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皇慈愛與狠戾的模樣在時翎的腦海裏交叉出現,時翎忽然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那在胃裏不停翻滾著的不知名的東西終於在這一刻噴薄出來——


    時翎扶著牆壁劇烈的嘔吐起來,他麵色蒼白,大滴大滴的汗珠沁在他的額頭上,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清冷的光輝,更顯得他皮膚白皙。他的身體因為嘔吐的動作不停的抽動,似乎要將這麽多年的蠢笨和所受的蒙騙盡數吐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時翎終於結束了這一場漫長且劇烈的嘔吐,同時,因為疲憊他慢悠悠的從牆上滑落到了地上,仿佛他渾身的力氣都在剛剛的那一場嘔吐中被抽幹了。


    來往的宮女侍衛們皆是行色匆匆,他們衝著時翎行禮請安後本應該匆匆離開,但是他們瞧見平日裏意氣風發的八殿下此刻竟然如此頹廢所以便忍不住放慢了腳步偷偷打量。


    然而當她們怯生生的目光投到時翎的身上時,後者仿佛能夠感覺到,他陰冷的目光直勾勾的望著打量他的小宮女們,而後麵容陰狠冷冰冰的吼了一句:


    “滾!”


    小宮女聽言忙慌慌張張的逃跑了。


    時翎望著慌忙逃走宮女們的背影,忽然從中感覺到了一絲歡快。


    時翎的目光望向遠方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的宮殿,那是南越皇處理政事的宮殿——


    那麽,你呢?


    當你下令毀壞一切的時候、當你知道你心愛的人將葬身在火海裏的時候、當你知道美好的一切都將變成一團清冷的隨風逝去的青灰之後……你的心裏會不會也有這種快感?


    我一直以為,你之於我是父親,所以你慈愛、所以你對我滿懷愧疚事事包容;你之於娘親是夫君,所以你深情、所以你對她情根深種心心念念……可是我哪裏知曉,這一切不過都是你的偽裝。


    事實上,你比冰山上的冰棱還要還寒冷還要堅硬,你比漫天的飛雪還要冷漠,比戰場上沾滿了血跡的劍刃還要殘忍。


    時翎立在漫天的陽光下展露出蒼白淒慘的笑容——你瞧,你周圍的一切是多麽的燦爛,多麽的明媚。你坐在所有人都需要仰望的位置看著日月星辰,你以為全世界都是光明美好的了;你管理的巨大繁多的樓宇璀璨又寧靜,所有人都以你的快樂為快樂,所有人都為你的愁眉不展而憂心忡忡,你是所有人的中心,所以你認為他們所做的都是理所應當的;你在我的麵前扮演著慈愛大方的父親形象,你包容我,你嗬護我,你將其他人都不曾享受過柔情一股腦的拋給我,所以你認為自己就是一位偉大的父親了;你還扮演著一位深情丈夫的模樣,你將自己曾經做過的惡心殘忍之事拋諸腦後,你懷念她,你不止一次的流著淚水迴憶著和她在一起的過往,你訴說著你的痛苦你的愧疚……久而久之,你還真以為你是一名合格的深情的丈夫了。


    當你身處明媚的陽光中遙望你廣闊安寧的國土時,當你從繁忙的事務中抬起頭時,你是否還會記起塞北大漠裏的那個女子?你是否會扯開臉上虛偽的麵具露出兇狠殘酷的真容?又或者……你的心裏是否會湧起一絲又一絲的愧疚?


    可能,你連愧疚的情感都是假的吧。


    除了對於皇位的熱衷是真的,其他所有的感情,都是假的。


    時翎抬起手袖,狠狠的擦幹了唇角亮晶晶的涎水,而後,他拔出腰間的劍刃,劍刃抵著堅硬的地麵,時翎就靠著劍刃的支撐才緩緩直起身來。


    他在虛偽的謊言堆砌起來的世界裏生活了這麽久,如今也該到挑明一切讓一切的真相都大白於天下的日子了。


    時翎到達南越皇所在的書房門口,已經是滿臉的冷酷與犀利。


    守門的侍衛見到時翎這個模樣不免有些害怕和慌張,他們正欲進門通報,時翎卻冷冷的讓他們退下了。


    守門侍衛覺得有些不妥,自然是不願意離開。


    時翎的麵上露出一絲嘲諷:“怎麽,本王今日得了一把寶劍想要贈予父皇,你們現在攔著我是什麽意思?難不成……把我當成刺客了?”


    “屬下不敢!隻是……”


    “父親,兒子今日得了一把利刃,想讓父皇您瞧瞧,可是門口的兩個侍衛卻不放兒子進去!”


    時翎見侍衛兵磨磨蹭蹭的不願意當他進去終於耐不住性子朝著書房內大聲喊叫起來,禦書房內的南越皇聽到了時翎的唿喊,因為政事煩憂的心情頓時大好,於是他忙招唿著時翎進去。


    時翎領了南越皇的命令,進屋的一瞬間還遞給了兩個侍衛嘲諷無比的眼神。


    因為是皇上親自下達的命令,守門侍衛也不好阻攔,但是他們瞧著時翎手中冰冷的劍刃總歸覺得有些不安,於是在時翎進了書房之後,兩個侍衛低頭耳語了一陣,而後其中的一個匆匆忙的跑遠了去尋太子沐風。


    禦書房內,南越皇聽見時翎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心情大好,他將書桌上堆砌在一起的公文胡亂的摞到了一邊,而後拿出兩隻杯盞,斟滿了茶水。


    時翎走近了。


    南越皇望著騰升起陣陣熱氣清香的茶水滿意的笑了笑。


    “翎兒,這是你三個從不需主持那裏得到的露水新茶,聞之清香,飲之細膩柔和,實在是極品啊,你也來嚐……”南越皇一邊忙活著手中的茶水一邊說道,待他轉過身見到了一臉冷峻的時翎時,嘴裏的後半句話忍不住咽了下去。


    南越皇瞟了一眼時翎手中的劍刃,他認出那就是時翎平常的佩劍而並非新的劍刃。


    南越皇不禁皺了皺眉,片刻後他又恢複了一開始慈愛的模樣。


    “翎兒,你已經好久沒有來看父親了,這麽些天是不是忙壞了?你手中的劍刃就是你剛剛說的想要送給我的寶劍嗎?遠遠的看著就知道是個上等劍刃。”


    時翎卻極其冷漠的瞧著南越皇,茶水的熱氣在兩人之間嫋嫋升起,清香溢滿了空氣裏的角角落落。南越皇的模樣在熱氣裏逐漸模糊。


    “父親,你知道的,我手中的這把劍刃並不是什麽新的劍刃,當然,也沒有什麽送給你的寶劍。”時翎冷冰冰的說道。


    南越皇不明白時翎的意思,但他的心裏隱隱約約浮起了不安。


    “是嗎?”南越皇幹巴巴的笑了幾聲,他細細打量時翎手中的劍刃,片刻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你瞧瞧,父親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使了,你手中的這把劍是有些舊了,父皇明日便派人去尋更好的佩劍贈予你!”


    “父親!”時翎皺著眉頭抬高了音調,他瞧見麵前的南越皇的臉上露出了驚詫的表情,思索了半晌,他還是抑製住了心底的火氣。


    氣氛頓時就安靜了下來。


    南越皇滿臉疑惑的望著時翎,良久他才幽幽歎了一口氣,端起了麵前的杯盞飲了一口茶水。


    茶有點涼了,南越皇皺了皺眉。


    “我今日去了香茗閣。”


    沉默了良久,時翎終於開口說話。他的嗓音裏帶著沙啞,也帶著隱忍的憤怒。


    時翎說這句話時,目光一直盯著南越皇。所以,南越皇目光裏一閃而過的微愣以及身形的微微一怔都不著痕跡的落入了時翎的眼睛裏。


    又是一陣冗長的沉默。


    時翎望著陷入沉思的南越皇,嘴角又浮上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


    時翎將杯盞裏已經冷卻的茶水直接倒在了書房的地上,而後端起茶壺給南越皇新添了一杯熱茶。


    “父親,我還去牢房裏見了阿春,您……認識阿春吧?”


    南越皇端起杯盞的動作一滯,他的麵上也有一瞬間的蒼白。


    “這茶水有些燙,我還是等一會兒再喝吧。”南越皇將杯盞輕輕放下。


    時翎也不急躁,隻靜靜地看著南越皇。


    後者被瞧的有些不自在,又沉默了良久,南越皇才歎了口氣,慢慢說道:“你終於還是去了那個地方,我一開始不願告訴你是怕你觸景生情。畢竟……這樣的痛苦,隻要我一人承受就好了。”


    “那麽父親,請你告訴我,你所承受的是怎樣的痛苦?是對已亡人追憶的痛苦,還是……對所做的狠毒之事心有愧疚?”


    “時翎,你在說什麽渾話?”南越皇皺著眉頭怒氣衝衝的說道,然而麵前的時翎卻絲毫沒有懼怕之色。


    “父親,從虛假的美夢中驚醒墮入現實的噩夢,怎麽?是覺得不適應嗎?可是,父親,你應該清楚的,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放肆!”南越皇怒意更盛,他氣急敗壞的將桌上的杯盞通通摔碎在地。


    “時翎,我雖然對你寵愛有加,但這並不能代表你就可以在朕的麵前為所欲為就可以無法無天!”


    “無法無天?”時翎冷哼一聲,而後他滿臉憤怒的望著南越皇,語氣中的怒火也並沒有壓抑半分了。


    “父親,哦,不對,南越皇,我要你告訴我當年我的娘親為什麽要離開這裏,還有……娘親的死莊園的覆滅是不是和你有關係?”


    南越皇正欲開口說話,時翎又匆忙打斷了前者。


    “我要聽真話,真話!”時翎已經在吼了。


    時翎的模樣倒是讓南越皇嚇了一跳。


    南越皇怔怔的望著時翎,剛剛的怒氣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滿麵愁容。


    “翎兒,你是在懷疑我?”


    時翎不語,但他的眼眸裏投射出來的卻是肯定的光芒。


    南越皇忽然發出慘淡、嘲諷意味的一聲笑。


    “莊園的覆滅、茗兒的無辜慘死,已經讓我難過了七年,你以為我每天的生活都是有滋有味的嗎?翎兒,你可知道,這七年來,隻要我一閑下來,茗兒的身影便在我的眼前揮之不去,她會出現在我的夢裏,有時候我甚至感覺她就在我的身邊,但是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她是我此生的摯愛,她的離去已經讓我很受打擊了,曾經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再也看不見世界的色彩了所以我拚命的用其他的事情來麻痹自己。然後在那段時間裏,你出現了……翎兒,在我和茗兒的感情裏,你的存在是我唯一的慰藉了。我知道茗兒恨我,所以她什麽都沒有留給我,就連香茗閣裏唯一的一幅畫她畫的也是別人。那些她留下來的筆墨,凡是和我有關係的都被她帶走了,然後徹底化為灰燼。盡管如此,我也經常去香茗閣,盡管那裏已經沒有了茗兒的身影,但是,那裏的一切都還保持著原來的模樣。我隻要閉上眼睛,過往的一幕幕都會在我的腦海裏浮現,就好像,茗兒還生活在那間房子裏,就好像她還在我的身邊對著我溫柔的笑……”


    時翎沉著眸子不發一言,眼裏的眸光晦暗未明,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南越皇知道時翎在想什麽,他緩緩的走到時翎麵前,雙手覆在時翎的肩頭。


    “至於阿春……”南越皇幽幽歎了口氣:“我本來也不想那樣對待她的,畢竟,她和茗兒的感情我是知道的,可正是因為這樣,我才饒過她一命讓她苟活了這麽多年!”


    時翎迷惘的目光投向南越皇。


    後者接著說道:“當時茗兒才入宮不久,她的身份不便讓她人知道,所以我便讓茗兒以貼身侍女的身份待在我身旁。我常常處理事務處理到深夜,有時候幾天都待在書房裏,為了讓茗兒在宮裏生活的自由又不引起旁人的注意,所以我便命人在宮女所附近的一處偏僻的空地上造了外表普通但內部和塞北茗兒房間一模一樣的香茗閣。這樣的環境,會讓茗兒有歸屬感和安全感。而為了讓她不那麽孤單,我在宮裏精心挑選了一個宮女和管事公公,那名宮女就叫阿春。”


    “一開始,他們的表現讓我和茗兒都很滿意,很多我忙的那些日子裏,多虧了他們才讓茗兒不那麽孤單,他們盡可能的逗茗兒開心,而且,他們也守住了茗兒和香茗閣的秘密,外人隻知道有香茗閣,卻不知道香茗閣裏究竟住了什麽人,再加上大多時候隻有阿春和阿柴外出,外人便隻當那是一處奴役所了。阿春和茗兒的關係最好,就像親姐妹一樣。我原本以為所有的美好時光都會永存,但是,好景不長……”


    從迴憶裏探出腦袋,南越皇靜靜的望著時翎,然後他輕聲說道:“你娘親的離開,實際上和阿春脫不了幹係。我和你娘親都沒有想到,有一天背叛我們的會是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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