笑,又勾著脖子繼續剪。


    “兒啊,歇著吧,讓桂花來,她更熟練。”


    奶奶發話了,唐秦生隻得把指甲剪遞給桂花姐,但還是把奶奶的腳架在自己腿上,輕輕的按摩。


    “媽媽,您咋沒有裹小腳呢?”


    奶奶抬起自己的腳看了看,“我父親是個知書達理的人,他堅決反對我和你姨媽裹小腳。”


    “哇,外公真棒。”唐秦生有時候對奶奶說話就像哄小孩一樣。


    奶奶眯眯一笑,“是啊,他是個好父親,讓我們免受裹腳之痛,他還說,女孩子要讀書,要出門,要見世麵,我們家裏沒有重男輕女哦,從小就跟你舅舅們一起讀書的。”奶奶迴憶起往事,眼角眉梢都是幸福。


    “奶奶,舅爺爺們現在都還好?”奶奶很少提她的家人,這次跟唐秦生說得多,兄弟們也自然提得多。


    “你大舅爺和二舅爺年長我許多,去美國念書了,後來……就沒聯係了。”奶奶說著,神色漸漸黯淡了下來,“你小舅爺……”


    唐秦生見狀,趕緊說,“媽媽啊,大舅爺二舅爺在美國都過得好,曾孫子啦曾孫女啦都有啦,兒孫也都出息,我們有來往,以後我帶他們來這裏看您啊。”


    奶奶聽了這話,寬慰不少,“真的?都有幾個孫子孫女啊?”


    “大舅爺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兒子後來又生了三個孫子三個孫女,二舅爺生的都是女兒,但是您外甥女兒生的都是兒子,4個外甥孫兒哈哈哈,所以您現在有7個外甥孫兒,三個外甥孫女,哎呦,要是再算上他們各自的老公老婆兒子女兒,您這個屋子都裝不下哦!”


    唐秦生這番話把奶奶逗笑了,她咧嘴拍了唐秦生後背一巴掌,“我兒,你咋就隻生了一個呢,你這一根獨苗還連媳婦兒都沒找到?”


    唐秦生摸摸頭,不好意思笑笑,“媽媽啊,生一個夠了,我爹地也就生了我一個,他全心全意愛我,我很幸福。”


    奶奶一聽這話,眼淚簌簌就流了出來,她把唐秦生摟在懷裏,“兒啊,媽對不起你啊。”


    我趕緊坐到奶奶身邊,輕輕撫摸她的背,“奶奶啊,您的兒這會兒幸福著呢,是不是啊伯伯?”


    唐秦生抬頭,幫奶奶擦了擦眼淚,用力點點頭,“一荻說的對,兒子這大年紀了,還能侍奉媽媽洗腳,還能被媽媽摟在懷裏,幸福呢。”


    奶奶伸手摟著我,“我這個孫兒媳婦啊,是頂頂善解人意的,兒啊,阿傑要能找到一個跟一荻一樣的老婆,我睡著都會笑醒哦。”


    唐秦生撲哧一笑,“別說媽媽會笑醒,我會樂得去跳海哦……隻是阿傑這孩子,從小被姨媽和他媽媽慣壞了,別的就算了,就這婚姻大事,就一直沒個著落。”說罷唐秦生歎口氣。


    “不著急,我的兒,這姻緣沒來的時候你急不得,來了你擋都擋不住。”


    “是啊,媽媽說的是,不急,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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