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給我訂了下午三點的航班。他在前台退房的時候,我去了趟隔壁的藥店。等我迴來,他站在旋轉門口等我。


    “不舒服嗎?”


    “沒有啊。”


    周曉楓皺著眉頭想了一會,我也懶得跟他廢話,讓他趕緊去開車,不然飛機也趕不上了。航站樓車流比較大,隻能稍作停留,我手忙腳亂解開安全帶,他早已從後備箱把行李拎給我。


    “路上小心。”


    “我知道了。”


    “還有,”他拉住我的手臂,低頭在我耳邊輕聲說,“你不一定非要吃毓婷。”


    我剛想說什麽,他車子後麵一串嘀嘀嘀的喇叭聲,眼看著維持秩序的交警就要走過來了,他猛地親了我一下,然後小跑著上車離場。


    上了飛機,我還是毫不猶豫把避孕藥吃掉。等飛機平穩了,我拿出筆記本開始修改ppt,但是腦子還是會忍不住分神,過些天我媽就要陪著我爸去省城看病,靈兒隻能交給公公婆婆帶。倒不是擔心他倆帶不好,而是我當初懷孕的時候理想的樣子並非如此。當初我覺得自己有底氣養個私生女,而且也沒有想過這輩子非要跟一個男人結婚才能完成養育任務。但是現在的情況不一樣了,父母老了,身體會越來越差,我的工作也會越來越忙,雖然說孩子終究是要長大的,但孩子不是寵物狗,即使上學了也需要有人管教、陪伴,還需要很好的家庭氛圍和教育資源,這些東西顯然不是能賺到養家糊口的錢和有老人可以幫忙打下手就能實現的。在育兒這件事情上,我是需要合作者的,目前看來,周曉楓和他的家人顯然就是最佳合作者,從這個角度考慮,我接受周曉楓作為孩子的父親沒有問題,如果從家庭的長遠利益考慮,我生二胎也是皆大歡喜眾望所歸的事情。


    但是我不想生二胎。


    投行的工作性質和當碼農完全不同。


    碼農的工作是一個單純的事情,最複雜的地方也就是辦公室的人際關係,以及偶爾需要應付的甲方需求——對於碼農而言,更多是做好分內的事情,和項目經理處理好關係,很簡單。就算後來我升職當了項目經理,需要和甲方打交道,但因為平台強大,甲方為難的地方也不至於奇葩。所以我過去的工作經曆仍舊在我的三觀之內:勤奮和責任感就可以勝任,而工作對我的迴饋也是正向的。


    但是金融不一樣。金融的所有工作都是圍繞欲望——資本的欲望,無窮無盡的欲望。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變化,大概就是生活不再那麽容易平靜,受到周圍整體氣場的影響,打雞血和情緒低落這兩種狀態會交替出現。打雞血是因為自己的眼界打開了,因為身邊的人幾乎都是各類精英,競爭激烈的氛圍裏,被激勵和被打擊是日常,尤其是後者,所以情緒低落也就成為了日常。


    情緒需要釋放,跟我的絕大部分同事一樣,我開始迷戀健身和購物。健身就不用多說,對於產後一直都沒有係統管理身材的我而言,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新愛好,隻是需要多花些銀子在健身房裏;購物就不一樣了,動機和結果都比較複雜。最開始是在母嬰店裏停不下手,每次給寄給靈兒的東西都會讓我婆婆驚唿價格,實際上,很多昂貴的裙子都來不及穿就小了,至於那些國際品牌的玩具,其實和街頭幾塊錢的小玩具沒有太多差別——都擺脫不了被小孩子喜新厭舊之後堆在紙箱裏積灰的命運。這種行為連周曉楓都看不下去,因為他拍給我的照片是:靈兒的半個房間都已經被堆滿了。


    “吳一荻,我覺得我可以理解你。”周曉楓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海港城的玩具店裏尋找新品。


    “理解我什麽?”


    “那些日子你們在美國的時候,我恨不得把所有能買的東西都買給我女兒。”周曉楓頓了頓,“用來彌補我不能在身邊的愧疚之心。”


    “愧疚之心確實是有的。”我也不否認,“但不是全部。”


    “那還有什麽?”


    “我也不知道。”想了想,電話裏,吵吵鬧鬧的環境,盡快結束話題最重要。


    周曉楓沉默了一會兒,“你錢夠花嗎?”


    日常開銷肯定是沒有問題的,給小孩子買衣服玩具零食其實也花不了多少,但是要算上我買得越來越上癮的首飾、包包、美容護理套餐、高定女裝什麽的,那還是有些捉襟見肘,畢竟我才入職半年不到,級別和薪水一樣是最低的。


    我的妝容越來越精致,衣品越來越昂貴,看人的眼光先不說是不是越來越毒辣,但那些可以稱之為和金融相關的職業素養也跟我對自己的包裝一般——越來越成熟。有時候站在鏡子麵前,我很難想象兩年前的自己——每天就穿個十幾塊錢的t恤素麵朝天去上班,辦公室裏隨便一個稍微來事的女生都可以把自己整生氣,麵對男人若有若無的挑逗都會麵紅耳赤……至於包包——永遠都是一個能裝電腦的雙肩包。可是不容否認,那個時候的自己就是每個月的大姨媽都很正常的樣子,因為我很自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不需要在功利的人際關係裏訓練左右逢源的功夫,而現在,在公司需要團隊合作,在外麵需要搭建人脈,工作的重心都是和人打交道,心累是自然。


    某個周三的晚上8點,我的直屬上司li剛剛把反饋後的pitchbook發給我。這個點發給我的意思非常明顯:明天一早的晨會必須看到我修改後的版本。我揉了揉發酸的後脖頸,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正準備去廚房整點吃的,周曉楓發給我的一個定位:四季酒店。


    “來香港了?”我把一份三明治放進微波爐。


    “中午到的,下午處理完一些事情,這會剛和幾個朋友吃完飯。”


    “幹嘛住那麽貴的酒店,直接來我這裏唄。”一晚上的房費夠我半個月的房租,我心裏嘀咕著周曉楓真的是個花錢的主。


    “朋友訂的房,錢也是他出的。”周曉楓嘿嘿一笑。


    “這麽闊氣的朋友?”


    “都是生意。”周曉楓淡淡說了一句,“你忙完了嗎?”周曉楓知道我經常加班。


    “正忙著呢。”三明治還沒吃完,我也在想要不要去見見他,畢竟我倆也就一個月見一次的頻率。


    “這麽不巧。”聽起來有些失望。


    “要不你過來吧。”我瞅了一眼自己的電腦和電腦邊的一堆資料。


    “這裏的海景很無敵噢!”周曉楓輕輕說,有些挑逗。


    “可是我現在真的無心欣賞海景夜景啥的,我得改項目建議書。”


    “好吧,那我過來。”


    大概四十分鍾左右,門鈴響起來了。打開門,周曉楓目光炯炯地看著我,看來心情不錯。


    “6000塊錢一個晚上的房間就這麽浪費了?”我低頭給他找拖鞋。


    “退房了呀。”他換了鞋,先在這套小小的不足20個平米的公寓裏轉了一圈,“亂七八糟。”


    我不理他,繼續坐在我的電腦前,繼續之前沒有完成的修改。等我改完,周曉楓已經洗完澡出來了。他拖了一把椅子坐到我身邊,支起手肘歪頭看著我。


    “看來最近壓力不小啊。”


    “你咋知道?”改完最後一個標點,我合上筆記本,整理好桌麵上的資料,牆上掛鍾顯示已經十點。


    “爆痘呀。”周曉楓撩開我的劉海,我知道上麵有一層細細密密的痘。說起來也不完全算壓力,每天化妝對皮膚也不友好,就算我用最好的化妝品和護膚品。


    “還有啊。”周曉楓說著拉我站起來,雙手放在我腰上,“這裏好像也粗了。”


    “討厭!”我直接推開他,是個女人都不喜歡被人說自己胖了,但是這個好像是事實,雖然體重沒有什麽變化,我也盡量保持健身的頻率,但是睡眠不足和伏案工作的時間太長這兩件事情一疊加,這個腰腹部位的贅肉就眼看著長起來了,想到這個我有些沮喪,突然想起髒衣服積攢一筐了還沒洗呢,就徑直往衛生間走。“我先去把髒衣服放洗衣機裏。”話沒說完,被周曉楓拉住了,“這麽長時間沒見麵了,我還沒那桶髒衣服重要嗎?”他低頭看著我,似笑非笑。


    我雙手搭著他的肩,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那等會你去洗?”


    “沒問題!”他話沒說完就突然抱起我,轉了兩圈倒在床上,房間太小了,我的書桌就擺在床邊而已,“你看你這麽重,我都抱不動你了!”


    “瞎說,我沒變胖!”


    “真的嗎?我看看?”說著,睡衣的扣子已經解開了。


    第二天鬧鍾還是6:00準時響起,為了趕在晨會前有時間再檢查一遍我的文檔,我可不敢在周曉楓的溫柔鄉裏磨蹭,手腳麻利地洗漱、換衣服、化妝、熱早餐,最後就是整理出門的包。


    “這麽早?”房間太小,稍微一點動靜都免不了聲響很大,周曉楓醒來了,光著膀子坐在床上。


    “7點要到辦公室。”房子租金貴是貴,但好在離公司近,我省了通勤的時間。


    “過來。”周曉楓睡眼惺忪地朝我招招手。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他打量了我一番,好像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


    “怎麽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第一次看你化這樣的妝。”周曉楓以往來都是周末,我處於休閑狀態,自然都是素顏,今天就是工作日常的妝容,衣服也是盡顯女性身材曲線的套裝半裙,他確實是第一次看到。


    “好看嗎?”我站起來退開兩步,在他麵前展示了一下。


    “你們公司…女的都這麽打扮?”


    “差不多。”我從床頭櫃裏取出一對耳釘,tiffany的elsa係列18k金的鑽石耳釘,小如綠豆,點綴在我的耳垂上,遇光閃耀,我甚是喜歡。


    “什麽時候打的耳洞?”周曉楓記得我之前沒有耳洞的。


    “上個月。”我辦公室裏算上男人,我屬於為數不多的沒有打耳洞的存在,堅持了很久,還是被那些精美的耳飾打動,上個月終於被同事慫恿著去打了耳洞。後來我才發現打耳洞隻是一個開始,接下來買耳釘才是大坑,這對小小的耳釘就花了我1萬多港幣,按照我對珠寶的理解,它自然不值這麽多錢,但是職場上大家看的是品牌而並非首飾本身的價值,入鄉隨俗的我當然也隻能接受這個標準。“我要走了,你記得洗衣服哦!”周曉楓不讓我走,他把我拽到他懷裏,慢慢把臉靠近,再靠近……


    “打住。”我一巴掌摁住他的臉,“我不想補口紅了。”


    周曉楓愣了一下,突然放開我,“你以為我想親你啊?”


    “要不然呢?”


    “我才不要吃你臉上抹的這些東西呢。”他嗤笑一聲,重新躺迴床上,“快走快走!”


    到公司後我幾乎是緊鑼密鼓地幹活,午餐托同事從公司食堂帶個三明治就解決了,就是為了早點下班去陪周曉楓。當我迴家時,屋子裏顯然已經收拾一新,但沒看到周曉楓,剛準備給他打電話,他拎著一袋子菜迴來了。


    “香港海鮮真的很多,看著真誘人,可惜你吃不了。”周曉楓係上圍裙開始忙碌。


    “沒啥可惜的,海鮮還是挺貴的,不吃也罷。”我放下東西準備給他幫忙,他瞟了我一眼,“先去卸妝,換身衣服再來吧。”5月份的香港很悶熱,我這種衣服都是貼身設計,辦公室空調強勁,不覺得有多熱,這下班路上走一段,內衣都濕透了。


    “那我先去洗澡。”


    等我出來,周曉楓的菜已經做好了。他端出清清淡淡的三菜一湯,正在餐桌上擺碗筷。久違的家鄉菜一瞬間讓我這個孤獨的小公寓裏充滿了人間煙火味,熏得我心頭鬆軟,我情不自禁從後背抱住他,這個係著圍裙的男人反手解開圍裙帶子,然後轉過身扶著我的肩膀,“這麽溫柔?”


    我繼續貼身抱緊他,仰頭笑一笑,“謝謝你,周曉楓。”說罷輕吻他雙唇,這樣的接吻雙方都很投入,放鬆又愉快,大概過了幾分鍾,周曉楓放開我,“先吃飯吧,趁熱。”周曉楓拿出兩隻高腳杯,給我們各自倒了點紅酒。


    “祝什麽呢?”我舉起酒杯,問他。


    “祝我們早生二胎。”周曉楓一本正經。


    我被嚇了一跳,趕緊放下酒杯,“那這酒不喝了。”


    “好了好了,逗你玩的,祝點別的。”周曉楓拿起酒杯重新遞給我。


    “祝你公司早日上市。”


    “祝你早日迴北京。”


    我又不想喝了,歎了口氣,把酒杯再次放下。


    “又怎麽了?”


    “你看啊,我都是祝你事業發達,為什麽你就不能祝我事業發達呢?”我有些沮喪。


    “女人要什麽事業發達?你看你這半年過得,太辛苦了,女人太辛苦了老得快。”周曉楓苦口婆心地勸導我。


    “請問,我事業不做好怎麽在這個社會安身立命?”


    周曉楓趕緊給我夾菜,茄子豆角悶熏肉,本來是用臘肉的,這邊沒有臘肉,就用熏肉代替,也挺好吃的。“你最喜歡的菜,這邊青椒都不辣,我給了點小米椒。”見我還是一臉不高興,他隻好收迴繼續打岔的意圖,陪著我把上麵的話題繼續。


    “我們都是一家人了,安身立命這樣的事情交給我就可以了,你不用這麽拚。”


    “我想過得富貴。”說罷我盯著周曉楓的眼睛。他愣了一秒,很快笑了笑,幫我舀起一碗排骨土豆湯,不知道他從哪兒買來的一把紫蘇,切碎了灑在這個湯裏,真的很香。


    “你想一想,你單打獨鬥和我們共同合作這兩種方案,哪一種更容易過上富貴日子?”這個答案顯然的,這個社會當然不會給予一個單打獨鬥的,已婚已育的,還不能完全放下身段和臉皮去舔資本的女人多少富貴的機會。


    “我其實是有虛榮心的,周曉楓。”


    “我盡力滿足你。”


    “我看中了百達翡麗的一款手表,可是用我年薪的一半都買不起。”


    “要不,吃完了你帶我去看看?”


    “要是我下一次看上的是一款限量版的鉑金包呢?”


    “隻要我買得起,滿足你。”


    “周曉楓,這方麵你滿足不了我。”清炒的絲瓜不是市場上常見的白玉瓜,而是那種老品種的棱絲瓜,棱絲瓜雖然醜,特別甜,但產量不高,即使在我們老家,也隻有老農民還堅持種,真不知道他從那個旮旯裏找到這些食材的。


    “那你自己更滿足不了你自己呀。”


    “你知道嗎周曉楓,如果是我自己掙錢,我會量力而行,賺多少就花多少,買不起百達翡麗我就買歐米伽,我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但是如果花你的錢,我心情就會很複雜,一方麵我知道你工作辛苦賺錢不容易,還要養家,舍不得讓你花這些錢;另一方麵我又覺得自己很委屈,有些東西我就是很想買,但是我又舍不得買,這種心情很難受,我不要。”


    “我掙的錢有一半是你的,你想怎麽花就怎麽花,不用心疼什麽。”周曉楓有些寵溺地看著我,順手再給我添了一碗湯。


    “花你的錢我於心不忍。”我堅持。


    “那你花誰的錢不會於心不忍?”周曉楓看著我,眼神三分嚴肅,七分戲謔。


    “當然是花我自己的錢啊。”


    周曉楓不再搭理我,他仰頭喝完杯子裏的酒,接著悶頭吃飯。我捏著高腳杯,迴想了一下這次談話的開頭,不是祝酒詞嗎?現在還要不要繼續這個祝酒詞?


    “快點吃,吃完一起去看那個百達翡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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