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這半年都很忙,等他再來洛杉磯的時候已經是12月中旬,聖誕節的氛圍漸漸濃鬱。周圍的人們都在為跨年的狂歡做準備,而我則在日以繼夜地完成畢業論文。靈兒已經可以到處爬了,動作迅猛,軟萌圓滾,很可愛,我媽每天寸步不離地跟著,就怕她隨便撿到什麽東西就往嘴巴裏送,拖鞋都不放過,老腰都快廢掉了。周曉楓則有條不紊處理迴國事宜,他陸陸續續地打包各種東西,預約海運公司把大大小小各種箱子提前發迴北京,就等我畢業論文交付完畢,我們就可以一起迴國了。


    “哎呦呦,這可是終於熬到頭了,我的簽證還有一個月就過期了。”我媽現在是掰著手指頭倒計時,每天都把所有事情包攬身上,生怕我的畢業論文出點岔子耽誤迴國的行程。


    我拿到了香港摩根的offer,我和rachal郵件往來數封,他建議我盡快到崗,最好聖誕假期一結束就來香港。拿到offer的時候欣喜過甚,頂多隻考慮畢業論文是否可以按時完成,還沒來得及想靈兒怎麽安排,如今畢業論文不成大問題了,迴國在即,我必須要考慮靈兒怎麽辦。我媽明確表示不會跟我去香港,她也不是很想去北京,這些選擇我都理解,畢竟在外漂流了半年,隻想迴到老家。周曉楓覺得我們夫妻倆至少要有一個人在孩子身邊,畢竟不到一歲,不可以完全交給老人。


    “那跟我去深圳好不好?這樣我每天往返,再找個白班阿姨輔助您?”這個安排比較折中,唯一的變數就是:我爸還沒有退休,就看我媽願不願意繼續和我爸分居兩地。


    “你要你婆婆去可以不?”我媽看了看周曉楓,又看了看我。


    “靈兒一直是您帶的,我婆婆她行不行哦?”話是這麽說,心裏還是不願意和婆婆共處,唐姨確實很好,但再好也是婆婆,不是親媽。


    “帶孩子不簡單嗎?再說,最難的時候已經過來了,現在靈兒能吃能說能互動,沒問題的,曉楓你說呢?”


    周曉楓跪在地上給紙箱子封透明膠,這活兒挺辛苦的,他衣服脫到隻剩一件t恤,額頭上還都是汗。屋子裏都是拉扯透明膠的聲音,周曉楓好像沒聽到我們的對話。


    “周曉楓,你覺得呢?”


    周曉楓停下,站起來長長舒了一口氣,“東西都發北京了,還是把靈兒放北京吧,我媽來帶。”靈兒這會兒扶著各種箱子小心地站起來,這堆巨大的箱子讓她充滿了好奇,周曉楓寵溺地把她抱起來,“媽帶了這麽久,也該休息休息了。”


    “還是曉楓會心疼人,快12點了,我做飯去了。”我媽如釋重負一般,樂嗬嗬去了廚房。


    “你確定要這麽安排嗎?”我從他懷裏接過靈兒,這麽可愛的小嬰兒,一想到好長時間我可能都見不到她,心裏很不是滋味。


    “每天香港深圳兩頭跑,很辛苦的,你媽需要休息,你和我媽待在一起難免會不習慣,所以最好就是把她放北京了。”周曉楓這番分析倒也合情合理。“香港那位置太仄逼,老人小孩住在那種鴿子籠一樣的高樓大廈裏,不合適。”


    “我真的很舍不得。”說著我眼眶都濕了。


    周曉楓絲毫不為我的難過所動,他很冷靜地看了我數秒,“你非要去香港工作嗎?”


    我拿到摩根offer的第一秒就通知了周曉楓,而他的態度一直都是不鹹不淡,具體說,他處於一種“我無法阻擋你做任何事情”的無奈中。我也知道他很不喜歡我去香港工作,覺得好不容易可以結束兩地分居的狀況,而且還夾著一個年幼的孩子不好安排,所以,當他第一次提出這種反問的時候,我其實一點都不意外。


    “這份工作對我很重要。”


    周曉楓無語了,他喝了口水,繼續跪在地上封箱子。我自覺有些虧欠於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就抱著靈兒到廚房去,好像是去幫忙的樣子。我把靈兒放在島台上,她抓起一顆西紅柿,左右看看,一不留神就塞到了嘴巴裏,等我拿走的時候,西紅柿上已經留下四顆牙印,她已經長出了像小兔子一樣的上下門牙。


    “洗洗再吃哦。”我一手扶著她,一手打開島台上的水龍頭。就著我打開的水龍頭,我媽把芹菜送過來衝洗一番。


    “吳一荻,我看周曉楓不怎麽支持你去香港。”我媽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


    “我知道。”


    “北京那麽多大公司,你去北京不好嗎?這年輕夫妻常年分居不好啊。”


    “媽,道理都跟您講清楚了,站在我的發展角度考慮,肯定去摩根最好啊。再說,等到業務熟悉了,我再申請調到北京不更好嗎?”我隻得把這些話再重複一遍,我媽應該不是不懂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她把這些事情拎出來當車軲轆話講,僅僅是緩解她自己的焦慮。


    “唉,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們也管不了,但是媽這次真的不能幫你了,你爸那頸椎病又犯了,天冷就這樣,頭暈,幹啥都不行。得幸虧是家屬樓,每天左鄰右舍的給他送飯,去醫院都是你公公親自開車送的……”我媽說著不禁眼眶紅了。


    “我知道的媽,您已經幫了我很多了,不說別的,您也該休息休息了。”雖然是第一次聽我媽提起我爸的近況,其實她不說我也不會怪她的,老夫老妻的分居兩地太久了也是不合適的。


    “你跟周曉楓啊……”我媽把手裏的芹菜甩了兩下瀝水,“反正你得好好跟他說說,他這次來美國啊,心裏揣著事兒呢。”


    我也知道他心裏揣著事。來美國好幾天了,他每天晚上都跟我躺在一張床上,但一點衝動都沒有,如果我試圖靠近他,他就會翻身背對著我,然後解釋說自己打包太累了,早點睡吧。包裹漸漸都發完了,屋裏空出大片麵積,又迴到剛剛搬到這間公寓時候的樣子。晚飯過後,我提議出去散散步,我媽說腰疼,不想出門,也不讓我帶靈兒出門,因為晚上冷,怕靈兒感冒,我看看周曉楓,他正在看電視。


    “曉楓,要不你陪吳一荻出去走走,她這寫了一天的論文,得活動活動。”


    周曉楓“哎”了一聲,馬上關掉電視,起身去玄關處取外套。他對我媽一直言聽計從,比對自己的媽還恭敬,就選女婿這件事情來看,我媽的滿意值一直在提升。我倆一起出門,沿著街道走了走,好像太冷了,周曉楓提議開車去兜一圈,順便去超市買點兒東西,我覺得不錯,於是又一起往迴走。


    車子緩緩開著,路上行人寥寥,我們一言不發,氣氛有些低迷。迴想起來,我們倆單獨相處的時候,絕大部分聊天的內容都是周曉楓主動發起,如果他不主動,我也會保持沉默,突然發現,除了家裏必須要一起商量處理的一些事情,我並不知道如何跟周曉楓聊天,他最近在忙什麽,他有沒有新的計劃,他是不是在健身,他還有些什麽愛好……他周曉楓在我的身邊,最大的標簽就是孩子的爸爸,然後是我約定俗成的丈夫,還不具備法律上的合法關係,之後都是一些小標簽,我的老鄉,大學校友,前同事,曾經的房客,除掉這些可以具體表達出來的身份,周曉楓對我而言就隻剩下名字了,想到這裏,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不由得唿喊他一聲,“周曉楓?”似乎如果再不開口,這個名字都會模糊掉。


    “嗯?”他微微側耳,等待我的下一句話。


    “我們好久沒聊天了。”


    “每天都在說話呀。”


    “聊天和說話不一樣。”


    “你想聊什麽?”


    這把我問住了,我想聊什麽呢?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需要聊的,除了家長裏短那些事情,我和他之間竟沒有純粹屬於我們倆的話題。沒有話題不代表沒有問題,我心裏隱隱約約感覺到的一些壓力就像被悶在茶壺裏的餃子,如果不倒,至少茶壺是好看的,外麵的人也許還以為餃子是完整的,一旦倒出來了,就會發現餃子都碎了、糊了、連茶壺都變得不清爽了。看我又不作聲了,周曉楓輕輕歎了一口氣,車裏又恢複了沉默,這種沉默持續到我們抵達購物廣場,周曉楓把車子泊到街邊停車位。


    “很快就要迴國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倆以後怎麽過日子?”周曉楓熄火了,但並沒有準備下車的意思。


    “香港的工作是暫時的,我會想辦法迴北京。”


    “靈兒一歲不到,你自己也說舍不得。”


    “你們會把她照顧好的。”我婆婆是一個做事很細心的人,帶孩子難不倒她。


    “你是當媽的。”


    “孕產和哺乳確實是得我親曆親為,但是之後的養育不一定非得是我親自在場。”


    “你為了這個工作,這麽早就給她斷了奶,你是真的狠心。”


    “你知不知道很多媽媽生完就立刻打迴奶針的?”


    “我們家缺你掙的那點錢嗎?”


    “這跟掙錢是兩碼事,喂不喂奶,喂多久,這點自主權我還是可以有吧?”


    “北京也有很多投行和諮詢公司,你為什麽一定要去香港呢?”他的語氣裏透出壓抑很久的責備之意,因為這個問題他已經重複數遍。而我對他的問題早就有了防禦之心,這其中已經沒有任何溫度而言,隻有為自己立場的辯護:


    “視野不一樣的。”


    “主要是交往的人不一樣吧?” 周曉楓看著我,眼神裏有些許疲憊,那些疲憊就像一碗已經冷卻的米粉,隻剩下果腹的內容,色香味都已經丟失。


    “人,確實也不一樣。”


    “比如肖之南?”周曉楓有些無力地趴在方向盤上,低頭悶聲說。


    “周曉楓,我們都有孩子了,為什麽你總是繞不過肖之南?”


    “上次從紐約迴北京的那個晚上,我看到你和肖之南了,在酒店門口,你挽著他的手。”周曉楓聲音沙啞,他抬起頭來看著我,“你知道我當時什麽心情嗎?”


    “那隻是……”


    “不用跟我解釋,我有陳銘宇的電話,來龍去脈我都清楚。”他淡淡地打斷我的話,又重新看著方向盤前閃爍的霓虹燈,“rachel是摩根現任ceo,他和肖之南的私交很好,你的工作,應該也是肖之南介紹的吧?”


    “是的。”不主動告訴他隻是為了少惹不切實際的猜測,並非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過往,所以我也沒有什麽需要掩飾的。


    “吳一荻你知不知道,我作為你老公,真的超級沒有安全感。”


    “我和他之間根本就沒什麽。”


    “但這並不妨礙你挽著他的手,在他的世界裏接收他帶給你的所有。”


    “都是公共場合,都是尋常禮儀,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情。”我有些激動,倒不是為了急於為自己辯白,而是我如此循規蹈矩為何還要在這裏被一個和我利益密切捆綁的男人憑空質疑?接收肖之南的幫助,從長遠考慮,這難道不是我們這個小家更好發展的階梯嗎?更何況這種幫助隻是他的舉手之勞。


    “就算你做了什麽也不存在對不起我,畢竟我倆沒有法律約束。”周曉楓輕笑一聲。


    “這不好笑。”


    “你一直不肯跟我領證,是不是就是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


    “周曉楓你懂點事好不好,肖之南兒子都滿月了,我給自己留什麽後路?我30歲了,跟你生的孩子都快1歲了,你覺得肖之南還能把我娶迴去當他兒子的後媽?”我嗓門越來越大,情緒也越來越起伏,最後用力解開安全帶,“嘭”地用力關上車門,獨自一人噔噔噔朝商場走去。周曉楓趕緊從後麵追了上來,我不理他,隻顧著一個人往前衝,心裏的委屈啊通通上湧變成了眼淚,瞬間前排的商店都模糊成了光暈。周曉楓還是追上了我,他拽著我的袖子,我欲掙脫,他更用力,如此拉扯半天,我急了,空手甩了他一個耳光。


    世界一下安靜了。


    周曉楓一隻手捂著臉,另一隻手還繼續扯著我。我倆就這麽對峙著,就像當年我輔導他作業第一次動手打他的情景一樣,他震驚,我憤怒,如同東風西風之間的較量,隻是這一次,不知道誰會贏。畢竟是公共場合,扛不住來往路人的頻繁打量,周曉楓鬆開了我的袖子,我也趕緊擦幹眼淚。


    “超市快關門了。”周曉楓低聲提醒我。


    “不去了。”我轉身朝車子走去,周曉楓隻得跟著我一起上車。


    迴家的路上還是一路沉默,但我的眼淚控製不住地往外湧,往事曆曆在目,每一樁每一件留下的那些不如意都變成了無聲的淚珠,我覺得自己像一頭困獸一般,我人生裏原本的康莊大道好像突然一下子豎起了無數藩籬,無論走哪一步都仿佛被掣肘,一時間我對未來充滿了迷惘,那些野心勃勃的激勵著我繼續前行的計劃就像秋天的落葉一樣,一片一片地凋零。這種感覺太糟糕了,我不知道如何去排解,我隻能任由它們充滿我的身體,讓我倍感悲哀。周曉楓有些慌張,頻頻抽紙給我,我不接,一聲不吭地,由著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他隻好停車。


    “對不起,吳一荻。”


    我不作聲。


    “想哭就哭出來吧。”


    我解開安全帶,掩麵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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