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翎到了香茗閣前,正欲推門進去,一老者卻攔住了他的去路。


    老者頭發已經花白,滿臉褶皺的皮膚耷拉下來,幹癟、蒼白。他的兩雙眸子也是混濁無神,像是池水幹涸後徒留下來的一攤爛泥。


    “香茗閣是宮中、宮中禁地,公、公子難道不知?”老者說話的聲音也是顫顫巍巍的,倒和他瘦弱幹癟的樣貌很是匹配,老者顫顫巍巍的移動到時翎的眼前,待他看到時翎的樣貌以後,混濁的眸子裏忽然飄起了一抹驚恐,隨後,驚恐又被驚喜填滿,混濁的淚水從他的眼眶裏滑落。


    “姑……姑娘,你迴來了?”


    姑娘?


    時翎的眸子裏驟然騰升起了一團火焰,他緊緊的抓住老者,因為激動,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時茗以前就在這裏生活過得對不對?你……我要進香茗閣。”


    然而老者卻絲毫沒有將時翎的話聽進耳朵裏,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低聲喃喃:


    “姑娘,老奴我在這裏等候了你這麽長時間,你終於迴來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那麽好看,可是老奴我已經老了……”


    “自從你走後,我就和阿春兩人輪流替你打掃房間,我們一直都在等你迴來,可是,後來,阿春也走了,這偌大的閣樓內就隻剩下老奴一人了,老奴……實在是孤單的很。但是每月十六日,這裏都會很熱鬧。每月十六日,皇上都會派人來打掃這裏的屋子,一開始老奴還有力氣幫忙著一起打掃,可是老奴畢竟是一身的老骨頭了,漸漸地就提不起力氣了,老奴如今也隻能看著那些宮人們打掃了,不過姑娘你放心,老奴可看著呢,你的那些東西都保持著原狀,老奴可不會讓他們亂動的!”


    老者忽然歎了口氣,臉上浮現了惋惜的表情,他嗓音嘶啞的說道:“姑娘,說來也慚愧,雖然老奴全心全意的護著這個地方,可是不久前還是有不長眼睛的小宮女將您最愛的花瓶給打碎了,老奴真是生氣,真想好好懲罰那個小宮女,可是一想到姑娘您——如果姑娘您在的話,您一定不會懲罰她的,所以老奴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老奴也不明白,當初您為什麽一聲不吭的就離開了。明明您和皇上的感情那麽好,而且,皇上也將您保護的很好,後宮的那些愛爭風吃醋的娘娘們可都不知道你的存在。但是你為什麽要離開呢?您不知道,您離開後的一段日子裏,皇上可消沉了很久,那段時間,朝野和宮中的氣氛都十分壓抑,皇上經常會走著走著就到了咱們的香茗閣。”說到這裏,老者不禁嘿嘿笑了一聲,然後又繼續說道:“皇上一來啊,我們就覺得你沒走,阿春樂顛顛的跑到寢宮裏喚你的名字,可是話一出口,宮裏的氣氛就壓抑了——你已經走了,哪裏還有你的影子呢?皇上找不到你,阿春找不到你,老奴也找不到你。你走之後,香茗閣就成了一間空空的樓閣,過往歡樂的日子都成了過往了,一去不複迴了……老奴在宮裏生活了這麽多年,憤怒,隱忍,傷心,孤獨,反正是什麽難過的情緒都飽嚐過了,唯獨和姑娘你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是老奴最自在最快樂的日子,姑娘,老奴此生最大的溫暖都是你給的。自打老奴進香茗閣跟隨姑娘你的那一天起,老奴便決定了此生都要跟隨姑娘,可是姑娘你怎麽就一聲不吭的走了?你不知道,你不在的這些日子,老奴和阿春是怎樣捱過這一天天的,後來阿春也走了……”


    “皇上也將香茗閣重新修整了,並且不讓他人靠近,但是考慮到老奴是姑娘您身邊的人,便命令老奴看守香茗閣,這是一份多麽光榮的任務啊……皇上也說姑娘您會迴來,但是漸漸地他也很少來此處了,老奴聽說如今後宮裏又多了幾個受寵的娘娘……老奴真怕皇上將姑娘您給忘了,不過眼下可好,姑娘您迴來了,您迴來了!”


    老者激動地握緊了時翎的雙手,因為時間的洗禮,眼前的老者已經是風燭殘年了,但是,他看著時翎的目光卻是神采奕奕,盡管,那雙眸子已經辨不清眼前人真實的相貌了。


    時翎的神色卻滿是複雜。


    從老者的言語中他能感受得到老者對於自家娘親熱切的忠誠,也能感受得到他這麽多年對自家娘親濃烈的想念。


    眼前的這個老者曾陪伴在他娘親的身邊,他見證了時茗最單純無憂的少女時光,見證了時茗與南越皇灼灼燃燒的愛情,也見證了那場愛情的毀滅。


    那一場濃烈炙熱的愛情之火曾經溫暖了所有的旁觀者,宛如冷風裏掛起的明黃的圓日,耀眼奪目,滾熱熾烈,所以,當火焰慢慢飄搖逐漸隕滅成一團冰冷的青煙時,青煙的冰冷冰凍了所有的見證者。隻是,盡管他們覺得寒冷,當他們抬頭仰望天空時仍然在期待著那一團明亮和溫暖的重現。就如同,多彩絢麗的煙花在漆黑的夜空綻放,那一瞬的明亮點燃了所有渴望光明人的內心,所以,當明亮褪去,黑暗又重新填滿人們的視線時,人們仍然豔羨剛剛的明亮。


    時翎望著老者渾濁卻充滿神采的眼眸,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望著近在眼前的樓宇,心底湧出了掙紮——如若他真的想進眼前的樓宇,那麽他必須得利用眼前的這個老者。


    時翎有些不忍。


    “老爺爺,其實我……”


    “姑娘,今日那些個討厭的侍衛兵們不知道被誰給招走了,所以這香茗閣內就老奴一個人嘍!”老者笑嗬嗬的拉起時翎的手,打開香茗閣的大門,老者帶著時翎進了香茗閣的大門,走了不多久便到了一處雕刻著鏤空花紋的木門,木門被一塊印有花紋的銅鎖給緊緊扣住。


    老者從衣袖裏掏出一把鑰匙,而後顫顫巍巍的將門給打開——


    頓時,時光像是迴溯到了十多年前。


    眼前的房間看起來便知是被人精心管理著的,一方不大的寢殿內,紫金鑲嵌的玉桌端端正正的擺放在正中央,雕花椅,翡翠盤,金玉樽,琉璃盞,每一樣東西都固守著自己的位置,它們牢牢地立在那裏,一立就是很多年。


    正廳的上方,一塊不大的牌匾被掛在了牆壁之上,牌匾上龍飛鳳舞的寫了八個大字——


    “魂靈致香,歡茗之閣。”


    時翎低聲喃語,陷入沉思。


    歡茗之閣。歡明王。


    一抹笑容在時翎的唇角揚起,原來,他的王號是這個意思。


    “這是皇上親筆提的字,七年之前的某一日,皇上匆匆的派人將這塊牌匾掛在了這裏,我當時還以為是姑娘要迴來了,期待了好久。”


    七年之前,莊園的覆滅便是在七年之前。


    時翎點頭隻輕嗯一聲,算是迴答了老者的話。


    桌子的不遠處,是一塊極其考究的屏風,屏風上顯現的是一副大漠落日圖,蒼茫的沙漠立在圓圓的紅日裏,明豔似火的落日餘暉靜靜的灑在一方闊大的樓宇之上。


    時翎認出來那方樓宇正是時辰莊園。


    時翎不禁閉上了眼睛——很久很久以前,當他的娘親背井離鄉來到全新的一個地方,偌大的皇宮裏她隻認識南越皇一人,盡管她很珍惜也很享受和南越皇在一起的時光,但是當她孤單一人時,當她麵對著這座屏風時,她閉上眼睛,塞北的風景,莊園裏的一幕幕都會浮現在她的眼前。


    她仍然想念遼闊的塞北。


    屏風不遠處,一張灑了些許灰塵的小木桌安靜的立在那裏,木桌上的擺設有些淩亂,已經發幹了的墨汁、筆頭已經僵硬的毛筆,還有隨處擺放的畫軸,其中最顯眼的便是桌上展開的一幅畫卷,因為時間的長遠,畫卷上已經是灰塵斑斑,甚至於已有幾顆黴點遍布於畫卷之上。時翎靜靜打量著眼前的畫卷,畫卷中的是位年輕女郎,女郎黑發如墨,眉眼純淨,算不上特別好看,但很清秀。女郎靜靜地立在這一張蒼白的紙上,展開了明媚的笑容。女郎身後的景色隻被筆墨勾勒了一半,但憑借那一半的景色時翎也能認出,那是一零六年的香茗閣。而這幅畫則是那一年他娘親親手所繪,娘親的筆鋒,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忘。


    “姑娘,你可是想起阿春了?”老者見時翎的目光一直牢牢地盯著那副畫開口問道:“但是,阿春已經不在了。”


    “那天的陽光格外燦爛,你和阿春在園子裏玩耍,鬧著鬧著你便提議要作畫,還說要將阿春畫進你的畫裏,阿春可高興壞了,平日裏那麽活潑愛鬧的她在那一天可是憋足了氣裝成了淑女的模樣。阿春一直都等著姑娘您將畫作完送給她,可是誰知道您的畫隻畫了一半就……”


    老者沒再說下去,而是幽深的歎了一口氣。


    “姑娘。”沉默了半晌,老者還是忍不住絮叨起來,隻是此刻,他的嗓音已經嘶啞。


    “阿春一直念叨著那副畫,隻是姑娘你沒有迴來,她也不好意思將畫拿走。這畫,一擺就擺了十幾年。”


    時翎細細打量著眼前的畫作,腦海裏浮現起時茗作畫的場景,他的娘親愛詩書,也愛作畫,在莊園裏的時候她便作了不少的詩畫,隻是後來都被大火給吞噬了。


    時翎的大手慢慢的覆在畫作之上,淺淺的一層青灰沾到了他的手上,他將青灰撚走,頓時,畫中女子的眉眼更加清晰起來。


    這女子?好像在哪裏見到過。


    時翎不禁皺了皺眉,片刻過後,一陣寒光在他的眸中匯聚——


    “姑娘,快走,他,他要殺你!”


    “姑娘,快走,他們要殺你,他們要毀你家園!”


    牢房內曾經勸說衛靈桃離開的老嬤嬤的眉眼忽然浮現在了時翎的眼前。


    現在細細想來,或許當日那位老嬤嬤並不是在勸說衛靈桃離開,興許她的話是對和時茗眉眼相像的時翎說的。


    其實牢房內的老嬤嬤瘋瘋癲癲,蓬頭垢麵,他是不記得她的模樣的,但是老嬤嬤下巴上卻有一顆花型的紅斑,與畫中女子下巴上的紅斑別無二致。


    “老爺爺,阿春是什麽時候消失的?”時翎望著眼前的老者,眸光沉靜。


    老者卻掰著手指頭陷入了沉思,他的嘴裏一直在默默念叨著什麽,時翎豎起了耳朵想要去聽清老者說了些什麽,但是除了老者喉間沙啞的摩擦聲便再也聽不見其他。


    時翎有些喪氣。


    卻在這時,老者發出了一聲驚歎,而後激動萬分的盯著時翎說道:“我想起來了,七年之前!對,就是七年之前!就在那一日有個小宮女將姑娘最愛的花瓶給打碎了,阿春想要懲罰她我攔著不讓,阿春就生氣了,便追著那宮女跑了出去!我記得清楚,就是七年前發生的事情,阿春跑出去便再也沒有迴來了!我一開始隻是以為她貪玩,便沒有在意,但是後來她遲遲未歸我便著急了,我擔心她出了什麽事情所以便去懇請皇上讓他幫忙找找阿春,好在皇上念及舊情幫忙找遍了宮裏的所有角落,可偏偏的就是沒有阿春的身影!”


    老者忽然歎了一口氣。


    “阿春一直念叨著姑娘,可能,或許……她可能找到了機會溜出了宮去找姑娘了。偌大的皇宮裏,常常會有受不住的宮女尋著機會溜出宮去,走運一點的,就逃出去了,不走運的被發現了就被活活打死了。阿春她……阿春她或許是死了吧!”


    說到這裏,老者忽然淚水漣漣,他的聲音因為哭泣而更加嘶啞。


    時翎的心底卻湧出一抹巨大的哀傷。


    不大卻精致的小樓裏,到處都藏滿了迴憶,到處都裝滿了溫馨。主仆三人,或者說是朋友三人在這間屋子裏歡笑著,逗樂著,一切看起來是多麽的恬靜美好,可是卻在某一日,曾經溫暖的生活忽然間就一晃而過,而剩下的卻是刺骨的寒冷和磨人的孤獨。


    到底是誰,破壞了這一切?


    時翎的眉頭緊鎖,滿臉也盡是沉思之色。


    七年之前,莊園覆滅。七年之前,阿春消失。還有阿春嘴裏不住念叨著的那些話……究竟,是誰要殺時茗,究竟是誰要毀了時辰莊園?


    從香茗閣出來,時翎仿佛已經經曆了百年,他漫無目的的走在幽深的皇宮內,忽然間就分不清東南西北,索性,他便頓住了步子,尋了一處陰僻之處稍作休息。


    此刻的時翎立在宮牆巨大的陰影裏,他的兩顆眼珠像是冰冷枯燥的岩石,沒有任何的神采,也沒有任何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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