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令瑜是個很識相的人,既然天後已經明確表達了意思,並且給蘇令瑜留了一條後路,那她現在要做的,就是迴到大理寺,老老實實把她做過的事說出來,讓狄仁傑順利地結案,讓天後順利地捋掉她的官職又給她一條活路,她再順利地到交城去找她的後路。


    當然了,辦成了是後路,辦不成那叫死路,目前這兩條路各自占了五成的可能。


    蘇令瑜始終沒對死路的那五成體現出多少尊重,她沉默且平靜地出宮,對等候在外的沈榮枝如實解釋了一切,而後迴到大理寺,重新坐上了提審室那把椅子。


    等狄仁傑。


    大理寺能夠提審她的人,自然不止狄仁傑一個,然而她並不肯說明自己的來意,同時拒絕除狄仁傑以外的任何人來詢問她半個字。張稚圭主動吩咐:不要管她。


    於是蘇令瑜就這樣一直坐到了狄仁傑迴來的時候。


    在此地再度交鋒,蘇令瑜這一次放下了所有算計和衡量,狄仁傑驚訝於她的機敏,竟然不需要任何的提醒,就主動來了大理寺自首。這種驚訝也被他壓在了心裏,他用審訊官該有的泰山崩於前不改其色的態度,開始對蘇令瑜的第二次審問。


    他問什麽,蘇令瑜如實迴答什麽,整個提審的過程變得非常簡單且迅速,很快,狄仁傑收齊了蘇令瑜一切的證詞。蘇令瑜道:“我最後有個請求。”


    狄仁傑從滿案紙筆裏抬起頭看她,蘇令瑜靜靜注視,道:“上一份供詞就不要交上去了,不要提及任何跟我…母親有關的事。”


    這件事,其實兩人心照不宣,狄仁傑隻點了點頭。蘇令瑜微微垂下頭,審訊室昏暗的光線,在她麵孔上投出明暗的界限,狄仁傑翻過一張又一張字紙,把蘇令瑜的供詞一一掃過,目光在她說出的、關於她真正的身世那一部分,略作停留。


    短暫的滿室寂靜之後,蘇令瑜端起眼前那杯按照慣例放上的茶,喝了一口。


    而狄仁傑忽然道:“你家的事情,你放心。”


    蘇令瑜的表情微妙了一下,她挑了挑一側眉毛,什麽也沒說。


    她倒是沒什麽好不放心的。


    狄仁傑道:“這樁案子的事,我知道一些,會想辦法從頭查起。”


    “別人已經把它結案了,”蘇令瑜淡淡道:“想要重新開始查,總要有個理由。既沒有新的證據,也沒有上麵的授意,很難吧。”


    “難辦的事情有很多,但不能都不辦。”狄仁傑道:“當年發生的冤案並不止你家一樁,種種橫禍,究其根源,都在於一個人。”


    韋弘機。


    不,李治。


    蘇令瑜的眼睛眯了眯。


    不,是皇帝。


    然而她不能說,狄仁傑也不能說。


    他說完那一句話之後,也有短暫的沉默,而後道:“隻要弄清楚當時那個人究竟有沒有貪腐,這一係列的案子都可以順手查清。”


    蘇令瑜笑了笑,道:“我倒不在乎這些。”


    她雖將與案件有關的過往之事一一呈明,但狄仁傑並不知道她家中人情具體,乍聽此言不無錯愕。且不說富貴千金乍然遭逢此禍,便是為人子女,也不該對家中所蒙冤情如此不置一顧。


    蘇令瑜完全不在意他的想法,她仰起頭來閉了閉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很慢地抒出來,借此像放血一般把某些情緒放幹淨,用一種至為淡漠的、旁觀者一般的語氣道:“我們家不算是長安城裏頂富貴的,祖上倒是好過一陣子,那時候給宮裏的貴人燒琉璃,賺得很多,後來技不如人占不住官商的位子,生意才差下來,可即便如此,我祖母屋子裏還是有一口半個小孩兒高的大琉璃罐子,裏麵一年四季放著她最愛吃的阿膠糕。”


    這次連狄仁傑都弄不清楚她的用意。


    蘇令瑜緩緩道:“阿膠,其實那樣保存是不太妥當的,尤其是夏天,經常一罐子還沒吃去一半,底下就已經化成了一團,可我祖母不管啊,她就喜歡這麽放,覺得放著好看,氣派,別人一進門,先聞見阿膠糕的味兒,而後就能看見這種貴補物被她隨隨便便一大罐子放在顯眼處。化了就賞出去,換新的,要什麽緊呢?”


    “我小時候覺得她多事,後來跟其他的…用我阿耶的說法,‘門當戶對’或者…‘多多往來有利無害’的人家走動過了,才發現類似的習慣,人家有很多,個中麻煩之處千奇百怪,但核心要義都是以一樣的:費錢。要讓別人一看,就看出白花花的銀子從眼前流出去了的那種費錢。這流過去的都是什麽啊?”


    蘇令瑜臉上露出一個非常輕蔑的笑容,而她接下來脫口而出的話卻是十足的譏諷,“流出去的都是生意場上坑蒙拐騙來的東西。慈不掌兵,義不守財。這些案子裏頭涉及的苦主,包括我阿耶在內,他們到底清不清白冤不冤枉,別人不知道,難道我還會不知道嗎?不過是以前的報應攢在一起到了,讓他們偷雞不成蝕把米罷了。剛抄家那會兒我承認我是有點生氣,畢竟波及了我,讓我差點就去給別人當了奴婢,但也僅此而已,我隻是不能忍受別人欺負到我頭上來。”


    “現在就不一樣了,我有自己的事要幹,我還有一條青雲路有機會能走,我真的沒那麽在意翻不翻案的事情。但,誰拿我家墊腳順便踩在了我頭上,我就要找誰的麻煩,讓他知道被人踩著擦鞋是什麽感覺。”


    蘇令瑜這句話針對的人倒是很明顯,她把腦袋擺正了,定定地看著狄仁傑,“按照狄寺丞的意思,你想必也認為,當年的事其實是天皇在給韋弘機收拾爛攤子,對吧?”


    甚為在朝之人,這種話狄仁傑不好答,但他點了點頭。蘇令瑜笑道:“那便對了,那我和狄寺丞就是有共同目標的人了。你放心,重啟此案所需的契機,我會想法子給你找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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