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北京和周曉楓的父母匯合,然後我直接去香港入職。原計劃由我婆婆接收靈兒日常,但我媽不放心,畢竟靈兒最熟悉的兩個人突然一下子都不在身邊,恐孩子不適應,我媽又在北京繼續待了一個月,想等靈兒和我婆婆完全熟悉了她才迴老家,這麽一待就直接到年底了,他們幾個一商量,決定還是一起帶著靈兒迴老家。迴老家當然是再好不過,天地寬廣,鄉裏鄉親,老人孩子都受益,唯一舍不得的隻有周曉楓,因為他又得很久才能見到孩子。


    公司尊重華人的傳統,春節安排和大陸一致。我跟隨著浩浩蕩蕩的春節返鄉潮迴到老家的時候,靈兒已經可以屁顛屁顛走路了。我看到她的那一瞬間,眼淚就嘩嘩直流,不知道是因為看到了她的成長而喜悅,還是因為錯過了她的成長而懊惱,總之這種矛盾的情緒從我抵達香港的第一個夜晚開始就沒有消停過。獨處的時候,我有很多瞬間都後悔過自己到香港工作的決定,但是當進入公司的時候,這些情緒都蕩然無存,那種興奮又新鮮的感覺充滿了我的每一個細胞。試想一下,當你麵對一個全新的世界且對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並不陌生,對自己具備的能力並不自卑,對自己上升的空間暫時還看不到天花板,這樣的工作對我而言,每一天都是愉快的玩耍——可是人生不僅是工作啊。


    為了慶祝一大家子人的團聚,我們一起到奶奶的老宅裏過大年。周曉楓是自駕迴來的,等他把車子倒進奶奶家院子的時候,離春晚開始還差一個小時。


    火鍋在桌子上汩汩地煮著,那些豐盛的雞鴨魚肉放在蒸鍋裏遲遲沒有端出來,除了靈兒就著一碗濃鬱的雞湯啃雞腿,其他人都在等周曉楓迴來開餐。


    “你倒是早點出發啊。”我婆婆有些埋怨他迴來太晚。


    “我早上6點就出發了,堵車啊,京廣線上水泄不通。”


    “早知道你坐高鐵迴來,你爸去接你。”我婆婆接過他手裏大大小小的包裹。


    “買不到高鐵票。”周曉楓脫了外套,第一件事就是把啃得滿嘴是油的女兒抱在膝蓋上,看著一盤盤擺上桌的熱騰騰的菜,恍然大悟,“都沒吃飯嗎?趕緊趕緊,都一家人的,講究那麽多幹嘛,以後都不用等我。”


    屋子裏洋溢著歡快的氣氛,公公把大家的酒杯都斟滿,舉杯致辭,大致意思就是這個年啊是第一次和親家一起過,而且孩子們都從美國迴來了,還添加了新成員靈兒,要一起舉杯祝各位身體健康,我們的生活越過越紅火。不愧是當書記的,這種講話不僅不用打草稿,還說得抑揚頓挫振奮人心,我爸聽完第一個帶頭鼓掌,這是當下屬的自覺。


    吃完飯,我主動加入兩個媽媽的洗刷陣營,卻被她們齊齊推了出來,我感覺她們有些私密話題要交流,且不想和我分享。


    我隻好繼續坐在餐桌上啃那剩下的幾個雞爪子,時不時喝幾口米酒。奶奶親自釀的米酒,清甜可口,不知不覺我已經喝了好幾大杯。我爸和公公陪奶奶看電視,倒也不是他們不想幹活。我爸頸椎病幹不了活,我公公要盡地主之誼得陪著他,所以也不能幹活,隻要沒有人計較這些,其實誰幹活也不是必須的,他倆看起來很輕鬆,其實但凡我婆婆叫喚我公公一句,我公公就立馬起身去配合,我爸看到領導去幹活自己又幫不上忙,鐵定有些左右張望。


    “小吳啊,你不用管他們,來,吃點柚子。”奶奶看出我爸不自在,遞給他半邊柚子。


    “好的好的…哎呀今年這小品趙本山又沒上哦。”我爸馬上雙手接著,邊吃邊和奶奶交流春晚。


    “老了,上不動了。”奶奶的結論。


    “沒他的小品,這春晚沒啥看頭。”


    “我們老人和年輕人喜歡的東西不一樣呢,現在的春晚都是按年輕人的口味安排的。”


    “那也不一定,您看這京劇,還不是老人們喜歡。”周曉楓插了一句嘴。


    奶奶迴頭看了他一眼,“靈兒是不是睡著了?”


    周曉楓朝懷裏一看,果然睡著了。他抬頭看看我,大概是想問我咋辦,我揮了揮手裏的雞爪,表示無能為力。


    “我去拿個毯子給她蓋一蓋。”奶奶說這就拄著拐棍去房間拿蓋毯。


    “不用了奶奶,我帶她上去睡覺。”周曉楓欲起身。


    “樓上冷,再說,等會放鞭炮把她嚇醒了也不好,就抱著睡會,等你們上去的時候再帶她一起。”奶奶的話有道理,周曉楓看了我一眼,又重新坐下,等奶奶把毯子拿來。


    電視裏新年的鍾聲終於敲響,屋外的煙花齊放,爆竹轟響,奶奶掏出三個大紅包,先給靈兒一個,然後分別給我和周曉楓一個。我倆表示不能接,奶奶佯裝很生氣的樣子,我們隻好收下。緊接著,公公婆婆和我爸媽準備的紅包也陸陸續續給到睡著的靈兒蓋毯上。奶奶把這些紅包集一起放到我手上,“壓在靈兒枕頭底下,出了正月再拿出來。”


    我點頭表示懂了,周曉楓也站起來,我們一起上樓了。剛走到樓梯口,我婆婆跑過來輕輕說,“床上電熱毯開了有一會兒了,你們睡覺的時候記得關掉。”


    “媽,您這也太貼心了吧。”我很感激她的細心。


    “不開電熱毯太冷了,你們看要不要帶一爐炭火上去?”湖南人冬天都習慣燒炭盆,三十的晚上更是要把炭火燒得紅紅的,這一大盆的炭火還在旺燒,我婆婆的意思就是拿一個小炭爐子幫我們裝點帶上去。


    “不用了,我們上樓就睡覺了,不要緊。”我其實是不想再麻煩她了。


    “屋裏放炭火我還得開窗,不然怕煤氣中毒。”周曉楓補充道。


    婆婆想了想,也有道理,就不堅持了,“那你們早點睡。”


    靈兒的嬰兒床上鋪好了新棉被,我摸了摸被窩是熱乎乎的,原來婆婆在棉被裏塞了個熱水袋。我輕手輕腳從周曉楓懷裏接過靈兒,把她的厚棉衣棉褲都脫了,再小心把她放到暖和的被窩裏,她閉著眼睛伸了個懶腰,翻個身又睡著了。


    “上次她睡這裏麵隻有這麽長,”我用手比劃了一個枕頭的長度,“現在嬰兒床剛好一睡,再過幾個月估計這床就睡不下了。”


    “小孩子長得真快。”周曉楓坐在床邊看著熟睡的女兒,發出這種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的感慨。


    “那你看著她,我去洗漱一下。”我交待周曉楓。


    “你看她睡得這麽沉,沒關係的,我們一起洗吧。”


    “這會鞭炮聲有些大,怕她突然被吵醒看不到人就哭,那樣要好半天才哄得好。”我堅持要他守著,這樣第一時間安撫她還可以接覺,不然我們都別想睡了。


    等我們都洗漱完畢,關燈躺下,黑黝黝的窗外除了還有零星的煙火閃爍,鞭炮聲已經消失了。


    “被子裏真暖和。”沒有暖氣的南方民宅,又濕又冷,那種感受很不好,就是不管穿多少件衣服你還是會覺得冷。正因為如此,當我鑽進又幹燥又暖和的被窩裏,那種幸福感無與倫比,每一寸皮膚都感覺得到了極致的伸展。“我跟你說,這是我小時候過冬天最盼望的兩件事之一。”


    “那還有一件事呢?”周曉楓閉著眼睛問。


    “下雪。”


    “那可惜了,昨天沒下雪。”


    “我不貪心的,有一件滿足了就不虧。”


    周曉楓沒有接話,我以為他睡著了,我也不說了,緊了緊被子,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準備會周公。


    “你在香港,還順利嗎?”


    去香港一個月,我和周曉楓完全沒有聯係。沒有電話,沒有短信。我每天都會和我媽視頻,主要是看看靈兒的情況,我們視頻的時候,他也不會主動說話,我也把他當背景板,就是從我媽的視頻裏看到他在吃飯或者抱著靈兒讀繪本什麽的。這種互不搭理的狀態持續到昨天晚上,他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這種高興有感染力,我也暫時把美國吵過的架放了下去,當著家裏長輩的麵,我們還是一副你來我往的正常模樣。


    “還挺順利的。你呢?”


    “還行,我們在準備融資。”


    “第幾輪了?”


    “應該還在天使輪。”


    “嗯,你需不需要我推薦一個……”


    “你困不困?”周曉楓打斷了我的話。


    “呃……那我們睡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你累了,聊工作費腦子。”


    “那我們聊點別的?”


    周曉楓翻身,側躺著,睜開眼睛看著我,“過去一個月,你有沒有想過我?”


    這話題換得太突然,我一時間腦袋有些短路。有沒有想過他?其實每天視頻我都是下班後,基本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知道他在幹什麽,那種什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思念肯定是不存在的。


    “這麽久都不吭聲,那應該就是沒有想。”周曉楓歎了一口氣,又重新躺平。“可是我很想你的。”


    自從上次爭吵後,我開始下意識屏蔽掉我對周曉楓的各種關於伴侶的幻想。我很清楚自己不能滿足他的要求,比如,做一個心裏永遠隻有他一個人的單純妻子。在感情上,如果我不能滿足他的要求,那我有什麽權利去要求他,比如要求他按照我想要的樣子來和我共處?比如,尊重我的選擇,信任我的忠誠,理解我對自我成長的強烈訴求等等。這一個月我都在反觀我們之間的關係,事實存在的夫妻,身體上非常和諧,共同育有孩子,雙方父母已經默認了彼此關係而且相處融洽,這種婚姻理應是內耗最小的類型,可是為什麽我隻能選擇用屏蔽的方式才能停止內耗?我所說的內耗就是在成就自我和顧全婚姻這兩個選擇裏左右搖擺,事實上我不需要二選一,我可以兼顧的,可是為什麽我就不能那麽幹脆利落地去兼顧呢?


    “你想我什麽呢?”我側身看著他,鄉村的冬夜寧靜黝黑,我隻能借助微弱的光看到周曉楓側臉的輪廓,感受他並未睡著的氣息。


    他從被窩裏牽著我的手,“什麽都想。”


    我也不拒絕他牽我的手,就這麽靜靜的握了一會兒,我鼓起勇氣問他,“有沒有想過我們倆並不適合當情人?”


    周曉楓抽出另一隻手,枕著頭,沉默了數秒,“想過。”


    “什麽時候?”


    “從我認識肖之南的時候開始,我就經常這樣想。”周曉楓沉默了一會,鬆開我的手,“好晚了,我們睡吧。”


    初一吃完早飯,我父母要迴鎮上。


    “這麽早迴去幹嘛呢,多住幾天嘛。”婆婆挽留。


    “有親戚要來拜年的,家裏不能沒人。”我爸有些不好意思拒了婆婆的好意。


    說話間,周曉楓的車子開出來了,他來送我父母迴鎮上,我坐在副駕駛上,手裏抱著靈兒。


    “一荻你那麽急著迴去幹嘛?多住幾天。”婆婆留不下我爸媽,想留下我和靈兒。


    “媽,樓上太冷了,這邊電線老化又帶不動電暖油汀。”周曉楓幫我解圍。


    “那也行,家裏住著舒服些。”婆婆也是通情達理的人。


    “媽,我就迴去住兩天,然後再過來哦。”


    “你總共就7天假,住來住去不嫌麻煩啊?”看樣子周曉楓不歡迎我再過來了。


    “我愛住哪裏就住哪裏,是不是啊媽?”我朝婆婆眨眨眼。


    “是的,一荻想怎麽住就怎麽住,要你管。”婆婆替我懟了周曉楓。


    把我們送到家,周曉楓就開車走了,說是還要帶他爸一起去幾個親戚那裏拜年。等他的車子走遠,我爸媽兩手拎著各種從周曉楓後備箱裏卸下來的禮品,跟在我身後上樓了。


    “周曉楓去給什麽親戚拜年啊?”我爸自言自語,“這十多年了,周曉楓初一不都是來我家一混就是一整天嗎?”


    “是親家公安排的,曉楓的公司要準備上市了,他有些遠房親戚還挺有門路的,走動走動對他事業有幫助的。”我媽這麽清晰的邏輯應該是昨晚和我婆婆私下交流後理順的。


    “吳一荻,你應該跟著一起去的,你不是做商業分析的嗎?一起聊聊,說不定思路更豐富。”


    “我要帶孩子。”


    “我倆都給你帶了一個月的孩子了,就差這兩天?”我爸口氣挺不屑的。


    “反正我就是不想去。”說完我也不等他倆,噔噔噔先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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