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我突然暈倒在唐湘傑的辦公室。我被送到了醫院,待我蘇醒的時候,唐湘傑正在打電話。


    “是的,她還好,其它沒什麽問題,好的,我把定位發給你……好的,等會見。”


    他收起電話,見我正看著他,臉上露出關切的笑容,“醒啦?”


    “嗯。”我環顧了房間一周,“我怎麽了?”


    他來到我床邊,坐下,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恭喜你哦。”


    我一臉懵,“恭喜什麽?”


    “你懷孕了。”唐湘傑把一張b超單子遞給我。


    我接過那張b超單,看著圖像裏芝麻大小的那個孕囊,眼淚瞬間就奪眶而出,就算當著唐湘傑的麵,我都沒有辦法掩飾自己激烈的情緒。唐湘傑忙抽紙巾遞給我,他扶我坐起來,輕撫我的後背,輕笑,“也不是第一次當媽了,幹嘛還這麽激動?”


    我用力點點頭,表示讚同他的話,迴想自己的失態,不好意思笑笑,“好像是太誇張了。”


    “一會兒你老公就到了,你現在情況比較穩定,我就先走了。”


    “謝謝唐總,麻煩您了。”


    “不用這麽客氣,不過說實話,當時那會兒我真的嚇壞了。”唐湘傑後怕似地拍拍胸口,“你真要是有點啥,周曉楓估計要殺了我。”


    我苦笑一聲,擺手又搖頭,若他知道周曉楓已經一個月沒有聯係我了,他斷然不會這麽說。


    “好了,我先走了。”


    唐湘傑走了不一會,護士端來一些吃的,問我感覺如何,我除了還有些頭暈,其實別的沒啥感覺,不過也沒有什麽食欲,並不想吃飯。


    “吳小姐,你要努力多吃點,你暈倒就是因為低血糖。”她把專用的小餐桌放到我床上,擺上一份兩葷兩素的盒飯,“雖然已經靜脈輸液了葡萄糖,但還是食物更有營養。”


    “好吧,你說的有道理。”我努力朝她笑笑,接過她手上的筷子。


    “哎,這樣就對了,怎麽樣也要對bb負責對不對?”


    護士走了,我低頭吃飯,雖然沒有什麽胃口,但還是逼著自己多吃幾口,直覺門口站著一個人,抬頭一看,周曉楓正看著我。


    “你來啦?”我朝他微微一笑,見他麵無表情,隻好繼續低頭吃飯。


    感覺他走到我床邊,拉過唐湘傑剛剛坐過的椅子,跟我保持著一米的距離。我用餘光打量著他,頭發亂糟糟,胡子像雜草一樣,人也瘦了一圈,臉色都是黑的,看著可沒法讓我這個孕婦心情愉快。他一言不發坐了會兒,伸手拿過我擱在床頭櫃上的b超單,簡單掃了兩眼,又放迴去。


    “都快兩個月了,你自己心裏沒點數嗎?”語氣裏隱隱的責怪。


    “太忙了……再說,也沒有上一次那麽劇烈的反應。”


    周曉楓彎腰從手提袋裏拿出一個小巧的陶罐,裹著銀色的保溫泡沫紙,他小心拆掉外包裝,把陶罐放到我的小桌板上,原來是一罐雞湯。


    “斜對麵餐館買的,趁熱喝了吧。”


    小心喝了一口,就這麽小小一口湯,仿佛熨鬥一樣燙平了心裏大半的溝溝壑壑,我衝他一笑,“嗯,挺香的,你要不要來一點?”


    周曉楓搖搖頭,他就這麽坐在椅子上看著我,微微皺眉,“飯都吃不好,這個工作還要繼續嗎?”


    “也不是吃不好,隻是最近胃口都不好,經常不想吃飯。”自從周曉楓走了,我的心情就一直是陰天,我以為是心情影響了食欲,沒有往懷孕的方向考慮,再加上開年之後工作量陡然增多,更是沒有把吃飯放在心上,經常胡亂對付幾口,如今迴想起來,還挺對不住肚子裏的孩子。


    “跟我迴北京吧,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


    “等我出院了再說好不好?”我已經把雞湯喝完了,湯裏還剩一隻雞腿。


    周曉楓不接話,他站起來轉過身去看窗外,窗外都是霓虹燈和車輪聲,直到護士進來收餐具,他才轉身過來。我知道他心裏還是不痛快,不會故意去招惹他,也隻是靜靜地躺著或者坐著,等他主動開口。


    “明天中午就別吃醫院的飯菜了,我給你做飯送過來。”周曉楓走的時候突然說起,他這一份好心不容拒絕,可是也並非如往常一般讓我甘之如飴地接受,但無論如何他在努力跟我溝通,我隻能順著他的意思,不管怎樣,此時此刻那個最適合照顧我的人隻能是他。


    第二天中午,跟周曉楓一起送飯過來的還有唐湘傑。


    “今天看起來好多了。”唐湘傑見我恢複很快,壓力大卸,心情自然不錯。


    “唐總今天有空?”


    “沒空也要過來看看你,我這肩上有責任的啊,是不是啊周總?”他笑著看向周曉楓,周曉楓不搭理他,自顧自把保溫桶打開。飯菜很豐富,除了不給辣椒,其它都是我熟悉的味道,味蕾被喚醒,這應該是我一個月以來吃得最舒服的一頓飯。看著我吃完了,周曉楓又麻利收拾好東西,這時他才輕咳一聲,“我先去洗一下碗,你們聊。”


    等周曉楓走遠了,唐湘傑坐到我旁邊,“hs北京目前缺一個董秘,有沒有興趣?”


    “唐總,我沒聽說過找孕婦當新董秘的。”


    “你沒聽說過的事情多了去了。”


    我看著唐湘傑,不確定他為什麽要仗義幫我安排這麽一份至少不用出差的好差事,他看著我一臉疑惑,大概也知道我在想什麽,“我不做虧本的事情,招人也是,我隻是相信你一定會給我帶來迴報。”


    “別這麽相信我。”我像貓咪一樣用雙手搓了搓臉,透過指縫看著唐湘傑,他目光篤定,好像沒聽到我的話一般,我隻得放下雙手,稍微後仰靠在床頭,“如果想辭退我,請直說。”


    唐湘傑一愣,隨即嗤笑,恢複了他慣有的玩世不恭,“辭退你是摩根的事情,與我何幹?”


    我隻能輕歎一口氣,“謝謝您,可以允許我考慮兩天嗎?”


    董秘實際上是很多金融圈人士——尤其是35+之後的女性從業者——向往的職位,不用出差,基本沒有加班,且不說可以兼顧家庭和事業,無論是薪水和人脈都可以維持在相對高水平的狀態,尤其像hs這樣的機構,實屬美差。


    但是我也很明白自己的短板所在。這樣的一份工作之所以被很多人打破腦袋去爭取,是因為董秘本身的能力要求非常強,更看重的是業內資源的積累,一般都能做到至少副總以上的級別才有可能去做董秘,即使li這樣的也未必有資格能備選,我心裏很明白自己的斤兩所在。當然我也不是不能做到,畢竟很多時候,人的能力和平台的格局是相互成就的,但是我即將成為二胎媽媽,這個身份決定我沒有辦法全力以赴去工作,與其靠唐湘傑的關係屍位素餐留下糟糕口碑,不如不去——就算金融圈裏所謂的口碑其實是聊勝於無,因為核心的競爭力隻關乎資本,所有的個人品質和道德水準都是圍繞著資本的流動來評分,我也並非什麽高風亮節人士,僅僅是對自我認識到位,不去做自己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情而已。


    “你可以的。”唐湘傑再一次強調。


    “唐總,說實話,我好像不適合做金融。”此話並非敷衍,半年前我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跟錢過不去?”唐湘傑瞟了我一眼。


    我低頭淺笑,不自覺地撫摸著肚子,“我這種人沒什麽遠大理想,小富即安就很滿足。”


    “吳一荻,你不會做好了準備要當家庭主婦吧?”唐湘傑走到門口看了看,確定周曉楓沒有迴來,就把門虛掩上,“你確定周曉楓能給你一世衣食無憂?”


    “我不需要他給,我自己也可以的。”雖然並未確定日後去哪裏,做什麽,但是不管我怎麽選擇,我自己手上的錢過普通人的日子已經是綽綽有餘。


    “你的孩子,往後教育是一筆很大的支出。”


    “周曉楓如果有能力,孩子們就享受更好一點的教育,如果能力不夠,就是普通人的教育,我覺得都可以。”


    唐湘傑直搖頭,“慎重考慮這一步。”


    “謝謝您唐總,可以冒昧問一個問題嗎?”


    他保持著扶門的姿勢,朝我點點頭。


    “你為什麽要替我這般考慮?”


    “我說了,我看好你,你會給我帶來迴報。”


    “也許周曉楓的公司能給您更大迴報。”我還是鼓足勇氣提了一句。


    唐湘傑愣了一下,他重新走進來,坐到我床邊的椅子上,臉上似笑非笑,“你倒是很會抓住時機……你要不要我跟你說實話?”


    “唐總您看我是那種聽不得實話的人嗎?”


    “你老公來找我,隻是希望讓我把你安排到北京去,他自己,閉口不談自己公司的事情。”


    怪不得今天他倆是一起來的,原來早就談過了,但是周曉楓如果想讓我迴北京不應該是去找li嗎?


    “他希望你辭掉摩根的工作。”唐湘傑補充一句,“jp摩根大陸的總部在上海,你現在這個情況肯定是不能去上海的,所以……如果不是支持你繼續工作,其實我大可不必這麽費周折。”


    “他給了你什麽好處?”唐湘傑是個生意人,我並不認為他純粹在打好人牌。


    “好處?”唐湘傑不禁哈哈大笑,他站起來,抖了抖他的西服外套,“我跟你說他拿刀逼著我做的,你信不信?”


    唐湘傑看我一副“你逗我”的樣子,誇張地歎口氣,“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這個老公跟你一樣……”他左思右想,還是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詞,手指在空中劃了一圈又重新插迴褲兜,“湖南湘西嘛,就那種感覺……時間不早了,我走了,你好好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好的,唐總再見。”我內心疑慮頗多,也不知道再繼續聊什麽,朝他擺擺手,目送他出門。


    一個月後,我迴北京了。


    周曉楓送給我的奧迪終於派上用場,可惜hs北京的辦公樓距離周曉楓的房子有點遠,我每天花在通勤的時間長達2個小時,還不算堵車的額外支出,為了避免堵車,我經常要淩晨6點出發,晚上8點才迴來。雖然我媽過來了,每天都是幫我準備好飯菜帶走,飲食上已經非常周全了,但是開車這件事情確實很消耗我的力氣,另外一件消耗的事情就是睡眠嚴重不足。


    睡眠不足一方麵是新工作壓力大,在公司的每一分鍾我都沒法休息,事務繁雜是實情,我也不敢懈怠。倒不是唐湘傑給我壓力了,而是我自己的慣性使然——這種慣性可以說是小鎮做題家的通病,因為急於被認可,所以可以無底線給自己加碼,每個星座都能被逼成處女座一般,其實,所有的努力和苛刻也許隻是緩解焦慮的另一種方式而已,即使我明明知道這些努力其實隻是讓我看起來很稱職一般,實際上,董秘這樣的職位,做得是否輕鬆取決於自身的資曆深淺,財務方麵我勉強能夠格,金融圈裏明的暗的規則我也不再陌生,唯獨人脈是短板,往往有人一個電話可以搞定的事情我幾乎跑幾天都沒有頭緒——找不到門路,或者門路找到了可是跨不過門檻,這是個無解的事情,幾乎在我的預料之內,我隻能硬生生去麵對這些壓力。


    另一個方麵就是關於周曉楓。


    自從我迴北京,他就在書房裏搭了一個單人小床。這個單人小床其實是個折疊沙發,物流發到家裏的時候,我婆婆和媽媽都不知道是個床,因為它表現出來的樣子就是個單人沙發。我也明白周曉楓的用意,他不能讓家長覺察到我們倆出現的問題,在長輩和靈兒麵前,他所作所為還是之前那個周曉楓,但是當我們上了樓,關上門,他就會一聲不吭地進了書房,把那個米色的單人沙發打開,鋪開被褥,再關上書房門——仿佛我不存在一般。這件事情我同樣無能為力,我隻能任由他如此這般,不能反駁,申訴無門,無處逃避。我的委屈並非來自周曉楓,甚至我還能體諒他的心情;我隻是感慨自己為何要在這夾縫裏養胎,遙想當初懷靈兒的時候,日子過得比這裏艱難多了,但是我並非如此動彈不得,白天要看公司裏一堆人的臉色,迴來還要看周曉楓的臉色——即使他們的臉色都是正常的,但我如今是連“眼不見為淨”的自由都沒有了,這樣的日子讓我很難受,我不想當一個難受的孕婦。


    就這麽堅持了兩個月,某次例行孕檢,醫生告訴我體重偏輕、胎兒偏小以及我的精神狀態不佳之後,我向公司遞交了辭呈。


    我媽早就受不了我這種早出晚歸的節奏,聽說我辭職,鬆了一大口氣,我婆婆更是高興,不然她都擔心她這個孫子能不能順利生下來。


    “您咋知道是個孫子不是孫女?”我不用上班了,終於可以在家裏不急不慌吃個早餐,我媽送靈兒去幼兒園,婆婆就在廚房忙碌,我就端著紅棗山藥米漿靠在廚房門邊上和她聊天。


    “看你這肚子,我覺得是。”婆婆笑眯眯摸摸我的肚子,“你看,尖的。”


    我才不信他們這一套,“媽,這說不準的,到時候是個孫女您別失望。”


    “我失望啥?孫女就孫女,剛好和靈兒一個伴兒。”婆婆把雞蛋軟餅鏟起來,裝盤後遞到我手裏,“趁熱吃。我跟你說,我兄弟姐妹6個,我跟我妹妹關係最好。”婆婆4個哥哥一個弟弟。


    她這話說得實誠,我自然也很寬心,老人家關係的無非就是性別,可她不知道自己兒子關心的就沒這麽簡單了,悶在心裏快三個月了,周曉楓單獨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還真的是屁都不會放一個,說他不關心我吧,晚上出來上廁所的時候,寧可踢到床腳痛得要命也不肯開燈,因為他知道我睡覺最討厭開燈;說他關心我吧,每天把我當空氣,就算跟我擦肩而過他也要把臉別開一副進水不犯河水的樣子。


    某個周六,我又到了例行體檢的時間,這次是要測孕期血糖,需要空腹,然後還得在醫院待整個上午才能完成測試,我想讓周曉楓陪我去——畢竟這一胎,他可是一次產檢都沒有陪過。其實我也可以讓我婆婆或者我媽陪我去,既然周曉楓不樂意,我也不用勉強,本來生這個孩子也是我自己的決定,但是轉念一想,我可不能光考慮自己的心情,我得考慮胎兒的權益,ta應該得到父親的陪伴和關愛,就像靈兒一樣,所以不管我是不是勉強了自己,我都要為這個孩子爭取ta該得的東西。


    “周曉楓,今天正好周六,你陪我去產檢吧。”吃早飯的時候,我當著兩個媽的麵提要求了,“我今天不能吃早餐,要測糖耐。”


    周曉楓正低頭嗦粉,好像沒聽到我說什麽。


    “哎,周曉楓,一荻要你陪她去產檢。”婆婆拍了他肩膀一下。


    周曉楓抬起頭,細嚼慢咽吞了嘴裏食物,“我今天要加班,你倆安排一個人陪她去吧。”


    “我沒空,我要做飯。”婆婆第一個拒絕。


    “我也沒空,我要帶靈兒去上手工課,靈兒快點吃,別遲到了。”我媽說著往靈兒嘴裏又塞了一塊兒桂花米糕。


    “那我安排一個人,專門開車送你去。”周曉楓轉頭對我說。


    “我想要你陪我去。”我堅持。


    “哎,周曉楓,一荻產檢你一次都沒有陪過,不像話。”婆婆又發話了。


    “是的,周曉楓,她這驗血糖你得陪,你不記得上次她低血糖暈倒,這又不吃早餐,交給別人送她你放心麽?”我媽這幫腔簡直就沒給周曉楓留後路。


    周曉楓輕歎一口氣,他隻得拿起電話,“田甜,今天上午的會議改成下午。”說罷他就掛了電話,看著我,“那現在出發吧。”


    “等等,把這個帶上。”婆婆早就準備了一個小保溫袋,裏麵有煮雞蛋、蒸包子和一袋熱好的黑豆漿。“等會弄完了就馬上吃。”


    周曉楓把那個保溫袋拎著,站在門口等我穿外套。


    “那我們走啦。”我跟她們告別。


    “我也要去。”靈兒一下子從餐椅上跳下來,也要跟著。


    “哎哎哎,靈兒你媽媽是要去紮針,你也要紮針嗎?”我媽趕緊過來,想把她撈迴去。


    “那媽媽你早點迴來。”靈兒拉著我的手不放。


    “我迴來吃中飯的,到時候給你帶個好玩的可不可以?”我小心蹲下來跟她說。


    “好。”她放開我的手,“媽媽再見,爸爸再見。”


    “好的,靈兒真乖。”周曉楓彎腰摸摸她的頭發,順勢在她臉頰上親了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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