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兩君集於壇下,揖讓而登。齊是晏嬰為相,魯是孔子為相。兩相一揖之後,各從其主,登壇交拜。敘太公周公之好,交致玉帛酬獻之禮,既畢,景公曰:“寡人有四方之樂,願與君共觀之。”遂傳令先使萊人上前,奏其本土之樂。於是壇下鼓聲大振,萊夷三百人,雜執旍旄、羽袚、矛戟、劍楯,蜂擁而至,口中唿哨之聲,相和不絕。曆階之半,定公色變。孔子全無懼意,趨立於景公之前,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為好會,本行中國之禮,安用夷狄之樂?請命有司去之。”晏子不知黎彌之計,亦奏景公曰:“孔某所言,乃正禮也。”景公大慚,急麾萊夷使退。黎彌伏於壇下,隻等萊夷動手,一齊發作;見齊侯打發下來,心中甚慍,乃召本國優人,吩咐:“筵席中間召汝奏樂,要歌《敝》之詩,任情戲謔,若得魯君臣或笑或怒,我這裏有重賞。”原來那詩乃文薑淫亂故事,欲以羞辱魯國。黎彌升階奏於齊侯曰:“請奏宮中之樂,為兩君壽。”景公曰:“宮中之樂,非夷樂也,可速奏之。”黎彌傳齊侯之命,倡優侏儒二十餘人,異服塗麵,裝女扮男,分為二隊,擁至魯侯麵前,跳的跳,舞的舞,口中齊歌的都是淫詞,且歌且笑。孔子按劍張目,覷定景公奏曰:“匹夫戲諸侯者,罪當死!請齊司馬行法!”景公不應。優人戲笑如故。孔子曰:“兩國既已通好,如兄弟然,魯國之司馬,即齊之司馬也。”乃舉袖向下麾之,大唿:“申句須樂頎何在?”二將飛馳上壇,於男女二隊中,各執領班一人,當下斬首,餘人驚走不迭。景公心中駭然。魯定公隨即起身。黎彌初意還想於壇下邀截魯侯,一來見孔子有此手段,二來見申樂二將英雄,三來打探得十裏之外,即有魯軍屯紮,遂縮頸而退。會散,景公歸幕,召黎彌責之曰:“孔某相其君,所行者皆是古人之道,汝偏使寡人入夷狄之俗。寡人本欲修好,今反成仇矣。”黎彌惶恐謝罪,不敢對一語。晏子進曰:“臣聞‘小人知其過,謝之以文;君子知其過,謝之以質。’今魯有汶陽之田三處,其一曰,乃陽虎所獻不義之物;其二曰鄆,乃昔年所取以寓魯昭公者;其三曰龜陰,乃先君頃公時仗晉力索之於魯者。那三處皆魯故物,當先君桓公之日,曹沫登壇劫盟,單取此田,田不歸魯,魯誌不甘,主公乘此機以三田謝過,魯君臣必喜,而齊魯之交固矣。”景公大悅,即遣晏子致三田於魯。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史臣有詩雲:


    紛然鼓噪起萊戈,無奈壇前片語何?知禮之人偏有勇,三田買得兩君和。


    又詩單讚齊景公能虛心謝過,所以為賢君,幾於複霸。詩雲:


    盟壇失計聽黎彌,臣諫君從兩得之。不惜三田稱謝過,顯名千古播華夷。


    這汶陽田原是昔時魯僖公賜與季友者,今日名雖歸魯,實歸季氏。以此季斯心感孔子,特築城於龜陰,名曰謝城,以旌孔子之功;言於定公,升孔子為大司寇之職。


    時齊之南境,忽來一大鳥,約長三尺,黑身白頸,長喙獨足,鼓雙翼舞於田間,野人逐之不得,飛騰望北而去。季斯聞有此怪,以問孔子。孔子曰:“此鳥名曰‘商羊’,生於北海之濱。天降大雨,商羊起舞,所見之地,必有淫雨為災。齊魯接壤,不可不預為之備。”季斯預戒汶上百姓,修堤蓋屋。不三日,果然天降大雨,汶水泛溢,魯民有備無患。其事傳布齊邦,景公益以孔子為神。自是孔子博學之名,傳播天下,人皆唿為“聖人”矣。有詩為證:


    五典三墳漫究詳,誰知萍實辨商羊?多能將聖由天縱,贏得芳名四海揚。


    季斯訪人才於孔子之門,孔子薦仲由、冉求可使從政,季氏俱用為家臣。忽一日,季斯問於孔子曰:“陽虎雖去,不狃複興,何以製之?”孔子曰:“欲製之,先明禮製。古者臣無藏甲,大夫無百雉之城,故邑宰無所憑以為亂。子何不墮其城,撤其武備?上下相安,可以永久。”季斯以為然,轉告於孟叔二氏。孟孫無忌曰:“苟利家國,吾豈恤其私哉?”時少正卯忌孔子師徒用事,欲敗其攻,使叔孫輒密地送信於公山不狃。不狃欲據城以叛。知孔子素為魯人所敬重,亦思借助,乃厚致禮幣,遺以書曰:


    魯自三桓擅政,君弱臣強,人心積憤。不狃雖為季宰,實慕公義,願以費歸公為公臣,輔公以鋤強暴,俾魯國複見周公之舊。夫子倘見許,願移駕過費,麵決其事。不腆路犒,伏惟不鄙。


    孔子謂定公曰:“不狃若叛,未免勞兵。臣願輕身一往,說其迴心改過,何如?”定公曰:“國家多事,全賴夫子主持,豈可去寡人左右耶?”孔子遂卻其書幣。不狃見孔子不往,遂約會成宰公斂陽,郈宰公若藐,同時起兵為逆。陽與藐俱不從。卻說郈邑馬正侯犯,勇力善射,為郈人所畏服,素有不臣之誌。遂使圉人刺藐殺之,自立為郈宰,發郈眾登城為拒命之計。州仇聞郈叛,往告無忌。無忌曰:“吾助子一臂,當共滅此叛奴。”於是孟叔二家,連兵往討,遂圍郈城。侯犯悉力拒戰,攻者多死,不能取勝。無忌教州仇求援於齊。時叔氏家臣駟赤在郈城中,偽附侯犯,侯犯親信之。赤謂犯曰:“叔氏遣使如齊乞師矣。齊魯合兵,不可當也。子何不以郈降齊?齊外雖親魯,內實忌之。得郈可以偪魯,齊必大喜,而倍以他地酬子。總之得地,而可去危以就安,又何不利之有?”侯犯曰:“此計甚善!”即遣人乞降於齊,以郈邑獻之。齊景公召晏嬰問曰:“叔孫氏乞兵伐郈,侯犯又以郈來降,寡人將何適從?”晏子對曰:“方與魯講好,豈可受其叛臣之獻乎?助叔孫氏為是。”景公笑曰:“郈乃叔孫私邑,於魯侯無與。況叔孫氏君臣自相魚肉,魯之不幸,實齊之幸也。寡人有計在此,當兩許其使以誤之。”乃使司馬穰苴屯兵於界上,以觀其變。若侯犯能禦叔孫,更分兵據郈,迎侯犯歸於齊國;若叔孫勝了侯犯,便說助攻郈城,臨時便宜行事。此是齊景公的奸雄處。


    卻說駟赤見侯犯遣使往齊去了,複謂犯曰:“齊新與魯侯為會,助魯助郈,未可定也。宜多置兵甲於門,萬一事變不測,可以自衛。”侯犯乃一勇之夫,信為好語,遂選精甲利兵,留於門下。駟赤將羽書射於城外,魯兵拾得,獻於州仇。州仇發書看之,書中言:“臣赤已安排逆犯十有七八,不日城中當有內變,主君不須掛念。”州仇大喜,報知無忌,嚴兵以待。數日後,侯犯使者自齊迴,言:“齊侯已許下矣,願以他邑相償。”駟赤入賀侯犯而出,使人宣言於眾曰:“侯氏將遷郈民以附齊,使者迴言齊師將至。奈何!”一時人情洶洶,多有造駟赤處問信者。赤曰:“吾亦聞之,齊新與魯好,不便得地,將遷爾戶口,以實聊攝之虛耳。”自古道:“安土重遷。”說了離鄉背井,那一個不怕的?眾人聽說,互相傳語,各有怨心。忽一夜,駟赤探知侯犯飲酒方酣,遂命心腹數十人,繞城大唿曰:“齊師已至城外矣!吾等速治行李,三日內便要起身。”因繼以哭。郈眾大驚,俱集於侯氏之門,此時老弱惟有涕泣,那壯者無不咬牙切齒,憤恨侯犯。忽見門內藏甲甚多,正適其用,大家搶得穿著起來,各執兵器,發聲喊,將侯犯家四麵圍住。連守城之兵都反了侯氏,與眾助興了。駟赤亟入告侯犯曰:“郈眾不願附齊,滿城俱變。子更有甲兵否?吾請率而攻之。”犯曰:“甲兵俱被眾掠取矣。今日之事,免禍為上。”駟赤曰:“吾舍命送子。”遂出謂眾曰:“汝等讓一路,容侯氏出奔,侯氏出,齊師亦不至矣。”眾人依言,放開一路。駟赤當先,侯犯在後,家屬尚有百餘人,車十餘乘,駟赤直送出東門。因引魯兵入於郈城,安撫百姓。無忌請追侯犯,駟赤曰:“臣已許之免禍矣。”乃縱之不追。遂墮郈城三尺。即用駟赤為郈宰。侯犯奔齊師,穰苴知魯師已定郈,乃班師還齊。州仇無忌亦迴魯國。公山不狃初聞侯犯據郈以叛,叔仲二家往討,喜曰:“季氏孤矣!乘虛襲魯,國可得也。”遂盡驅費眾,殺至曲阜,叔孫輒為內應,開門納之。定公急召孔子問計。孔子曰:“公徒弱,不足用也。臣請禦君以往季氏。”遂驅車至季氏之宮,宮內有高台,堅固可守,定公居之。少頃,司馬申句須樂頎俱至。孔子命季斯盡出其家甲,以授司馬,使伏於台之左右,而使公徒列於台前。公山不狃同叔孫輒商議曰:“我等此舉,以扶公室抑私家為名,不奉魯侯為主,季氏不可克也。”乃齊叩公宮,索定公不得。盤桓許久,知已往季氏,遂移兵來攻。與公徒戰,公徒皆散走。忽然左右大噪,申句須樂頎二將,領著精甲殺至。孔子扶定公立於台上,謂費人曰:“吾君在此,汝等豈不知順逆之理?速速解甲,既往不咎!”費人知孔子是個聖人,誰敢不聽,俱舍兵拜伏台下。公山不狃、叔孫輒勢窮,遂出奔吳國去了。


    叔孫州仇迴魯,言及郈都已墮。季斯亦命墮了費城,複其初製,無忌亦欲墮成都,成宰公斂陽問計於少正卯,卯曰:“郈、費因叛而墮,若並墮成,何以別子於叛臣乎?汝但雲:‘成乃魯國北門之守,若墮成,齊師侵我北鄙,何以禦之?’堅持其說,雖拒命不為叛也。”陽從其計,使其徒穿甲而登城,謝叔孫氏曰:“吾非為叔孫氏守,為魯社稷守也。恐齊兵旦暮猝至,無守禦之具,願捐此性命,與城俱碎,不敢動一磚一土!”孔子笑曰:“陽不辨此語,必‘聞人’教之耳。”季斯嘉孔子定費之功,自知不及萬分之一,使攝行相事,每事谘謀而行。孔子有所陳說,少正卯輒變亂其詞,聽者多為所惑。孔子密奏於定公曰:“魯之不振,由忠佞不分,刑賞不立也。夫護嘉苗者,必去莠草。願君勿事姑息,請出太廟中斧鉞,陳於兩觀之下。”定公曰:“善。”明日,使群臣參議成城不墮利害,但聽孔子裁決。眾人或言當墮,或言不當墮。少正卯欲迎合孔子之意,獻墮成六便。何謂六便?一,君無二尊,二,歸重都城形勢;三,抑私門;四,使跋扈家臣無所憑借;五,平三家之心;六,使鄰國聞魯國興革當理,知所敬重。孔子奏曰:“卯誤矣!成已作孤立之勢,何能為哉?況公斂陽忠於公室,豈跋扈之比?卯辯言亂政,離間君臣,按法當誅!”群臣皆曰:“卯乃魯聞人,言或不當,罪不及死。”孔子複奏曰:“卯言偽而辯,行僻而堅,徒有虛名惑眾,不誅之無以為政。臣職在司寇,請正斧鉞之典。”遂命力士縛卯於兩觀之下,斬之。群臣莫不變色,三家心中亦俱凜然。史臣有詩雲:


    養高華士太公誅,孔子偏將少正除。不是聖人開正眼,世間盡讀兩人書。


    自少正卯誅後,孔子之意始得發舒,定公與三家皆虛心以聽之。孔子乃立綱陳紀,教以禮義,養其廉恥,故民不擾而事治。三月之後,風俗大變。市中鬻羔豚者,不飾虛價;男女行路,分別左右,不亂;遇路有失物,恥非己有,無肯拾取者。四方之客,一入魯境,皆有常供,不至缺乏,賓至如歸。國人歌之曰:“袞衣章甫,來適我所;章甫袞衣,慰我無私。”此歌詩傳至齊國,齊景公大驚曰:“吾國必為魯所並矣!”不知景公如何計較,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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