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州城依舊籠罩在風雨之中,洞庭湖上風起雲湧,如晦如夜,趙石頭、尹孟頫和遊仙兒三人坐在二樓的一個雅座中,借幾杯酒慰一路風塵。


    從桐城到湖廣的一路上,三人無話不談,漸成莫逆之交,尹孟頫風流俊雅,自幼在樓觀派的天星閣熟讀道家典籍,涉獵廣泛,無論《太平經》、《神仙傳》等等,都通曉熟知,又常隨師父白玉蟾參會道門巨擘,廣有見識,故能侃侃而談,頗為自信。


    石頭自然比不上他,心裏暗自欽慕尹師兄博學多才,自己總是嘴笨舌拙,由於茅山派衰微,他接觸到的典籍非常少,道門見聞也不多,但是他接受南霽雲師伯傳授的《雲笈七鑒》,乃是道家雷法修行秘訣,故而說起修煉的法門,石頭並不陌生,《雲笈七鑒》中的七種修煉境界,他已悟到第三層,雖一時遲滯,但也不是門外之人。


    而遊仙兒則不然,他不僅擅長詩詞歌賦,語調清奇,對於道門所及,好像都是他親身所見所聞,例如,尹孟頫、趙石頭提到許多《神仙傳》中提到的修成地仙、天仙的人物,遊仙兒一一指出哪些是妄傳,並沒有真正位列仙班,哪些是真的修成了天仙、地仙,不過後來渡劫失敗,又魂歸神墟,讓尹趙二人吃驚不小,原來修仙固非易事,稍有差池,便萬劫不複,即使功成後屍解坐化,也還有五劫相逼,並不能真正與三界同壽。


    “修仙之門,曆代論著頗多,尹兄可知三界第一奇書是哪一本?”遊仙兒已經喝下了不少酒,他的酒量其實不大,一路上已經醉過幾次,一醉至少要一天才能醒轉。


    尹孟頫略一思量,試探著迴道:“可是《靈飛經》?”


    “《靈飛經》固然可以長生久視,役使鬼神,但還算不上第一。”遊仙兒搖頭否決。


    “那可是《太平經》?“尹孟頫想這次應該不會錯了,《太平經》是道門經書之祖。


    遊仙兒品了一口米酒,笑道:“《太平經》開一代道門之宗,但卻限於修煉、齋醮之事,難稱第一。”


    尹孟頫眉頭一皺,道門典籍浩如煙海,各門派都有開山的經藏,但能讓各門派公認第一的典籍會是哪一本?


    這個答案石頭知道,萬歲蟾蜍巫蜍曾告訴他道門第一奇書便是《錄鬼簿》,他見尹孟頫終於答不出,半替他解圍,小聲說道:“遊兄所說的,是不是《錄鬼簿》?”


    遊仙兒放下手中的酒杯,酒樓外響起一聲驚雷,他也充耳不聞,點點頭,“不錯,這《錄鬼簿》記載了三界中鬼、妖、靈、怪的來曆、秘聞,不但可以鎮伏鬼物,還能助人修仙,道門第一奇書非它莫屬,不過,石頭怎麽會知道《錄鬼簿》?”


    “是啊,你怎麽會知道《錄鬼簿》,是在哪本書上記載的?”尹孟頫覺得自己的書都白讀了,竟然會對道門第一奇書聞所未聞。


    石頭想起巫蜍告誡他切勿外傳的話,隻好支吾半天,“我是聽我師父說起的,他說茅山派師祖陶弘景曾經得到過《錄鬼簿》,用它阻止了鬼物在魏晉朝的一場殺伐,所以我才知道。”


    “石頭所說原也不錯。”遊仙兒又問道,“那石頭可知道這書的去向嗎?”


    石頭搖搖頭,“這本書據說頗有靈性,祖師陶弘景飛升之後,這書就失去下落了,從此再也沒有在世間出現,對於此書,道門中頗有些禁忌,怕引起禍亂。”


    遊仙兒在心中說道,石頭的話與華陽鎮人對其所說的一致,他找到華陽鎮人時,華陽鎮人已經元神盡散,有人先他一步,試圖從華陽真人口中得到《錄鬼簿》的下落,華陽真人拚死抵抗,始終未吐一字,他告訴遊仙兒,自己雖然得到過《錄鬼簿》,但是並沒有窺其全貌,那白澤的靈體和它合二為一,常常不由人控製,他也不知道《錄鬼簿》的去向,不過他靠記憶繪出了幾頁,不慎被襲擊他的人奪走,最後他說《錄鬼簿》當在東方出現,東方,會是這裏嗎?


    尹孟頫聯想起自己在紫微台聽到師父大哭的景象,忽然覺得師父的事情和《錄鬼簿》有關,他失神道:“《錄鬼簿》如果出現,那是不是意味著三界要有大難?”


    樓外又響起一聲炸雷,狂風掀起一陣雨霧衝進二樓的酒座,把幾個喝酒的客人掀翻在地,杯盤狼藉,客人們操著異地的方言罵罵咧咧叫小二收拾酒桌,風雨衝到雅間近前,卻被遊仙兒一指擋住,悄然退去。


    尹孟頫的問題好像停在了半空,遊仙兒沒有迴答,他無論怎麽迴答都是泄露天機,石頭卻說道:“尹師兄莫要擔心,三界自有神仙護佑,況且,還有酆都大帝鎮伏鬼類,道門眾人隻要齊心協力,我相信一定能逢兇化吉。”


    “石頭所言甚是,一定能逢兇化吉。”遊仙兒在心裏暗問,如果滿天仙神都恰逢渡劫之年,妖星淩日,北鬥更移,星辰暗淡,酆都大帝又暗懷異心,那這三界又要靠誰呢?這個答案恐怕天帝也不知道。


    酒喝到醉意上頭,品嚐了鮮嫩肥美的銀魚,遊仙兒和尹孟頫詩興大發,吟詩唱和,憑著這湖上風雨,胸中豪情,兩人口中吐出許多淒惻纏綿,奇崛豔麗的詩句,其情如灞橋傷別離,其境如蓬萊中仙島,令石頭也心潮澎湃,心向往之。


    伴著詩句飲下的米酒越來越多,尹孟頫和遊仙兒終於醉倒,獨剩石頭還有些清醒,迴味著遊仙兒的一句詩:露花飛飛風草草,憶君時時水迢迢。


    石頭的眼前又出現那個紅鞋女孩,那個暖暖的笑臉,船頭聊天的那個上午......露花飛飛風草草,憶君時時水迢迢......


    李頭的上樓梯的腳步聲打斷了石頭的思緒,石頭伏在桌上睜開朦朧的睡眼,看到一個捕快模樣的人站在麵前,身後跟著掌櫃、夥計及一幫武弁。


    “敢問這位道爺,可是茅山派趙石頭?”李頭這次學乖了,既然是劉真人的道友,那一定也是惹不起的。


    “啊,我是啊,你是誰,找我做什麽啊?”石頭聞言起身,醉態一出,差點沒站穩,手連忙扶著桌子撐住。美食


    李頭看這石頭年紀尚輕,不像是會做法的得道高人,隻是右手臂露出的紅斑實在有點駭人,沒錯就是他了,是騾子是馬總得請迴去,“小道爺,可不好了,知府衙門鬧妖精,我是衙門的捕快,我姓李,奉了知府大人的令,特意來請小道爺去除妖精的,您快跟我走吧!”


    “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知府衙門鬧什麽妖精啊?”石頭的酒勁越發大了,“除妖的本事,我這兩位朋友比我厲害,你等他們醒了,我們一起去!”


    “哎呀,小道爺,知府大人特意吩咐,隻請您一位,快點走吧,要不然知府衙門不知要出什麽亂子了!”李頭看這趙石頭確實喝醉了,那也沒辦法,隻能叫人架起石頭,連抬帶扛,送出嶽陽樓客棧,直奔知府衙門。


    石頭昏昏沉沉的大腦被雨水一淋,清醒了許多,睜開眼看時,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座官邸,穿過許多院落,來到一個草地前。


    薑大人和劉殿宗早躲到一邊的廂房沒有露麵,李頭示意武弁把石頭放了下來,石頭看到風雨中的草地邊上有幾座瓦房,邊上還有一堆白骨,白骨堆上有一條青色巨蟒,拖著長尾爬上爬下,顯得十分不安。


    “小道爺,那個就是蛇精,吃了我們府中兩個下人,求小道爺收伏了它,還我們府中安寧。”李頭帶著下人們求石頭。


    石頭看李頭說的可憐,不免答應一聲:“嗯,你們不用擔心,這個看起來是個多年修煉的蛇怪,我身為道門中人,降妖除怪是我的責任。”說罷,石頭抬腿翻過欄杆,跳到草地上,冒著風雨向白骨堆走去。


    李頭一看這石頭翻個欄杆都這麽費勁,龍虎山劉真人可是飛來飛去的高人,都不能降伏它,這石頭八成是喝醉了酒,跑這裏作死來了,可為什麽劉真人一定要請他來呢?莫不是劉真人與他有仇,借知府衙門之手想要他死在蛇怪嘴裏?想到這,李頭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都說出家修行的人心地寬厚,可是這劉真人的手段真夠毒辣哩!


    石頭的腦袋一半麻木,一半清醒,硬著頭皮往前走,走近了一看,果真是一條青色巨蟒,身下還有四足,張口吐舌,喘著粗氣,兩隻像碗一樣大的眼睛充滿血絲,石頭倒抽了一口冷氣,停住了腳步,和巨蟒隔空對視。


    這是石頭初次和馮天環相遇,日後每次迴憶起來兩人都會忍俊不禁。


    馮天環看到石頭走來,知道又是前來試圖收伏他的修道人,便爬到白骨堆上,頭朝下張口發出一聲怒吼,聲如雷霆,和洞庭湖上的雷聲遙遙唿應。


    石頭被吼聲震得雙耳轟鳴,呆呆地站在雨天裏,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你是哪裏來的蛇怪,為什麽在這裏為非作歹,傷,傷害生靈?”


    馮天環也不答話,用爪子撥弄白骨朝石頭砸去,石頭勉強一一躲過,從黑曜石中取出無骨玉劍,幾步攀到近前,舉劍刺向馮天環的身子,馮天環此時中毒已深,法力大不如前,連活動能力也急速衰退,麵對醉酒的石頭那不甚淩厲的攻勢,竟然也不能招架,挪動身子撲向石頭,石頭無法站穩,丟了玉劍,一人一蟒抱在一起,滾下白骨堆,唿啦啦,白骨堆倒塌,碎骨頭鋪了一地,那石頭和蟒怪揪扯在一起,在地上翻滾,如同兩個醉漢打架,這情形不僅讓李頭等人暗自吃驚,在一旁偷偷觀察的劉殿宗也匪夷所思,卻不敢輕舉妄動,知府大人皺眉道,“這蛇怪怕不是和這石頭認識,怎麽他這架勢像逗貓弄狗一般?”


    石頭真的是醉意上頭,一心想要除妖,但是卻使不出平生的本事,隻有手抓腳踢,甚至頭撞,那馮天環又氣又惱,奈何自己中了巫蚫的百足鑽心毒,通天口閉合,此時法力盡失,連體力也不如以前,隻能和石頭在泥地裏廝打,丟盡了蛇怪的臉麵,想必他師父知道之後,又要搖頭說,我早知道你是做不了大事的。


    “你這廝是哪裏來的廢物道士,不要這裏消遣我,要殺要剮隨便!”馮天環用足了氣力,一個翻身把石頭壓在身下,兩隻爪子摁住了石頭,張口罵道。


    “我是茅山派趙石頭,今天是來收伏你的,四腳蛇,快投降吧!”石頭很想像師伯周顛仙那樣為民除害,奈何酒醉誤事,石頭被壓的喘不過氣,伸出右手狠狠抓住馮天環的一隻爪子,發力時,右臂的紅色斑紋感到有一股氣在流動,形成了一個漩渦,像是要吸住什麽,馮天環低頭一看,石頭右臂上的紅色斑紋中,似有一股元氣暗流湧動,如果馮蓋說的是真的,我隻有藏身在天火紋中,靠修道人的元氣才能活命,眼下這個可是天火紋?


    “我問你,你這右臂上紅色血紋,是怎麽來的?”馮天環問道,石頭也不理他,一直大叫除妖,馮天環又問了幾次,石頭才說道,“我這手是被白蓮光陣燒傷的,尹師兄說這是天火紋龍吞手,怎麽你怕了嗎?四腳蛇!”


    天火紋龍吞手!馮天環渾身一個激靈,翻身從石頭身上下來,匍匐在地,哀求道:“石頭師傅,救我!”


    “哎呀,四腳蛇,怎麽要我救你?”渾身泥水的石頭坐起來,肚子一陣難受,嘔吐了一地,比馮天環還要狼狽,馮天環又道,“我是青城山蟒怪馮天環,在洞庭湖中了萬年蜈蚣巫蚫的毒,隻有在修道人的天火紋中才能藏身活命,否則命不久矣,求石頭發發慈悲,容我存身在你的龍吞手中!”


    “啊,你要進到我的手臂中?”石頭的酒意又醒了一半,“你這麽肥大,我怎麽馱的動你?”


    馮天環臉上雙淚直流,求道:“石頭不要取笑我,我能縮形如蟻,每日隻需你些許元氣便可活命,日後恢複法力,定要報答大恩!”


    石頭哈哈大笑:“可以可以,若你能改過自新,莫說一點元氣,一隻手都可以給你,你來吧,我的手在這裏!”他捋起衣服,裸出右臂上的紅色紋路,在雨中如泣血一般,那馮天環毫不遲疑,奮然一躍,在空中咆哮數聲,倒頭栽下,身子越落越小,最後果真如螞蟻一般大小,落在石頭手臂上,迅速被紅色斑紋裏的漩渦吸了進去,變作一條小蛇在紅色斑紋裏遊動。


    龍吞手今日變作手吞龍!


    石頭甩甩手臂,那馮天環化作的小蛇便迅速遊到上臂,石頭動動手,那小蛇又遊到手腕處,甚是機靈。


    “哎呀,不見了,那個蛇怪不見了!”李頭和眾人一陣驚唿,“沒看出來,這趙石頭真有法力啊,不動刀劍就收伏了蛇怪。”知府大人看見此景,慌忙向劉殿宗謝罪道,“下官有眼不識泰山,這位趙石頭真是高人,高人呐!”劉殿宗表麵不動聲色,心裏卻像吃了狗屎一般難受,牙齒咬得嘎嘣響。


    隻是接下來的一幕,讓所有人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們看到,石頭像個頑皮的孩子,坐在雨中的驢舍草地上,看著自己的手臂發呆,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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