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內,一名昏迷中的暮年男性被反綁在椅子上,而他麵前的桌子對麵,白發異色瞳女子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雙腿放在桌子上,似乎是在閉目養神,等待著暮年男子蘇醒。


    白發女子正是艾麗絲,而另一邊被反綁的人,則是勒迪尼斯帝國的最高統帥,德雷克·西蒙斯。


    等待了約半個小時,德雷克終於從昏迷中轉醒,發出兩聲呻吟,慣性睜開眼睛,卻被頭頂上方明亮的燈光刺痛了雙眼。


    不過,在光線的刺激下,他原本昏昏沉沉的神智,也在一瞬間變得清醒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被人綁架了,而且很顯然,綁架自己的,就是自己曾經的老熟人——加百列。


    也許,現在該稱其為艾麗絲。


    “終於醒了,還在想你會睡到什麽時候。”艾麗絲依舊是閉目養神的模樣,悠悠說道。


    德雷克皺起眉頭,他能感覺到自己後頸部的疼痛感,看來被艾麗絲偷襲所留下的瘀傷並不輕。


    “你···現在是什麽時候?這裏是?”


    “距離你被我擄走,已經過去一天又六個小時零四分了,這裏是索利蘭卡的一處叢林當中。帶你來的路上,我很確定沒有你們的人跟蹤。你們的衛星係統已經癱瘓,連你都捕捉不到我的行蹤,跟別說其他人了,沒人能來救你,所以不用抱什麽虛妄的幻想了。”艾麗絲答道。


    “···黛安娜,還有,菲茨,她們,又在哪裏?”


    早在德雷克被艾麗絲擄走之前,他的家人就提前失蹤約一個星期了。作為國家統帥,德雷克表麵上沒有任何反應,但他的內心,一直都很擔心自己妻女的安危。


    “也在這裏,放心,她們好得很,若是你想,我可以讓你見見她們。”


    艾麗絲直接起身,主動打開了小屋內的一間房門,一個少女即刻跑了出來,但卻隻是站在門口,眼含淚光,巴巴地望著德雷克。


    “倒是個機警的孩子。”艾麗絲淡淡地評價道。


    沒有貿然跑到自己父親身邊,或是向父親做某種哭訴,隻是站在門口,這個少女是足夠警醒的。她很清楚自己當下的身份——一隻待宰的羔羊而已,所以,沒有艾麗絲的應允,她不敢去做任何多餘的事情。


    很難想象,這是個十三歲的女孩能表現出的心理素質。


    “家庭教育很不錯啊,德雷克,不過,我倒是更好奇,你已經過六十歲的人了,居然還和自己的結發妻子又生育了一個女兒,是試管嬰兒嗎?那時候,你的妻子已經是上五十的年齡,應該很難生育了才對。”


    “咳咳···這,與你,又有什麽關係···”


    “嗯,也是,和我沒什麽關係,我也不怎麽關心此事,隻是隨口問問罷了。”


    艾麗絲隨手拿起一杯水,推到德雷克麵前,同時將德雷克背後的繩子割開,示意他喝點水。


    近身格鬥,德雷克對艾麗絲,連走過一招的可能都沒有,她並不擔心德雷克有什麽魯莽舉動。更何況,德雷克是個‘聰明人’,聰明人自然知道這個時候做什麽是理智的,什麽是不理智的。


    “你也昏迷一天了,再不喝點水,恐怕連說話都會變得艱難。”


    德雷克也不懷疑這水被動了什麽手腳,將其拿起,很幹脆的一飲而盡,隨後重重地將水杯摔在桌子上。


    “你想和我談什麽?如果是要情報的話,你可以直接用你的手段獲取才是。”


    “也沒什麽,隻是想在你死之前,和你這位關係複雜的老對手聊一聊罷了。我對你腦子裏,那些帝國所謂的軍事機密並不感興趣。你是帝國軍人的意誌支柱,隻要你的死訊傳出去,帝國軍隊很快就會軍心潰散。盟軍即可取得最終的勝利,不需要什麽額外的情報去幫助盟軍了。”


    “···情報可以避免奧韋盟軍的軍隊傷亡。”


    “我當然知道,但那和我又有什麽關係呢?你應該知道的,德雷克,無論是我,還是加百列,對於沃倫菲爾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沒什麽歸屬感可言。對我來說,隻要帝國滅亡就夠了,其他的根本無關緊要。”艾麗絲嗤笑一聲,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你這純粹的瘋子,眼中隻有破壞···”


    “當然了,作為武器,我被設計的初衷,就是拿來破壞的,不是麽?”


    艾麗絲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著德雷克,語氣冰冷,卻也帶著輕佻的諷刺感。


    雙方沉默了一段時間,艾麗絲重新坐迴到椅子上,目光如炬,盯著德雷克說道:“想在殺死你之前和你談談,也算是我奇怪的內心在作祟。我總覺得,若是直接殺了你,而不是跟你聊聊,弄清楚一些事情,我以後,肯定會為此而後悔的。”


    “如果說臨死之前,我能選擇,做最情緒化的那個自己,我根本不想和你談任何事情,艾麗絲。”德雷克卻是目光凜然,完全沒有將死之人的畏懼。


    “我們之間,太多仇怨,太多鮮血,沾染在彼此的手上。我的孩子們···我憎恨你,艾麗絲。”


    艾麗絲卻是聳了聳肩:“但是,你這個人,從來都將家國利益放在自己的個人情感之前。就算是現在也一樣,哪怕按照你的了解,我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會因為你的不配合而暴怒,遷怒於你的家人,你也不會去冒那個險,不是麽?”


    “你比任何人都要輕賤你自己的個人情感,德雷克,即便你是個情感很豐富的人。所以,你才會用‘如果’這個詞。”


    德雷克沒有迴答,隻是閉上眼睛,麵部表情中,也帶有著一絲愁苦與無可奈何之意。


    “說來矛盾,在勒迪尼斯這個爛到骨子裏的國家當中,你是少數還存在著極強的良知,並致力於改變這個國家,想將它從泥沼中拖出來的人。但偏偏,當這個國家的錯誤即將被清算,這個國家需要被滅亡的時候,你又是少數幾個,至死不渝地守護它的人,即便你知道這個國家的腐朽早已經深入骨髓。”


    “你明明知道,勒迪尼斯,至少這個國家稱謂,以及它背後所代表的腐朽與混亂。都必須隨著勒迪尼斯,隨著勒維爾皇室的滅亡而消逝。作為國內數一數二的大貴族家主,你完全可以選擇在盟軍起事之際,選擇發動僅針對皇室的反叛。從而以此機會在國內建立起新的秩序。”


    “你是勒迪尼斯思想最先進的改革派領袖,但偏偏又是你,死死保護著這個國家古老的皇室及其腐臭的象征。這一切的矛盾,讓我感到不解,德雷克,你所追求的究竟是什麽?到底是你心中的理想社會,還是說,是勒迪尼斯這個腐朽敗壞的古老國度呢?”


    一字一句,都是來自艾麗絲靈魂的疑問。


    她無法理解。


    德雷克的思想在帝國內是最先進的,他耗費二十餘年進行的軍工體製改革就能體現出來。西蒙斯家族及其控製的產業,也在嚐試推動整個社會形態上的進化,包括經濟、文化等多個領域。


    德雷克所嚐試推行的改革,每一條都切實命中了勒迪尼斯這個國家衰敗的要害部位。若是能夠成功,這個國家的確可以脫胎換骨,重獲新生。且奧因茲大陸也能夠構建起新的良好秩序,而不是像現在一樣,靠戰爭來解決一切問題。


    但是,即便是政治嗅覺再差的人,也能看得到,德雷克所主導的各種改革不可能成功。帝國的腐朽早已經深入骨髓,它的一切必須推倒重建。


    勒迪尼斯一日不亡,德雷克心中的理想國家,便一日不得實現。勒迪尼斯以科技立國,是皇室與貴族的聯合集權製。掌握生產資料與高新科技的皇室與貴族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撓他的改革措施。


    “我可以,背叛我所處的階級,但我不能,背叛我的國家。”


    “勒迪尼斯從來不屬於什麽皇室,或是屬於把控這個國家的各種實權貴族。她所象征的,也不是什麽皇室威嚴,或是貴族利益。”


    “這個國家的名稱之下,可不是你們這些奧斯維瑪人或是維羅格尼人所宣揚的陳腐···不論你們再怎麽惡意詆毀我們的國家,否定我們的曆史,也不可能徹底否定,勒迪尼斯為這個大陸,帶來了多麽巨大的輝煌與繁榮···”


    “新元曆的創立,便是從勒迪尼斯的建立開始計算。從一開始,就是勒迪尼斯,引領了整個奧因茲大陸文明的前進與發展。”


    “我們的祖先,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從海外強盛的夏國,帶迴了先進的生產資料與科學技術。然後將這些技術分享給了整個奧因茲大陸,引領了奧因茲大陸的第一與第二次工業革命,為整個大陸文明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卓越貢獻。”


    “縱然現在勒迪尼斯對奧因茲大陸也造成了不可磨滅的損傷。但終歸,勒迪尼斯對大陸文明的貢獻,遠高於她所造成的損失。勒迪尼斯所象征的,是引領整個大陸的先進思想與生產技術。她應該代表著進步,這才是這個國家的人民本該值得驕傲的地方。”


    “勒迪尼斯,與其所象征的一切不能消亡,因為她不僅僅是一個國家稱謂,或是一個體製。我所要守護的,是她所代表的精神,以及,勒迪尼斯,整個國家民族的尊嚴與榮耀。”


    “像你說的,在你們這些聯盟軍起軍之際,對皇室發起反叛?別說蠢話了,加百列,分裂的勒迪尼斯隻會被外來的侵入者分食幹淨。到那個時候,消亡的不僅僅是這個國家,還有她的人民,也將被外來者所奴役。而她所代表的精神也將隨之消逝,我···絕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奧維盟軍,真的是為了所謂正義才發動了這場戰爭嗎?嗬,國家與國家之間,從來都是隻有冰冷的利益關係罷了。”


    “盟軍戰勝了帝國,便意味著奧因茲大陸將迎來思想的解放與生產力的發展,進入一個繁榮的新紀元?錯,這不過隻是一次利益的重新分配,無非就是奧斯維瑪與戈洛韋尼將取代勒迪尼斯的位置,這片大陸,隻是老樣子。”德雷克冷冰冰地答道。


    “先進的時代精神?”艾麗絲發出一聲嗤笑,攤開雙手,語氣諷刺:“陳舊的君主貴族製,扭曲的科技體係,與科技水平完全不匹配的科學道德,極度不平衡的生產力分布。這就是你所謂的,勒迪尼斯所象征的,先進的時代精神?”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時代的天平終歸會倒向更加先進的一方。維羅格尼與奧斯維瑪縱有千般不是,隻要它們做的比勒迪尼斯優秀,它們就理應取代勒迪尼斯的位置。”


    “文明的變化已經發生,德雷克,或許在你看來,這種變化並不與你的理想完全吻合。但它才代表著當下真正的先進思想,且可以實現。在勒迪尼斯滅亡之後,這種思想風潮自會引領整個大陸走向繁榮。”


    “但這種繁榮不會屬於勒迪尼斯與她的人民,甚至於,這一切,本就是建立在勒迪尼斯的廢墟與皚皚白骨之上的!”德雷克雙目通紅,厲聲駁斥道。


    “嗬?皚皚白骨?如果要說殺孽的話,不管是奧斯維瑪,還是維洛格尼,可是連勒迪尼斯的百分之一都比不上啊···”


    “怎麽,在你的眼中,理應被拯救的,就隻有勒迪尼斯這個國家,而那些在人體實驗室中消亡的生命,就不值得被拯救了嗎?”


    “·······”聽到艾麗絲的這句詰問,德雷克頭微微下沉,不做反駁。


    對各類禁忌科技不加保留的追求,的確是勒迪尼斯身上一個不可抹去的汙點。而多年以來,德雷克的改革重心,一直都隻是在他掌控比較多的軍製和經濟上麵,科研一道一直被皇室和委員會牢牢抓在手中,所以···在這方麵,他的確沒有多少建樹可言。


    “勒迪尼斯的滅亡本就是必然,德雷克,曆史的前進,總是會伴隨著舊事物的滅亡和新事物的誕生。這是勒迪尼斯必然經曆的曆史階段。”


    “必然?!若非命運的眷顧,奧維盟軍本該在十年前就被我擊垮,帝國也不會迎來傾覆的結局!每當我將盟軍逼入絕境之時,總會有莫名奇妙的事情發生,將你們從懸崖邊解救出來!”


    “君王、科學委員會,還有那些貴族一直在對我掣肘,還有你們手術刀創造的諸多奇跡···這些因素,但凡缺少一樣,奧韋盟軍早就被我徹底消滅了!”聽到這裏,德雷克像是被刺痛的野獸,抬起頭來,不甘地吼道。


    “命運?德雷克,這可不像是你能說出的蠢話。你應該知道,從來沒有所謂命運,有的隻有現實,你所無法把控的現實。”


    “勒維爾十一世作為新君,他自然會忌憚受先皇賞識,手握兵權的你,更不會允許你立下對帝國的再造之功。你對他的架空行為,固然便於你執政,於國有利,但像那種將所謂‘麵子’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的君王,怎可能忍受你這種權臣存在?”


    “他所發動的那一次奪權行動,看似偶然,實則是必然。而那些貴族,還有科學委員會對你的掣肘,也並非無端放矢。”


    “他們需要戰爭繼續延續下去,來牽扯你的精力,保護他們的利益不會再被你的政治擴張所侵吞。甚至於,直接趁虛而入,奪取你手中的政治資源或是經濟產業。像伊萊克這些變態科學家們,更是希望戰爭一直進行下去——畢竟戰爭給予皇室的壓力越大,他們就能從皇室那裏,得到越多的科研注資。”


    “你所遭遇的一切挫折,看似是所謂命運的偏愛,實則隻是你無法掌控的現實。而這一切,也恰恰證明了帝國的腐壞,昭示了其必然滅亡的結局——這個國家的實權階級,擁有著可笑且盲目的傲慢與自負。”


    “在國家的生死存亡之際,依然無法團結,相互掣肘,單純地隻考慮自己的利益,將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剝離開來。這樣的國家,又豈能不滅亡?像你這樣清醒的隻是少數人,單憑你們,又能改變什麽?”


    “是啊,傲慢與自負,不僅僅是勒迪尼斯的統治階層,它的人民也同樣的傲慢與自負。因為強大,就對帝國的一切盲目樂觀,直到現在,絕大部分民眾都依然相信帝國最終可以反敗為勝,滅亡奧斯維瑪與維羅格尼。”


    “然而諷刺的是,即便帝國底層的人民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支配,每年因為各種生化實驗死亡的平民數不勝數。但隻要這些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帝國人依然愚蠢地認為這是應該的,是所謂‘科學的必要犧牲’,是帝國維持強大的仰仗。連民族的心智都無法覺醒的國家,又有什麽資格談未來?”


    艾麗絲毫不留情地批判了德雷克的所謂命運之說。


    無論是艾麗絲還是加百列,他們都是絕對的無神論者,對所謂命運之說嗤之以鼻。尤其是艾麗絲,在她看來,隻有無能狂怒之人才會言出所謂命運之說。所謂運氣,不過隻是自己無力掌控的現實和因果罷了。


    她突然生出了一絲惡趣味。


    艾麗絲關閉了自己的聲呐感應係統以及熱感應係統,僅僅保留了最基礎的視覺和聽覺感知。


    ‘來吧,德雷克,既然你與我言及所謂命運,我現在就給你一個小小的可能,看看你的親衛們能否趕在我殺死你之前找到這個地方,並破門而入。若是他們能做到這一步,我不介意給你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當然,代價就是,你不可能再有機會去領導你的士兵,而那些來救你的人,也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這是一次‘命運’的交易,你會有這個運氣嗎?德雷克。’


    德雷克長歎口氣,痛苦地閉上了自己的雙眼。


    他也不是信命之人,否則,他也不可能在明知帝國病入膏肓的情況下。一次又一次地嚐試,一次又一次的向現實發起撞擊,最終把自己撞的頭破血流。


    但他實在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為了這個國家,他付出太多,個人的心力都是無關緊要。最讓他意難平的,是與他一同奮鬥的,已經付出了生命代價的那些同胞。


    幽靈特戰營,一千三百餘人編製的部隊,其中約九成的士兵,都是德雷克曾經以家族名義,親手創辦的救濟院,所收養的無家可歸的孩子們。加瑟利斯山一役後,除了少數呆在自己身邊,以親衛身份保護自己的幽靈隊員以外,整個特戰營,已經是全軍覆沒了。


    自己的孩子們···幾乎都死了···


    還有自己麾下那些追隨者——為了保家衛國而犧牲的將士、死於那次大政變的治政精英。他們為這個國家付出了一切,但最終都沒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迴報,甚至連他們深愛的國家都沒能保住。


    他隻覺得淒涼。


    德雷克原本高昂的頭顱此刻卻一直低著,往日裏的威嚴氣質蕩然無存。此時此刻的他,完完全全,就是一個遲暮老人的模樣。


    看到這樣的德雷克,不自覺的,艾麗絲的內心,又心軟了幾分。


    不論是加百列,還是德雷克,這場戰爭,他們都付出了太多,卻又收獲太少。


    艾麗絲伸手拉過小菲茨,捉起她的小手,向德雷克輕聲問道:“現在,來和我談個交易吧?”


    德雷克看向艾麗絲,看向自己的女兒,眼中閃過一次慈愛與懊悔,卻又倔強地轉過頭去,故作冰冷地說道:“若是想讓我為了我的家人出賣我的國家,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艾麗絲。”


    “我沒有讓你背叛勒迪尼斯,德雷克。我隻是在想,你的一生,都在為你的國家付出,臨到終了,你是否該放下那些執念,迴到你小小的家庭中,好好陪陪你的家人們,為她們付出呢?”


    艾麗絲揉著小菲茨的碎發,目光中難得帶上了一絲憐愛。


    “我會偽造將你們一家殺死並焚毀屍體的現場,而你們,自此隱姓埋名,前往勒迪尼斯以外的地方,重新生活,如何?”


    “我隻需要作為帝國軍隊指揮的‘雄鷹’——德雷克·西蒙斯死去,剩下的,我不是很在乎。”


    德雷克抬頭看向艾麗絲,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艾麗絲閉上眼睛,淡淡地說道:“你說的沒錯,德雷克,不論是對於奧斯維瑪,還是對於盟軍部隊,我都沒什麽歸宿感,從始至終,我都隻是個‘外人’罷了。瓦解帝國的願望,不管是過去的加百列,還是現在的我,更多的,也隻是出於憎恨,而非什麽家國大義。”


    “但對於我的熟人們來說,我倒是更願意看著他們活著,活在自己的‘家庭’當中。”


    “我或許對你有一些厭惡,德雷克,但還不至於到非要致你於死地的程度。你也算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熟人,隻要你願意放棄你那不切實際的的執念,隻是單純地去做一個好父親,我可以放你一命。”


    德雷克的眼中滿是難以置信,他低頭向自己的小女兒看去,又看到了女兒期盼的眼神,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自己,眼中滿是懇求之意。


    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內心。


    他別過頭去,眼角含淚,許久都難以給出自己的迴答。


    “你先出去吧,小丫頭。”


    或許是覺得小菲茨呆在這裏,實在是太過於幹擾德雷克的個人決定,艾麗絲輕輕敲了敲這個孩子的腦袋,示意她離開。


    雖然心中帶著不舍,但出於對艾麗絲的畏懼,小菲茨還是抿著嘴,慢慢地走向門口。


    “爸爸,我雖然還年輕,但我想告訴你,不論你做什麽決定,作為你的女兒,我都支持你。”


    丟下這麽一句話,小菲茨就哭著跑了出去。


    德雷克的情緒也隨之崩潰,低沉的嗚咽聲從德雷克的嘴中斷斷續續地傳出,他蒼老褶皺的眼角留下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他的麵頰滴落在地上。


    大約哭了兩分多鍾,這名老人才漸漸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止住了自己的淚水。


    他抹去眼中的渾濁,抬起頭來,看向艾麗絲,顫聲問道:


    “我不能理解,加百列。”


    “······”


    “我去過佛羅倫薩公墓了,德雷克。”


    “瑪莉亞,克洛克,阿蘭娜,還有沃菲爾德···感謝你,讓他們的遺體迴歸大地母親的懷抱,得以安息。”


    “這個機會,是你自己掙來的,德雷克,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把握它。”


    聽聞此言,德雷克呆愣了許久。


    但最終,他依然緩緩地搖了搖頭,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我的一生,絕大部分的時間,都與權力作伴。”


    “不論是作為西蒙斯家族的家主,還是勒迪尼斯帝國的將軍乃至元帥。我所掌握的權力,往小了說,可以影響整個國家的社會安定,往大了說,整個國家的傾覆,都隻在我的一念之間。”


    “但我沒有因為身居高位就誌得意滿,相反,我從來不覺得權力隻是單純的權力。它更是一種義務,一種負擔,我所擁有的權力越大,我所背負的責任也就越大。”


    “我要為很多人負責,不僅僅是我的家人,我的家族,還有我的追隨者們,甚至是整個民族、整個國家。”


    “身為領袖,我做了太多不可饒恕之事···哪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更多人的利益著想,都改變不了,我所行之事的性質。”


    “罪孽就是罪孽,不管是出於什麽目的,都不能改變它本身的性質。”


    “為了奪權,我迫害過許多忠君愛國的忠良之士,也因此牽連過很多的平民百姓···這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我都記得。”


    “先人曾說,身居高位者,不僅要有才能與決斷,更重要的,是要有淡薄的道德觀念。”


    “但我不這麽認為,我始終堅信,對於一個領導者而言,‘清醒’才是最重要的。”


    “自欺欺人式的‘淡薄道德’,是無法讓我,完整地窺視社會文化當中的倫理道德,通曉人心善惡的。更別說,人類社會之所以誕生出道德文明,本就是因為這些東西對人類的生存與發展有利。我又豈能為了逃避區區罪責,而開始混淆黑白,輕賤道義呢?”


    “隻有足夠清醒,才能讓我清晰地鑒別忠良與奸邪,區分黑白與善惡,通曉利益與矛盾的糾葛。在一片混沌當中,摸索出那條‘唯一’的道路來。”


    “我知道這聽上去很可笑,但我,也有我自己的道德底線啊···”


    “是的,我的個人底線,已經被我自己打破過不止一次了。因為我身上承擔的責任要求我這麽做,我便做了。隻是這不代表著,我就要因此去修改它,即便它看上去已經千瘡百孔,可笑至極。”


    “它必須在它原來的位置上,被釘的死死的。”


    “為了所謂的‘大義’,我幾乎一生都在做各種各樣的違心決定。戰爭、殺戮、奪權、爭利、政治迫害···我為了這個國家,已經將自己的個人情感與道德尊嚴踐踏的太多了,加百列。”


    “我不想又一次,為了我的家人們,再次將我的個人情感與尊嚴,踩在腳底···”


    聽到這裏,艾麗絲皺起眉頭,眼中露出一絲厭惡感,冷冰冰地說道:“你應該知道,你過去所作的‘讓步’,都是為了勒迪尼斯,從來不是為了她們。你願意為了國家一次次地踐踏你的道德底線,卻不願意為了她們,做哪怕一次讓步?”


    “···是的,加百列。”


    “最後一次了,我不想再讓步了。”


    “我累了,我不想讓我的一生,始終都活在自責與愧疚之中。至少在臨死之前,我想讓自己的最後一個決定,順從我的個人情感。”德雷克的語氣中,帶著解脫的愉悅感。


    艾麗絲卻是歎口氣,有些恨恨地說道:“你可以接受對妻女的愧疚感,卻無法接受對國家的愧疚感嗎?”


    “···是的,如果非要我選的話,我恐怕隻能選擇辜負她們了···”


    “···”


    “這哪裏是什麽臨死前的幡然悔悟,這分明,就是一意孤行,德雷克···”


    沒有迴應,這個年邁的老人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不管艾麗絲怎麽說,他都不會再動搖半分了。


    “這個國家,不值得你為它做到這般地步。”


    德雷克卻是慘然一笑,答道:“我不配談什麽值得不值得,加百列。自我掌控西蒙斯家族的那一刻開始,這就必須是我的職責,我的道路。”


    艾麗絲沉默許久,伸出自己的利爪,說道:“那麽···這就是···你的選擇。”


    “是的,臨死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情,想懇求你···”


    聽聞此言,艾麗絲收起自己的利爪,默默地點了點頭。


    “如果可以的,請不要毀壞我的屍體,希望你能保證,我的屍體,能夠迴到勒夫,或是約瑟夫他們的手中。”


    聽德雷克說完,艾麗絲先是一愣,隨後捂著自己的額頭,仰天大笑起來。


    笑聲中,是濃濃的嘲諷之意。


    “哈哈哈哈哈哈···我還以為你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是想讓我將你的妻女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沒想到,德雷克,你這個無可救藥的偏執狂,臨到死了,還在為這個國家的利益而計算,甚至連自己的屍體,都要利用進去!”


    “我猜得沒錯的話,若是我把你的屍體送迴去,是不是過個幾天,就會冒出一條新聞來,說是有帝國叛徒,或者是敵國間諜,褻瀆毀壞了你的遺體。然後,以你在帝國的個人威望,這則消息即刻就會成為點燃人民怒火的燃油,督促著整個民族與奧維盟軍抗爭到底?”


    “畢竟,以勒迪尼斯的國家體量,終歸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隻要抗爭意誌不滅,不論是奧斯維瑪還是維羅格尼,他們都沒有足夠的力量去長期侵占勒迪尼斯的領土,欺辱你的人民。”


    “嗯,如果說再多操作一番,甚至可以逼迫下一代的統治者們繼續貫徹你昔日的治政理念和建設規劃——畢竟死者為大嘛。更別說隻要你想,完全可以把皇室也扯進這件破事裏來,給他們安一些‘罪名’,好徹底斷了這些守舊派的執政可能。”


    “哦對,還有帝國內的那些投降派,看你的樣子,顯然是死了也要把那些禍害一起帶走了。”


    “真的是···”


    艾麗絲扶著自己的額頭,幾乎是已經笑得前仰後翻了。


    哪怕連屍骨無存,德雷克都要推著帝國的子民繼續抗爭,與維羅格尼和奧斯維瑪鬥爭到底。


    不過,即便覺得無比荒誕,艾麗絲卻完全能理解德雷克的動機所在。


    畢竟···不管勒迪尼斯對大陸諸國造成了多少非戰爭損傷,盤剝得多麽狠厲,把奧斯維瑪等國家逼到了怎樣的絕路上麵。真要扯及第一次全麵戰爭的起因,還真的是奧維盟軍先向帝國宣戰,搶先攻入勒迪尼斯的國土,將勒迪尼斯變成了‘被侵略’的一方。


    尤其···考慮到勒迪尼斯帝國南部,維羅格尼近期幹得那一堆破事···德雷克是不可能允許勒迪尼斯的人民泄了那口氣,導致帝國主動屈膝求和的。


    勒迪尼斯可以輸掉這場戰爭,但絕不能是以‘投降’之類的形式主動屈膝求和。即便將死,帝國也必須向奧維盟軍展現自己的獠牙——你們誰要是妄想著覆滅帝國的一切,奴役他的子民,那便是拚得文明不在,我也要拉著你們,一起從奧因茲大陸的版圖上消失!


    還真別說,正如艾麗絲所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果勒迪尼斯真要拚出個亡國滅種的狠勁來,以他們的國家體量,還真的能拖著維羅格尼和奧斯維瑪跟他們一起‘亡國滅種’。


    緩和了一下心中的荒誕感,再度看向眼前的老人,艾麗絲的心中,突然又生出了幾分愧疚以及不忍來。


    但艾麗絲也清楚,她不能給德雷克活著迴去的機會——對德雷克這種人來說,隻要他活著,就不可能放棄為勒迪尼斯謀策的機會。德雷克若是一日不死,奧維盟軍與勒迪尼斯之間的戰爭,就不可能徹底結束。


    “嗬···好,我答應你了,這樣,也就算我們兩清了,德雷克。”艾麗絲伸出自己的利爪,頂在德雷克的胸口處,冷冰冰地說道。


    “那麽···謝謝你,加百列。”


    然而,艾麗絲卻猶豫著,遲遲沒有下手。


    “對了,加百列,關於瑪莉亞···那個孩子的事情,我很抱歉···”


    “!”


    聽聞此言,艾麗絲的臉上突然浮現出狠戾,厲聲說道:“這種話,你自己去找她說吧!”


    說罷,艾麗絲怒而出手,利爪直接刺穿了德雷克的胸膛,並在其中攪動一下,直接攪碎了他的半個心髒。


    抽出自己的利爪,艾麗絲直接轉身出屋,完全沒有理會倒在地上隻有出氣沒有進氣的德雷克。將小菲茨扛在肩上,向房外的車輛走去。


    將菲茨放在車的後座上,係上安全帶,整個過程中,這個孩子顯得極為乖巧。


    即便看到艾麗絲被鮮血完全浸染的右手,這個孩子也沒有哭鬧哪怕一秒。隻是在後座上悄悄地抹眼淚,時不時以一種期待的目光,向車後方的窗戶看去。


    她的身邊,就是德雷克的妻子黛安娜,一直都處在昏迷狀態當中。


    透過後視鏡,看到身後的小菲茨,一次次帶著希望的目光看向後玻璃,又一次次失望地迴頭。艾麗絲突然感到自己的內心,也隱隱作痛起來。


    “想哭就哭吧,孩子,我還沒有···”


    “···罷了···”


    ‘已經對別人做了那樣的事情了,又何必去展現什麽惡心的仁慈呢,艾麗絲。’


    ‘怪物就是怪物,怪物是不配得到人類諒解的···’


    後視鏡中,德雷克最後的‘埋骨之地’正逐漸遠去。轉過森林中的岔路口,菲茨眼中的小屋也徹底消失不見。這個小姑娘緩緩轉過身來,將自己的臉埋在膝蓋當中,不斷地哽咽啜泣,最終崩潰大哭起來。


    艾麗絲一麵開車,一麵調整車輛內的信號發射裝置,設定了一條定位信息,準備在兩個小時之後,將這條信息,發往德雷克的私人府邸當中。


    這個時候,控製德雷克府邸的人,要麽是他的‘養子’勒夫,要麽就是他的摯友約瑟夫。不管是哪一個,在接收到德雷克屍體的坐標信號後,都會來為他收斂遺體,舉行一場‘國葬’。


    這樣對德雷克來說,也算是是一個好結局了。


    ‘是我天真了,德雷克已經為這個國家拚到這個份上了,又怎麽可能,在即將“成功”的那一刻,放棄自己一生的奮鬥結果呢?’


    和自己不同,加百列是沃倫菲爾世界的外來客,自己則是實驗室中誕生的人型兵器。不管是加百列還是自己,對於這片大陸上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什麽歸屬感可言。


    但德雷克不一樣,不論現實中的勒迪尼斯帝國爛到怎樣一個境界。他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勒迪尼斯人,又是一位生在豐裕貴族之家的家族繼承人,他對於帝國的第一印象,基本都是正麵的。加上後來的諸多人生經曆,使得他比絕大部分帝國人都要熱愛這個國家。


    ‘他自認為,此時棄勒迪尼斯而去,他的餘生恐怕都會活在愧疚與自責當中,想最後順從一次自己的本心。倒不如說,即便到了最後,他也在犧牲自己的個人利益,來為整個國家,整個民族牟利。’


    其實,艾麗絲也不認為,德雷克對勒迪尼斯所作的一切,都是沒有迴報的無用功。


    即便他現在失敗身亡,他也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挽救了這個國家。


    ‘毀於外來勢力的帝國終歸會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但要是這個帝國是從內部分裂而亡,它就永遠地死去了。’


    ‘德雷克深知這一點,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即便最後他不能拯救這個國家,他也能以自己的方式,為這個國家保留希望的火種。’


    ‘他以自己一生的奮鬥,以及自己的生命,甚至是自己的遺骸,為這個國家留下了寶貴的精神存續。’


    正如艾麗絲所說,勒迪尼斯人的傲慢與自負成為了國家滅亡的主要原因之一。但當現實給予他們以重拳,山河破碎之時,這個國家的人民意誌自然會從虛妄的幻夢中醒來,重新以理性的角度,環視整個世界。


    而在那個時候,德雷克所遺留下來的精神意誌,就會成為激勵勒迪尼斯人民在黑暗中前進、踏上複興之路的指引之火。


    會有許多崇拜他的人,選擇追隨他的腳步,為了這個國家獻上他們的一切。隻要這樣的精神一直存在,勒迪尼斯就永遠不會真正滅亡。


    這也是為什麽,德雷克會希望艾麗絲,將他的遺體,歸還給他所熱愛的人民與國家。


    ‘德雷克,希望你永遠不會被你的人民所遺忘。’


    ‘你的確以自己的鮮血,為勒迪尼斯這個國家,打上了永垂不朽的烙印。’


    ‘在當下的勒迪尼斯精神當中,它或許不會有你所說的先進或是發達,但它一定包含著對國家的忠誠與不離不棄。’


    ‘願你的靈魂得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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