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光靜靜的從瓦藍純粹的天空中瀉下,像是一件溫柔透明的紗衣,靜靜地搭在各處的樓宇,琉璃瓦上的光輝頓時溢出,整個世界都是光芒萬丈的。


    然而時翎此刻卻身處於無盡的黑暗裏,他望著眼前高高的樓宇,像是在打量一個又一個的墓碑,墓碑上刻著的是時辰莊園裏那些已經亡故的人的名字。時間長遠,那些名字對應的人臉在時翎的腦海裏已經變成了一團火紅的模糊,但是七年前的那場大火卻在他的迴憶裏揮之不去。朦朧之中,他似乎嗅到了大火焚燒房木的焦煤味,大火炙烤著鮮血的腥辣味也在他的周身蔓延。


    “我一定要查清楚真相。”時翎瞪紅了雙眼,低聲喃喃。此刻他的心裏仇恨多於迷惘,他一直都知道時辰莊園的覆滅並非是一場意外,而是一場有人故意為之的陰謀,他本以為是江湖中的某些門派所為,誰料,這場陰謀竟然會與這流彩輝煌的深宮大院有關聯。


    皇後,柔妃,太後,皇上,又或者是朝野中眾臣中的某一位……


    他們一個個看起來都光明亮麗,仁慈磊落,可誰又知曉那皮囊之下隱藏的怎樣不為人知的險惡。深宮大院裏,本來就有無數的冤魂存在,她們被桎梏在永恆的黑暗裏,靈魂得不到往生,肉體歸不了塵土,而生者,卻依然在放肆妖嬈的大笑,他們的心裏沒有一絲一毫的煎熬。


    時翎忽然醒悟,莊園,山寨,眾多無辜的人葬生在火海裏,眾多的冤魂得不到安心,可是他呢?他又在做些什麽?


    淒慘的笑容爬到了時翎的臉上。


    時翎啊時翎,你冷血殘酷,你忘恩負義。


    一抹凜冽的寒光從時翎的眸子裏噴薄而出,他皺緊了眉頭,形色匆匆的趕到了深宮大牢裏。


    隨著鐵鏈嘩啦啦的從緊扣的一對木門中抽離,事情的真相也逐漸向時翎逼近。時翎踏著步子緩緩的向牢房的深處靠近,他謝絕了牢頭的陪伴,所以在充滿了束縛的大牢裏,他是唯一自由的存在。


    牢房內的陰冷潮濕讓時翎覺得刺骨的寒冷,一團又一團濕冷的黴味朝他湧來,時翎隻覺得胃裏翻江倒海,步子也沉重了不少,但他卻仍強迫著自己前進。


    空蕩蕩的牢房裏除了囚犯微弱的喘息聲,便隻剩下時翎沉重窸窣的腳步聲。


    終於到了老嬤嬤的牢房門前,短短數十步的路程,時翎仿佛走了半生。


    牢房之內的老嬤嬤已經是無比的虛弱了,她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躺在濕沉沉的地麵上,她緊閉著眼睛,半合著嘴巴,有晶瑩剔透的口水吊在了她的唇角,她隻用破爛不堪的衣袖便將唇邊的汙漬給抹去了,徒留又一灘黑色的汙跡。她整個人都蜷縮在地麵之上,像是一團皺縮幹癟的柴火。如若不是因為她時不時會發出一陣虛弱的喃語聲,時翎還以為她已經死了。


    實際上,老嬤嬤的生命之光也即將燃燒到盡頭,此刻的她完全是吊著最後一口氣。


    “阿春……”時翎靜靜地站在牢房門口,試探性的輕輕喚了一聲,然而老嬤嬤卻是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時翎緩緩打開牢房的鐵門,然後他走到老嬤嬤的跟前緩緩蹲下身子。


    “阿春……”時翎又輕輕喚了一聲,然而老嬤嬤仍是沒有反應。


    時翎有些喪氣,或許,是自己認錯人了。但是……


    時翎知道自己這樣做大為不妥,可是眼看機會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實在是不願讓這次機會就這樣溜走。


    時翎緩緩掀起老嬤嬤蓬亂的頭發,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張死氣沉沉並且蒼白消瘦的臉,那張臉上沒有絲毫的血色,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什麽怪物給吸幹了一般,老嬤嬤的下巴上有一塊紅色的印記,和擺放在香茗閣書桌上的那一幅畫中女子的印記一模一樣。


    “阿……”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知道錯了,我不會再亂說話了……”感知到了時翎的動作,老嬤嬤忽然發瘋一般的狠狠推了時翎一下,時翎沒料到虛弱無比的老嬤嬤會突然有這麽大的力氣,摔倒在地。


    老嬤嬤已經蜷縮到了角落裏,她拚命的將自己縮成一團肉球,似乎這樣別人就發現不了她的存在。她的雙手緊緊抱著頭,常年未經修剪的指甲嵌在了她的頭皮裏,鮮豔的血滴一滴一滴的從她的頭頂滑落。她似乎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


    “我沒有亂說話,這段時間我一直很乖,我已經聽不到了,我求求你們,不要再讓我無法開口說話……”


    “我錯了,我不該要逃出宮去,可是……可是我逃出去是為了尋找姑娘,她……她不見了,皇上很著急也很傷心,我也是……姑娘說過,她不會離開我和阿柴的。”


    老嬤嬤哆哆嗦嗦的說了很多,就好像她的麵前有兇神惡煞的怪物,而這個怪物會將她一點一點的吞下去。


    時翎已經確認她就是阿春,而他也知道了剛剛阿春沒有理會他的原因——阿春的耳朵已經聾了,而且是被人故意弄聾的。


    那麽,阿春究竟知道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要被人這樣虐待?


    角落裏的阿春,緩緩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絕望,憎恨,無奈,憤怒,傷感,害怕……似乎整個世間最痛苦的情感都飽含在她的眼睛裏。


    時翎很想向前一步拉著阿春將事情問個清楚,但他還是忍住了。此刻的阿春,目光呆滯,情緒激動,他怕他的行為再一次影響到她。


    “不對呀,姑娘她……”阿春忽然拿起拳頭狠狠錘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她麵上的表情是無比的懊惱,她嘴裏也不停的在咒罵自己的腦袋。過了一會兒,興許是她想起來了什麽,她激動的拍了拍自己的頭,然後驚唿一聲說道:“我想起來了,姑娘……姑娘她一定死了,因為我,都是因為我,因為我沒有及時將消息傳給她,因為她已經沒有時間逃走了……是我,是我害死了姑娘……”


    “你說什麽?”時翎聽言,頓時激動起來,他也不管此刻的阿春是不是頭腦不清醒了,紅著眼睛緊緊抓住了阿春,他知道阿春已經聾了,已經聽不見他說的話了,所以他便狠狠的搖晃著阿春,示意後者將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實際上,時翎也做到了。


    呆愣著的阿春在看到了那一張和時茗八分相像的時翎的臉,眼裏的淚水頓時流了下來,一滴又一滴熾熱滾燙的淚水滴落在了時翎的手背上,像是在灼燒他。


    “姑……姑娘?”阿春怔怔的望著時翎,良久才張開了嘴唇緩緩說道。


    時翎沒有言語,隻輕輕點了點頭。


    阿春忽然間嘿嘿傻笑起來,帶著放下世事的輕鬆,帶著了結心頭難事的欣慰。


    “姑娘,太好了,你平安無事。”阿春冰涼粗糙的雙手緊緊抓住了時翎,“我就知道,他沒有那麽狠心,他那麽喜歡你,又怎麽可能去殺你。他那麽寵你愛你護你,又怎會毀你家園?是阿春糊塗了。所以阿春淪落到這樣的境地也是咎由自取。”


    “七年前的一個晚上,太後忽然派了一群人到香茗閣,那群人說要毀了姑娘您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當時香茗閣裏就我一個人,阿柴他不知道跑哪裏去了,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便去找皇上。那夜,皇上正在和哪位大臣商量著重要的事情,可是,我哪裏顧得了那麽多,我直接衝了進去,然後……”


    阿春深唿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然後,我便聽到皇上說,他已經派了密軍偷偷潛入塞北,他還說……時辰莊園就要在江湖上消失了,他也可以再也不用受人威脅,還說他很舍不得時茗……姑娘,我記得你曾經和我說過你的家在塞北,是個特別大的莊園,當時我就愣了,我匆匆逃走,想要闖出宮去,我想要去塞北去找姑娘你,然後告訴你這個消息,可是我還沒有逃走,便被皇上的人給抓走了。”


    “皇上對我說,隻要我不亂說話,他便會念及舊情饒過我的性命,我當時太害怕了,所以便拚命點頭答應。可是皇上並沒有放過我,他將我關到了大牢裏,每天都會有各種各樣的懲罰等待著我,而且,他們還將我的耳朵給弄聾了,他們在弄聾我的耳朵之前對我說,如果我亂說話就會再將我的嗓子給毒啞,現在想想,肯定是我當時聽錯了,皇上那麽喜歡你又怎麽可能去殺你,他肯定是怕我亂說話讓姑娘你不高興所以才這樣懲罰我!姑娘,現在你終於迴來了,也不知道你的香茗閣還在不在,也不知道阿柴有沒有好好守著香茗閣。”


    “你放心,香茗閣還在,阿柴也在,他將香茗閣打理的非常好。”時翎緊緊握著阿春粗糙幹癟如同一根木棍的手,輕聲說道,話必,他才反應過來阿春聽不見他說的話,於是隻輕輕拍打著她幹枯的後背,像是一個母親在撫慰著她的孩子。


    阿春頓時覺得無比安心,於是便閉上了雙眼沉沉睡去。


    時翎細細打量著眼前生命之火已經縹緲的女子,眸中的神采有惋惜有同情也有欽佩。


    這個在牢裏飽受折磨卻苦苦堅持的女子,她一生的信仰便是守護自己的娘親,她的忠誠,她的勇敢,她的善良,就如同黑暗裏閃爍著的燦爛煙火,煙火會散去,但是它的光芒卻永遠貯存在人們的心底。


    “我會永遠記住你們的。”時翎將阿春的身體緩緩放在了冰冷的地麵上,他知道阿春已經聽不見這個世界的任何聲音,但他還是輕手輕腳的離開牢房,然後將門緊緊鎖住。


    他不是怕吵醒阿春,而是害怕吵醒阿春的靈魂。


    整整七年,這個名喚阿春的女子已經在這個牢房裏被困了七年。七年裏,她飽受折磨與痛苦;七年裏,她深陷過往和未來無法自拔。七年的生活是沼澤,她在沼澤裏掙紮,所以她越陷越深。


    七年了……這個曾經和時茗形同姐妹的明媚女子,如今已成了皮包骨頭,她的活潑,她的張揚,都和她身上的皮肉一同消失在了旁人的折磨之中。如今的她,無論是肉體還是魂靈,都已經垂垂老矣,然而誰又知曉,她還未過半老徐娘的年紀。


    她太累了,她需要安穩的睡上一覺,讓飽受摧殘的靈魂得到暫時的安寧。


    如果把人的靈魂比作是一塊整潔的綢布,那麽阿春的靈魂已經是千瘡百孔汙跡斑斑了。她在風雨中飄搖了太久,她也該停下來好好休息休息了。


    時翎輕聲離開了陰潮黑暗的牢房,牢房外大片大片的陽光如同一片又一片的海水漫上了他的全身,同時,那個他最不願意想到的事實真相也已經慢慢浮出了水麵。


    時翎一直以為,他所處的皇宮實際上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他在海麵上漂浮,他在風浪中求生。但是大海再洶湧,也會有人願意揚起風帆,在風浪中為他護航。


    他在風帆之下生活的很好,很溫暖,也很愜意,可是,當船漸漸靠岸,海麵也逐漸與陸地接壤,他才發現那揚起的風帆竟然是寒光凜凜的劍刃,而他,一直在劍刃中求生。


    頓時,屈辱感從他的心底大片湧出,宛如決堤的河水……


    “翎兒,我與你娘在一起實在是太過於幸福與歡樂,我甚至萌生了要放棄皇權的想法……”


    “當時的我年輕氣盛,我一度認為在殺人不眨眼的皇宮裏我能護你娘周全,我拚命的幫她掩蓋身份……”


    “歸根結底,是我逼走了茗兒,我沒有能力保護她,可是我卻自私的想要將她留在我身邊,我以為隻要我們彼此相愛就足夠了,可事實上……我卻負了她。”


    南越皇曾經說過的話不停的在時翎的耳邊迴想。時翎緊閉雙眸,南越皇深情滿滿的模樣在他的腦海裏不停的迴旋——


    談起時茗時深情溫柔並摻雜著愧疚的眸光,與時翎交談時滿臉的慈愛……還有……


    時翎“謔”的睜開了雙眼,凜冽的寒光從他的眸子裏投射出來,宛如冰山上厚長的冰棱,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出刺骨的寒冷。


    還有,南越皇準備消滅莊園時決絕冰冷的模樣。


    深情是他,溫柔是他,殘酷也是他,那麽終究哪個才是真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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