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檢在一家私立醫院,人少,寬敞。


    周曉楓雖然不陪我產檢,但他其實已經把產檢安排得明明白白,凡是花錢能解決的問題他從來都不猶豫,這個vip套餐比公立醫院雖然貴了十倍,但是服務細致到位,環境優雅舒適,關鍵任何時候來都不需要排隊等待。這樣的條件,其實他不陪我也無妨,隻是有些話,我們之間必須要聊一聊,我需要跟他單獨相處的時間,不管他願不願意,我得試一下。


    抽完第一管血後要等兩個小時,醫院給我安排了一個單間供休息,我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周曉楓掏出電腦在沙發上工作,天氣很好,陽光透過白紗濾進來,窗外是個小花園,北方的氣溫雖然還需要室內的暖氣,但春天的花園多多少少還是有了很多綠意盎然。


    期間有護士送來一些茶飲,雖然我不能吃喝,但是房間裏擺上這些熱氣騰騰的東西,總歸還是會讓人放鬆不少。我躺了很久,起來活動活動,走到沙發邊,把那壺泡得正好的水果茶倒了一杯。


    “你不能喝。”周曉楓冷冷地冒出一句話。


    我小心端起那杯橙紅色的茶湯,遞到他跟前,“給你倒的。”


    這是我們離開家後到現在對彼此說的第一句話,好在終於破冰了,我鬆了一口氣。


    “我不喝。”他沒有接。


    我隻好重新擺在桌子上,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他目不斜視看電腦,還是把我當空氣,就當我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他關了電腦。


    “你有話要說?”


    “嗯。”


    “說吧。”他把電腦收起來,仰身靠在沙發上,眼瞅天花板。


    “我們要這個樣子……到什麽時候?”


    “什麽樣子?”


    “分房睡。”


    他輕咳一聲,“我這段時間工作忙,一起睡怕打擾你。”


    “我不怕你打擾。”


    “那今天晚上我睡你身邊。”他扭頭看著我,算是承諾,“你頭暈不暈?”


    我搖搖頭,還好,“喝了葡萄糖,血糖不會低。”


    他低頭看了看時間,“再過半個小時你就要抽第二次血。”


    “嗯,這個糖耐是最麻煩的,我今天要紮三針,臂彎這裏估計要青半個月。”我擼起袖子給他看,他瞄了一眼,神情微動,但也沒有過多表示,“懷靈兒那個時候,給我紮針的是個實習醫生,真的足足給我紮了6針,這地方腫了一個月。”這些細節我都沒有跟周曉楓說過,觸景生情,這會想起來還是覺得自己當初挺可憐的,這些可憐都隻能一個人扛著,若不是看著靈兒健康可愛,每個女人對懷孕生子的抗拒其實都是正常的。


    “你打定主意要這個孩子,那這些痛苦隻能承受了。”周曉楓不鹹不淡地說著,仿佛與他無關。他對這個孩子態度冷漠是顯然的,對比當初對靈兒,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他雖然沒有直接發難來問我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但是所有的行為都在傳達這個疑慮。


    “承受就承受唄。”我情緒有些低落,不是為自己,為肚子裏的孩子,ta還是個胎兒就不受父親的期待,當媽的心情都會不爽,我把袖子默默放下,重新迴到床上繼續躺著,等著護士過來抽血。


    終於抽完了三管血,周曉楓把婆婆為我準備的保溫袋拿過來,放到我手上,“還是熱的。”


    我看看時間,已經11點半了,“直接迴家吃中飯吧,這會吃了就飽了,中午就吃不下了。”


    “稍微墊一下。”他說著拿出豆奶,扭開蓋子遞給我,“先喝點。”


    我接過,一口氣喝了半袋,腮幫子都鼓起來了,嘴角還漏了一點,周曉楓抽紙想幫我擦幹淨,我擋住他的手,自己直接用袖子擦了。周曉楓手懸在空中幾秒,最後還是把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床邊的垃圾桶,把保溫袋封好,“那我們迴家吧。”說著自顧著去拿他放在沙發上的電腦包。


    迴程有點堵車。


    北方的城市的整體色調是灰色,植被少到可憐,早春時不時有沙塵暴來襲,空氣都是渾濁的,來北京三個月,我臉上就一直在過敏,皮膚變得脆弱又粗糙,用什麽護膚品都沒用。原來預計半個小時能到家,現在一個小時了還陷在車流中,我想從後座的保溫袋裏拿個雞蛋出來吃,無奈肚子很大,身體笨重無法轉身,夠了半天也夠不著。周曉楓見狀拉了手閘,轉身把保溫袋抓起放我腿上。


    “謝謝。”


    他不作聲,雙手抓著方向盤,繼續盯著前方。


    “你餓不餓?”我看保溫袋裏有兩個煮雞蛋。


    “我不餓。”


    雞蛋是我媽從老家帶過來的土雞蛋,剝了殼,車裏都是土雞蛋特有的香甜味道,我看周曉楓吞了口水,不禁想笑,不急不慢細嚼慢咽地吃完一顆雞蛋,又繼續剝第二顆。


    “味道很好,這顆給你吧。”


    “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我把剝好的雞蛋遞到他嘴邊,“咬一口。”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咬了一口,等他吃完嘴裏那一口,我把剩下的雞蛋都塞進他嘴裏,沒給他拒絕的機會。


    “你要噎死我啊?!”周曉楓被塞滿的嘴巴說話都不利索。


    “不敢。”我撲哧一笑,“噎死你,ta不就成了遺腹子?”我輕輕拍拍我的肚子。


    “就算我死了,ta還是有爹的。”


    “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前麵的車流動了,周曉楓趕緊換檔跟進。


    車流終於通暢了,我看看左右的路標,好像有一個很熟悉的咖啡店就在附近。


    “我突然想喝杯咖啡。”


    “孕婦少喝咖啡。”


    “你不用這麽關心我。”


    “我關心靈兒的媽而已。”


    “能不能靠邊停一下。”我看到路邊的停車場,“我有點暈車。”


    周曉楓把車停到停車場邊緣,左右都很空曠,我把車窗放下來,四月份的天氣,倒春寒的涼意未減。


    “周曉楓,你是不是一直很不樂意再當爹?”


    “你確定是我再當爹?”他目光裏的譏誚毫不掩飾。


    “是不是你當爹,孩子生下來不就知道了?”


    “你自己也不清楚是吧?”


    “我自己很清楚,是你一直在跟我較勁。”


    冷空氣刺激,周曉楓突然打了兩個噴嚏,他抽了抽鼻子,扭頭看著窗外。


    “你清楚什麽?”他突然迴頭問我。


    “我清楚你所有的顧慮都是多餘的。”我盯著他,其實內心也是有憤怒的。


    “你聽著,這一次,我沒法原諒你。”


    “你原不原諒我無所謂,但這個孩子是你的,你別辜負了ta。”


    周曉楓沒再吭聲,他啟動車子,幾乎一路狂飆迴家。


    五個月後,我產下一個男嬰。周曉楓全程陪產,他比身邊婦產科醫生還冷靜,他也很熟練地抱著小小的嬰兒,臉上雖然都是憐愛之意,但是完全沒有當初迎接靈兒的激動和愛意洶湧。


    “周曉楓,把孩子抱給我看看。”我聲音虛弱,助產士還在幫我處理撕裂的傷口,隻能微微抬頭。


    他小心地把孩子抱過來,我輕吻了他一下,看著他小小的臉龐雖然皺皺的,但是眉眼都能看到周曉楓的影子,我抬眼看看周曉楓,他也在凝視著這個新生兒。


    “剛稱了多重來著?”我問周曉楓。


    “剛好3.5千克。”他秒答。


    助產士過來把寶寶放在嬰兒床裏,招唿周曉楓一起把我從產床上抬下來,“她要在這裏留觀一個小時,可以給寶寶喂奶了。”說著她又把寶寶抱到我身邊,讓我試著給他吮吸,看我翻身艱難,“哎,爸爸把那個抱枕拿過來,幫忙給產婦塞在腰後。”周曉楓第二次當爸,其實動作都很流暢,我們仨在留觀室共處了一個小時,直到醫生說可以迴病房了,他就配合護士推著我出了產房。


    產房外等待的公公婆婆和我父母臉上都是喜氣洋洋,大家簇擁著我,恭喜我,也恭喜周曉楓,祝福他兒女雙全,周曉楓比所有人都淡定,他微笑著迴應著大家,穩重地把我推迴病房,月嫂已經在單人病房等待,月子中心也早就預定好了,這些都是周曉楓安排的,不管他對我態度如何,該做的他一樣不落都做到了。不僅如此,在醫院的三天時間,他都是在病房陪我過夜。


    “你迴去休息吧,這裏有廖姐就夠了。”廖姐是周曉楓請的金牌月嫂。


    “沒關係,我看著更放心一些。”這是一個單人套房,周曉楓睡在外間,月嫂和我睡在裏間,寶寶的嬰兒床擺在我們中間,方便我夜間喂奶。


    “寶寶名字想好了嗎?”靈兒的名字是早早就想好了,那個時候的周曉楓對給孩子取名字是萬分興致,而這次孕期,我們倆全程無交流,孩子的名字至今無著落。


    周曉楓雙手搓了搓臉,“不著急,等出了月子再說。”


    出月子的時候,中秋節也快到了,我爸和公公趁十一長假來北京來看我們,廖姐深得我心,於是我繼續雇傭她在家幫我帶孩子,當我迴家的時候,樓下那間我一直以為是書房的空房間已經布置妥當——廖姐帶孩子住在這間房。


    靈兒跟著周曉楓去月子中心看了我幾次,對於家裏的新成員也有了心理準備,她放學迴來就守在弟弟的房間裏,圍著廖姐忙前忙後,對新生兒的日常充滿著好奇,當然,有時候也會吃醋,尤其是我喂奶的時候。


    “媽媽,我小時候也是這麽吃奶的嗎?”


    “是的呀,你比他還能吃呢。”


    “媽媽,我吃奶的時候你也是這麽抱著我嗎?”


    “是的呀,抱得更緊,每時每刻都抱著。”我可沒有說假話,那個時候沒有月嫂,還要上課,我用育兒巾裹著她,簡直就是袋鼠媽媽一樣。


    靈兒很滿意地笑了,她挨著我,捏著弟弟的小手。


    “媽媽,他叫什麽名字?”


    剛好周曉楓迴來了,他聽到了我們的對話,直接走進來蹲在靈兒跟前,“爺爺和外公都在商量給弟弟取名字呢,再等等唄。”


    “我的名字誰取的?”


    “你爸爸呀。”


    “那弟弟的名字為什麽不是爸爸取呢?”


    我和周曉楓對視一眼,一時半會兒不知道如何迴複她,最終還是周曉楓開口,他把靈兒抱起來,放在膝蓋上,“爸爸最喜歡靈兒,所以靈兒的名字就是爸爸取的。”


    “那爸爸不喜歡弟弟嗎?”


    周曉楓看了我一眼,輕歎一口氣,“也……喜歡弟弟,但是最喜歡靈兒。”


    靈兒更高興了,她親了周曉楓一口,滿足地靠在周曉楓懷裏,繼續看著我給寶寶喂奶。


    晚上,我坐在床頭泵夜奶,這樣我就可以整晚安睡,不用頻繁起夜給孩子哺乳。周曉楓洗漱出來,靜靜坐在床頭看我操作。


    “奶夠不夠?”


    “剛好。”我把奶瓶扭緊,“我先送下去。”


    “我來吧。”周曉楓接過就下樓了,等他上來的時候,我已經躺下了。


    “老二的名字,有眉目了嗎?”


    “按老家族譜,他是‘繼’字輩。”


    “這個‘繼’好像不太好組詞哦。”


    “我也這麽覺得,也不是很想用這個輩分的字。”


    “可不可以不要用輩分的字?反正靈兒也沒有。”


    “行,明天跟兩個爸說一下。”說罷他就關了床頭燈。


    “周曉楓?”


    “嗯?”


    “你真的……不喜歡老二嗎?”


    “怎麽會?自己的孩子當然喜歡,隻是要照顧一下靈兒的心情。”


    “你承認是自己的孩子了?”迴家第一晚,我去書房放一些孕產文件和出院檔案,抽屜裏看到了一張親子鑒定,時間就是我生產後三天,他偷偷做的,我並不知情。


    周曉楓不作聲。


    “你抽屜裏那張證明……我看到了。”我頓了頓,“你難道看不出他長得很像你嗎?”


    他還是不說話。


    “我說過,你所有的顧慮都是多餘的。”


    “對不起。”他低低說了一聲。


    “以後能好好過日子嗎?”我側身看著他。


    他重新坐起來,打開床頭的燈,燈光刺眼,我也隻好坐起來。


    “我一直都在好好跟你過日子,總把日子過砸的人是你。”


    “行,是我,都是我的錯。”我靠著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雖然不用起夜喂奶,但是樓下的動靜我都是聽著的,而且有時候我被奶漲醒了還會下樓去親喂,所以睡眠並未改善多少,這種日子我也辛苦,但是有了經驗,而且經驗模式更加艱難的情況下,我內心是能坦然接受的,所以在心情上並不造成壓力。


    “哼,你錯了什麽,都是我的錯好不好?”周曉楓說著雙手抱胸,下頜微收,看向我的眼神頗有幽怨。


    “怎麽又變成你的錯了?”


    “我錯就錯在不該喜歡上你這種人。”他說得很不情不願,就像他這些年一直都得不情不願忍受我情感上的淡漠一般。


    “那你現在還想繼續喜歡嗎?”我試探地去拉他的手,沒有被排斥,更加大膽靠到他肩頭。


    “我已經騎虎難下了,我就算不喜歡你,我也不能不喜歡我的兩個孩子。”


    “不好意思,讓你勉為其難了。”


    “少來。”他用力一抖肩,把我牙齒磕了一下,我“哎呦”嚷了一聲,單手捂住腮幫子,另一隻手用力把他肩膀推了一下,以示警告。周曉楓就這麽看著我那三分痛七分裝的樣子,紋絲不動。我牽過他一隻手,按在我的下頜處,他想抽出,被我死死抓住,未果,隻能就這麽任我擺弄。僵持了一會,我感覺到他肌肉放鬆了,就勢倒到他懷裏,他低頭看著我,隻能歎了口氣。


    “你既然不喜歡我,何必每次都給我希望。”


    “誰說我不喜歡你?”


    “你要是喜歡我,就不能再喜歡別人。”


    若是兩年前,這話一定會被我懟迴去,內心的潛台詞一定是“老娘愛誰就是誰,要你管”。但是現如今這形勢對我不是很有利,自然底氣就不足,我不得不在大腦裏反思自己為人處世的那些既有模式有哪些需要照顧一下周曉楓的訴求。就這麽沉默了幾秒鍾,周曉楓不樂意了,他把我推起來,“要是還喜歡別人,就離我遠點。”


    “我也沒喜歡別人了。”我盡量讓語氣很鄭重,即使內心還有些搖擺。搖擺倒不是因為自己在說謊,隻是我沒有完全確定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就已經放下了多少對肖之南的感情,還有,到底在我的心裏還剩下多少對他的眷念——這些都是未曾確定的,而且似乎也無從確定,就像爐膛裏的灰燼一般,是否複燃取決於環境而非本身具有的能力。


    周曉楓對我的迴答並無多少情緒的起伏,我從他眼神裏看到的仍舊是疑惑。


    “你可以不相信,但是你不能不給我證明自己的機會。”


    “哦,你要什麽機會?”


    “你要打開身心接納我作為你的妻子,而不是僅僅維持著當一對父母的體麵。”


    周曉楓低頭想了想,伸手把我撈了過去。


    “機會不多,就這一次。”


    “一次就夠了。”我仰頭看著他,勾住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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