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也有些遺憾,李長吉的信函還放在他的身上,那信本是一片黃麻紙,上書端秀小楷,言道:“長吉頓首,石頭,孟頫,二位少年英豪,有緣得識,不虛此行,隻是愚兄有命在身,不得久伴,今夜不辭而別,騎驢東行,他日有緣,必備佳釀徹夜唱和,愚兄此行,不便顯露行蹤,故請保密勿泄,錦兒與竇姑娘處,望代為致歉。“落款是白玉樓仙的一個花押。信函乃是李長吉手書,石頭知道尹孟頫對他崇拜有加,想把信函給尹孟頫珍藏,可是尹孟頫卻執意留給了石頭,他說,若是在我身上,我會忍不住時時把玩,怕給人瞧見,惹出事端,對他不利,還是石頭留著為好。沒想到這封信後來救了石頭一命。


    聽到尹孟頫的話,石頭又想起信中所言,低聲道:“誰能想到他就是李長吉呢?我還當著他的麵評說詩詞,真是羞死人呢。“


    “其實,我們早該猜到遊仙兒身份的,他的才情很高,又熟知曆代得道人物典故,嗯,不是白玉樓仙還會是誰?“尹孟頫以茶代酒,痛飲了一杯,仿佛要澆滅心中的遺憾。


    錦兒接話道:“初見他時,我便覺得他一身白光隱約可見,不是地上之人,果是天仙下界,隻是不知道他一個白玉樓仙為什麽要在下界奔走?好像是要尋找什麽東西?或者什麽人?“


    “不隻他有點古怪。“竇瓊英正在用濕布擦拭鬆紋古劍匣,“你們還記得在黃金洞裏,那冥界雙神,神荼鬱壘,恰在我們剛見到天髓老人之時趕到,還殺光了洞裏的人魔,在洞裏搜羅一番,也不曾帶走什麽,隻把天髓老人押走,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難道他們是怕我們從天髓老人那裏得到什麽,所以趕在那之前帶走了他,可是他們在害怕什麽呢?“錦兒疑惑道。


    “古怪是有,隻是我也想不通,反正要不是李長吉表明身份,我們都要進鬼門關一趟,陰森鬼蜮,不死也要折壽十年!“尹孟頫心裏起了後怕。


    石頭心裏思索著他們的話,李長吉和神荼鬱壘,一個是天帝所封白玉樓仙,一個是酆都大帝麾下冥界雙神,他們到底在尋找什麽?難道是《錄鬼簿》?或者是別的什麽重要的東西?


    迴憶起夢中在靈虛幻境所見天裂之痕,石頭心裏一陣緊張。


    幾人正在說話,忽然聽到樓下店門口前一陣喧嘩,幾人連忙走到窗前看時,從那人群中認出一個熟人,不是別人,正是失蹤了兩日的劉殿宗,隻見他騎著高頭大馬,卻恢複了道士打扮,穿著天藍織錦太極道袍,頭戴平天冠,身背紫雲劍,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與他並轡而行的是一個官員模樣的胖子,正是嶽州知府薑坤,二人周圍簇擁著一隊府隸和士兵,一輛馬車裝著一個紅漆大木櫃跟在後麵緩緩而行。


    “想不到這個劉殿宗在官場如此得勢。“尹孟頫鄙夷地冷笑一聲,“對道門不知是幸事還是禍事。“


    錦兒想起在溧陽碼頭的事,小聲說道:“這個劉殿宗鬼心眼太多,以後你們都要提防著他。“


    劉、薑二人的儀仗從洞庭湖方向而來,沿著大街向府衙而去,前隊的府隸手持梨木大棍橫掃豎挑,沿途開道,把沿街的小攤驅趕得得七零八落,攤販在這些虎狼麵前不敢作聲,任由他們折騰,大隊人馬走到嶽陽樓前時,這些虎狼便遇到了對手,一個和尚。


    那和尚看起來約有六十歲上下,個子不高,臉色黢黑,一臉花白胡子茬,一雙白眉彎如柳葉,眼睛細小而明亮,他穿著一身粗布僧衣,披著一件土黃袈裟,打著無數補丁,袈裟的下擺已經爛成條狀,手裏拄著一根枯黃竹棍,竹節筆直粗大,不多不少,共有九節,上下盤得油亮。


    和尚本來在酒樓前的台階下打坐休息,兩個府隸經過時,大聲喧嚷道:“大明護國真人龍虎山法師劉殿宗和嶽州知府薑坤從洞庭湖探取黃金萬兩,將要赴京呈獻皇上,取道路過,閑雜人等,速速閃開!“酒樓前本來擺滿了雜貨攤,攤主們聽聞此言,迅速收拾起東西消失在大街,隻有這和尚依然閉目打坐,一動不動。


    “這和尚,聽到沒有,速速閃開,免得礙事!“一個府隸拿梨木棍捅向和尚的前胸,木棍觸胸之際,和尚紋絲未動,府隸卻向後彈開數尺,跌倒在地,連連叫疼。


    其餘人見自己人吃虧,也不遲疑,操棍在手,一發撲向和尚,亂棍之下,和尚未傷分毫,這些府隸全都向四麵八方飛了出去,驚得那兩匹馬都炸了毛,險些把劉、薑二人顛下馬來。


    “什麽人,膽敢在護國真人麵前賣弄妖法?“劉殿宗扯住韁的繩,看出些端倪,和尚不過是用了撞山術,於是大叫一聲,舉手抽出背後的紫雲劍,劍光掠過和尚蒼老的臉。


    眾府隸叫苦連天,紛紛從地上爬起來,將那黃衣和尚圍住,酒樓前很快聚起來數百個好事百姓,人頭攢動,圍觀議論。


    黃衣和尚站起身子,手拄竹杖,緩步來到大街中央,雙手合十,開口道:“南無阿彌陀佛,想必你就是龍虎山張真人門下劉殿宗麽?“


    “正是本道,識相點就趕緊走吧,免得我出手之後,你在眾人麵前出醜!“劉殿宗在馬上得意洋洋。


    “不久之前,聽月堂師兄說龍虎山道士囂張跋扈,欺辱佛門弟子,今日一見,果然氣勢逼人,老僧是靈穀寺月庭和尚,久不在江湖行走,借此機會,領教一下龍虎山道法!“月庭和尚言罷,將手中竹杖一揮,踏步成陣,口中念咒,隻見那竹杖的一端生出一尾金光,他單手握杖,運動如飛,似握住了一杆大筆,以金光作墨,眨眼在地上寫出兩個金光大字:佛法。


    尹孟頫頗知些書法,他細看這兩個大字,書體開闊,雄渾有力,點畫皆有法度,它沒有歐書精致中的遒媚,倒有鍾、王筆法的高古蕭散。其中對橫筆和捺腳作了適當的誇張,製造了張力與字的意境,筆勢靈動有生氣,筆畫摻以隸意而神氣雅逸。


    尹孟頫在二樓看得分明,這和尚的法力絕對在真君境,低聲說道:“原來他就是靈穀寺九竹佛月庭和尚,聽我師父說,他癡迷書法,以書入佛,法力高強,不過據說已經退隱江湖了,想不到會在這裏出現。“


    劉殿宗哪裏知曉九竹佛的來曆,隻惱這和尚當路挑釁,見他運動大筆,書下兩個金字,當下大怒,提劍躍馬,照頭劈下,紫雲劍不是凡物,劍氣一動,便把幾丈外的酒簾斬斷,劍光像一道閃電奔向月庭和尚的麵門,和尚見紫雲劍來襲,未露出絲毫表情,隻把竹杖在地上一震。三九


    “嘭!“


    那兩個金字猛地淩空而起,像兩個盾牌阻住紫雲劍的攻勢,金光一閃一合,紫雲劍的劍氣便消於無形,那佛法二字在空中愈發亮眼。


    “老和尚真是厲害!“百姓們議論紛紛,二樓的四人也暗自佩服。


    劉殿宗出招落敗,心知來者不善,便向知府薑坤使了一個眼色,薑坤會意,命令道:“這個月庭妖僧,衝撞官府,欲圖不軌,來人呐,不論官民,誰捉住他賞黃金十兩,從旁助力者,同賞!“府隸、兵士聞言,躍躍欲動,那圍觀的百姓包括攤販在內也貪心頓起,想這和尚再厲害,也抵不過這幾百人蜂擁而上,說不定自己就有機會領賞,於是紛紛上前,圍堵和尚。


    和尚如果動手,難免誤傷百姓,造下殺生孽債,違反佛門戒律,但是束手就擒的話,今天可沒那麽容易活命,此時逃走,又怕日後被小輩恥笑,月庭和尚沒想到會遇到這麽無賴的人,竟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看就要被眾人困住,一時群情激憤,紛紛推攘,二樓的幾個人看不下去了,尹孟頫帶頭跳下樓,搶在眾人麵前,護住月庭和尚。


    “劉師弟,這位大人,我看今日不過是一場誤會,不如就此罷手,何必要大動幹戈,佛道二門理應和平相處才是!“尹孟頫勸和道。


    “是啊,你們以多欺少,算什麽本事!”竇瓊英抱著肩膀,嗬嗬冷笑。


    薑坤見幾個年輕人來阻擋,正要發怒,劉殿宗示意壓住,佯裝歉意道:“原來劉師兄和石頭師弟在這裏,我公務繁忙,怠慢了二位,贖罪贖罪,前日那黃金洞所藏黃金,我已經和薑坤調用民夫盡數采出,日後押解入京,少不了向聖上奏報二位的功勞,隻是今日這和尚忒是無禮,本該讓薑大人將其按刑法處置,即然劉師兄開口求情,那我們大人不記小人過,且饒你一迴,薑大人,我們押金入京為上,不與他計較!“


    原來劉殿宗早和薑坤安排好船隻,一出黃金洞,劉殿宗便悄悄離開眾人找到薑坤,帶他們迴到黃金洞采掘黃金,用大船運出,今日第一批黃金上岸,劉殿宗急著和薑坤北上京城獻金邀功。


    “劉師弟身居高位,我們可不敢怪罪,能化幹戈為玉帛最好。“尹孟頫急忙帶月庭和尚退至酒樓一側。


    知府薑坤順勢撿個台階,裝模作樣,召集手下,驅散圍觀百姓,準備離開。


    “諸位,就此別過!“劉殿宗在馬上微施一禮,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縱馬揚長而去,月庭和尚心裏暗道,道門中出了劉殿宗這樣的人物,看來日後一場佛道之爭是在所難免了,阿彌陀佛。


    劉、薑去後,尹孟頫等人邀月庭和尚到二樓小敘,幾人相見之後,依次入座,錦兒命店小二添了幾道素菜,竇瓊英開口問大師可能解射工蟲之毒,月庭和尚搖頭表示不能勝任。


    “適才多謝幾位解圍,否則老僧就要造下殺孽了,阿彌陀佛。”月庭和尚向幾人表示謝意。


    “大師說哪裏話,我們不過是舉手之勞。”竇瓊英覺得這和尚修行的方法甚是奇異,問道:“大師,恕我冒昧,這寫字也能修煉悟佛嗎?”


    “是啊,我聽師父說,大師以書入佛,晚輩確實不懂其中玄機,望大師賜教。”尹孟頫笑道。


    月庭和尚點點頭,以手扶杖,款款說道:“不瞞各位說,貧僧早年間參悟佛法與諸僧無異,不過是吃齋打坐,苦思冥想,後來無大長進,一日往敦煌石窟內研習佛法時,見一大書佛字,筆法精純,觀書數年後才徹悟,書法亦就佛法,始於戒律,精於定慧,證於心源,妙於了悟,貧僧這數十年遊曆各處山林寺院,觀摩碑帖,研習各家書法,佛理也略有通達之意。”


    “學書習字真的能和悟佛相通嗎?”石頭略一沉吟道。


    “能。”月庭和尚不假思索地迴答道:“小施主,佛門有一部《金剛經》,專為眾生說法,而又教人離相。故而學古人書,是聽佛說法也。若能識得秦漢晉唐書法之妙,而會以自己性靈,是處處離相,便得成佛之道也。”


    眾人聽完,各自有所領悟,石頭想起《雲笈七箋》中的密語,若學書能悟佛,是不是修煉雷法也能悟道?那三十六路純陽劍法呢?


    眾人又和月庭和尚說了些閑話,眼看日已西沉,還不見孤蝶仙子的影子,幾人開始擔心起來,樓上的鐵口道人幾次下到二樓探問,皆是失望而歸。


    月庭和尚早已察覺幾分,開口問道:“竇姑娘適才問我射工蟲之毒,貧僧確實無法解救,這射工蟲是聚窟洲奇毒,十分厲害,但我知道有一位雲夢仙翁可以醫治,快去尋他為宜。”


    幾人剛要答話,忽聽樓下傳來一個聲音:“說的不錯,雲夢仙翁來了!”眾人連忙起身來看,隻見樓梯下走上一個人來,黑衣黑帽,一股奇香隨著他飄上樓來,他身後跟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孤蝶仙子,她不顧疲憊,對眾人說道:“我迴來了!寒山和尚有救了!“


    石頭幾人還未說話,忽然聽到三樓傳來鐵口道人的叫聲:“親姑奶奶,你可總算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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