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奉天城內那些灰蒙蒙的高樓大廈出現在樊茂才視野裏時,天上開始下起瓢潑大雨。


    他趕緊從背包裏取出雨衣,人淋濕了不要緊,但背上那支半自動步槍卻不能淋濕。那把槍的年紀比他還大,雖說是自己的私人財產,但在射擊訓練場上如果這槍打不響,他肯定要受到嚴懲。


    大雨讓夏日的午後多了一絲涼爽,朦朧彌漫的水霧也降低了開闊平原上的有效視距,這正是安全趕路的大好時候。樊茂才加快了腳步,完全顧不上已經被泥漿和草汁染得斑綠泛黃的帆布作訓鞋。


    因為開了五年的出租車,這周圍的路況地形他大致清楚。樊茂才知道充滿死亡威脅的公路是決計不能走的,自己獨身一人,真要遇上劫道的狠人,一槍撂倒之後說什麽都晚了。所以他果斷選擇了公路兩側的荒坡樹叢,寧可多走些冤枉路也要保證行蹤的隱蔽。


    李長官的信箋封在一個防水塑料袋裏,那東西此刻就貼在自己胸前的內袋中,隻要他挺直胸膛,就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從李長官當時交信給他的眼神來看,這封信顯然很重要。


    “無論如何,不能讓信落到除了段存良之外的任何人手中,你聽明白了嗎?”


    “如果情況緊急,我是否可以毀掉它?”樊茂才問。


    李長官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樊茂才隻能盡快辭別離去。


    整個墾荒隊辦公區裏彌漫著一股怪異的氣氛,原先喧嘩的大帳蓬裏變得有些安靜,小跑著進進出出的辦事員們都刻意降低了說話的嗓門,臉上不再有那種隨意的笑容。


    樊茂才猜測肯定發生了什麽大事,而且那事肯定和自己胸口裏的這封信有關。


    但是,再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私自打開信來一窺究竟。


    這不僅是因為他手腕上戴了一塊早上新領的互助表,根據萬工的說法,隻要有這東西在,智庫就能實時監控並記錄到周邊十米半徑內的所有情況。


    他好不容易讓自己的生命有了新的開始,他必須珍惜這個機會,至少也要珍惜李長官給他的這個任務。


    靠近城東的最後一條鐵路線旁,他找了個地勢較高的地方,蹲下來休息,順便喝點水吃點幹糧。雖然在休息,但仍然不能放棄對四周情況的觀察。東張西望之際,他透過傾盆大雨看到天空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無聲地飄過。


    碟狀的外形,腹部下方八個散發藍色幽光的噴口,互助會的精衛飛行器。


    那奇異的飛行器的航行高度很低,估計一千米不到。


    問題是,這是他離開墾荒隊出發後第三次看到精衛飛行器出現。自從互助會擊潰自由聯盟並徹底退出奉天之後,這附近很少能看到這東西,但他今天居然短短一下午就看到三架!


    奉天附近肯定出了什麽大事,樊茂才對自己的推測堅信不疑。他有些激動,又有些害怕,重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半自動步槍,這才踏著泥漿和汙水繼續趕路。


    “花臉兄弟,別來無恙啊?”段存良的笑容還是那麽誠摯,洋溢著北方人特有的淳樸。


    樊茂才的槍已經交給了門口的衛兵,他把手伸到懷裏去想掏出那封信,但段存良的笑容卻僵住了,腳步也立時停下,臉上的神情表明他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退後轉身逃跑。旁邊的兩名衛兵當即把自動步槍舉起,大唿小叫著命令樊茂才不許動,外麵又衝進來四名衛兵,一個喝罵得比一個更大聲。


    “我是互助會的信使樊茂才,我們墾荒隊的李長官有信要交給段市長!”樊茂才趕緊解釋。“剛進門時,你們已經搜過我一道了,我身上沒有任何武器!”


    段存良已經退到衛兵身邊,做好了遇險閃避的準備。聽到這話再看樊茂才慢慢掏出了裝信的塑料袋,代理市長的臉上表情一滯,迅速又化作親切笑容:“虛驚,虛驚!花臉老弟,真是不好意思,這城裏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


    樊茂才懶得跟他玩這些沒營養的囉嗦,直接把塑料袋遞過去:“我們李長官說了,請段市長親啟。把信送到,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段存良接過塑料袋,看見袋中有兩張疊好的信簽紙,這才一顆心落了地。


    “花臉老弟,你看你,急著走幹嘛?老哥哥我馬上讓後麵備下薄酒,咱們兄弟倆聊聊,喝上兩盅再說唄。”段存良的視線掃過樊茂才手腕上的互助表,對他的話又信了幾分。


    花臉這人是楊三當初的把兄弟之一,安定軍的中層骨幹,不知道怎麽突然就去投了互助會,還成了送信的信使。這種匪夷所思的轉變讓段存良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聽到互助會的名字,他可是不敢有絲毫怠慢。和安定軍鬧翻,跟楊三作對,那都是為求自保形勢所逼,可段存良從來沒有想過要去主動招惹互助會。


    當初,他親眼目睹了不可一世的自由聯盟是如何瞬間完蛋的,之後他又以代理市長的身份與留駐青年公園的互助會人員有過多次交流,為整個奉天城爭取到足夠的免費電力供應。所以,對這三個字所蘊含的實力,他比這座城市裏的大多數人都更清楚。


    花臉是怎麽去的互助會,城東墾荒隊那邊現在又是個什麽情形,段存良對這些問題都充滿了好奇。


    “多謝段市長美意,不過樊某還有公務在身,隻能先告辭了。”樊茂才把信送到後已經是如釋重負,他現在想的就是趕緊返迴墾荒隊,一方麵是不想耽誤明早的出操,另一方麵也是擔心自身安全。早點離開這兵荒馬亂的奉天城,比什麽喝酒閑聊的更重要。


    墾荒隊辦公區的不安跡象,李長官的緊急密信,還有天空中頻繁出現的精衛飛行器,都讓樊茂才產生了強烈的不祥預感。肯定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他必須盡快迴去,迴到他可以信賴的同伴身邊去。


    花臉的身份顯然不值得代理市長做出折節下交的姿態,因此客套幾句後,段存良客客氣氣將樊茂才送到院子裏,這才轉身迴屋去拆信來看。


    看完兩張信紙上的內容後,段存良坐在沙發上有十多分鍾都沒動一下,他臉上的神色比外麵天空中的雷雨雲更加陰沉,兩腮的贅肉不易覺察地微微抖動著。


    不知過了多久,段存良手指一鬆,兩張信簽紙滑落在地。但是,他的眼神卻仍然盯著堂屋外漸漸變黑的天空,絲毫未曾覺察自己的失態。


    等樊茂才冒著大雨迴到墾荒隊營地時,已是夜裏十點來鍾。


    在接近營地的荒山上,他意外遇上一隊足肢戰車,這些鬼魅一般的武裝機器人從他身邊十幾米遠處無聲掠過,它們光滑的外殼上沒有任何標識燈光。這些戰車肯定早就發現他了,或者說早就偵測到他手腕上的互助表了,那東西可以讓足肢戰車的操作者迅速判斷他的身份。


    樊茂才注意到,這十多台戰車是向東疾行而去的。


    他顧不得吃飯,先到李均那裏去交差。才進辦公區,就聽到大帳篷裏有個聲音在怒吼:“防禦你媽個蛋!機動騎兵是用來防禦的嗎?你在軍校裏學的仗就是這樣打的?人家隻要繞過你的狗屁防禦陣地,就能把手伸到我這邊的墾荒區裏來!這裏有上百萬的平民,他們中有三分之二還不會用槍!”


    那好像是民政工作隊總隊長紀友富的聲音,他的火爆脾氣在整個墾荒隊裏都頗有口碑。


    樊茂才小心翼翼地掀開帳簾,果然看見紀友福叉著腰,麵紅筋漲地衝著全息畫麵上的一位戴著全息頭盔露出麵部的機動騎兵嚷道。


    李均站在紀友福後麵,正在低頭查看自己腕式終端上投射出來的全息三維地圖。聽到帳簾有響動,李均抬起頭來,正好看見走入帳中的樊茂才。


    “李長官,信我送到了,親自交到段存良的手裏。”樊茂才不等對方詢問,趕緊敬禮稟報。


    李均點點頭,關掉了全息三維地圖:“很好。你的互助表呢?”


    樊茂才伸出右手,把腕子上的互助表遞過去。李均在自己的腕式終端上撥動了幾下,那終端上射出一束光錐將樊茂才手腕上的互助表籠罩其中,互助表發出輕輕一聲嘀響,彈出一串綠色的懸空三維數字。樊茂才看得清楚,那正是阿拉伯數字的兩百,隻是尾巴後跟了個他不認識的奇怪單位符號,想來應該是代表資源點數的意思。


    “謝謝李長官。”樊茂才看了看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的李均,試探著問:“還有需要我幫忙的事嗎?”其實,他是想從側麵打聽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麽大事。


    李均看了他一眼:“你跑了這一趟也不輕鬆,趕緊去休息吧,明天注意看會裏的公告。無論發生什麽,不要緊張,更不要傳遞恐慌情緒,拿好自己的武器,隨時準備戰鬥。”


    營區的食堂早已收工,樊茂才隻能從自己背包裏掏出塊白天留下的雜糧餅子,就著哨崗旁篝火現燒的開水嚼了幾口咽下。


    宿營區內人聲鼎沸,盡管早過了靜息時間,但卻沒幾個人入睡,顯然某種消息也傳到了這裏。如果不是嚴格的軍事化管理體製,恐怕早有人躥出帳篷來串門了。


    樊茂才背著雨衣裹好的半自動步槍,雙手揣在褲兜裏,砸著嘴慢步走迴自己住的帳篷。


    他住的是集體帳篷,八個男人分成兩排的通鋪,所有人的枕頭都靠近中間通道。


    七位室友都在,但沒有一個人入睡,每個人都在看互助表上的公告板和討論區。每個人的身邊,都放著自己的武器和背包。


    萬誌旭和權學斌都和衣坐在被子裏,看到一身爛泥麵容疲倦的樊茂才鑽進帳篷來,兩個人都異口同聲問:“你去哪裏了?有什麽新消息?”


    “怎麽迴事?發生什麽事了?”樊茂才低聲問。


    兩個人都搖頭,睡在這一排最邊上的那個室友把聲音降得更低:“我吃晚飯時聽到總隊長罵了幾句,好像是要打仗了。”


    “打仗?能和誰打?”萬誌旭皺起眉頭:“自由聯盟殘部?還是奉天城保安隊?這兩方都不是互助會的對手吧?露西亞人遠在哈爾濱那邊,中間隔著長春,路上不但有國防軍,還有各種亂七八糟的地方武裝,他們敢深入到遼南來?”


    “你們看,會不會是國防軍?”權學斌提出了一個假設。禿頭老院士說完話,自己的麵色也變得陰沉。在遼陽的這半年來,他和他的研究組沒少受齊連長等國防軍的關照。雖說後來楊三說動齊連長搞了個安定軍的草台班子,那兩位梟雄最終也沒落個好,但權院士這樣傳統觀念極強的老人最不願看到的就是互助會和國防軍爆發大規模衝突。華夏文明曆史上,兄弟同室操戈從來都是不祥之兆。


    萬誌旭到底是個慣於理性思維的工程師,轉瞬間就否定了這個推測:“不可能,老權!東北的國防軍目前和互助會沒有直接的利害衝突。互助會對攻城奪地沒有興趣,也從沒有劫掠過國防軍的補給線。遼南在我們手中,比在任何人手中都對國防軍更有利。”


    “那這到底是要跟誰幹啊?依我看,十有*還是毛子!”樊茂才嘀咕著,三下五除二扒掉身上早已被泥漿浸透的髒衣服,鑽進黑乎乎油膩膩的被窩筒裏。


    對樊茂才的問題,所有人都無言以答。公告板上還是沒有新消息,討論區裏充斥著各種各樣的猜測和推斷,但它們的出現和消失一樣迅速。


    從晚飯時開始,一種異樣的氣氛彌漫了整個營地,每個人都從身邊人的眼神、音調和肢體動作中覺察到來源不明的緊張情緒。所有的互助會正式會員都不約而同保持了緘默,下麵的武裝者和自由平民無法打聽到事情的根源,但卻能從這些正式會員的言談舉止中隱隱感到暴風雨前夜的巨大壓力。


    這一夜,大家都沒有睡好。每個人都輾轉反側,不時伸手去摸身邊的武器。


    天光蒙蒙亮時,一個個洪亮的聲音在營區內響起:“全體集合!全體集合了!”


    那是耕作組的組長們在號召大家起床集合。但和往常不同的是,集結完畢後並沒有立即開始出勤跑操,而是以組為單位分散到田間地頭聆聽樞密院剛剛發布的緊急通告。


    八月二十九日晚十點四十五分,位於鴨綠江東岸的主體國突然不宣而戰入侵中國!


    主體國以小股敢死隊趁夜奪取跨江大橋,隨後數千人的精銳前鋒湧過大橋,江岸西側的丹東城猝不及防,一戰而下。天亮之前,隱伏在新義州的三百輛坦克、裝甲車以及數以萬計的全副武裝士兵通過丹東進入遼東平原。清晨七點半左右,丹阜高速公路旁的要衝重鎮鳳城落入敵手。


    與此同時,丹東北麵兩百多公裏的通化城也遭到主體國一個輕裝傘兵師的越境突襲。通化城內僅有兩個連的國防軍駐守,經過三小時激戰後守軍兩百零三人全部戰死殉國。通化失陷後,一支主體國裝甲部隊跨過邊境,沿著g303國道搶渡渾江向西快速推進。


    從最新的衛星偵察地圖上看,這股突襲勁旅與南麵攻占丹東的敵軍形成雙頭鉗擊之勢,整個鉗子的攻擊方向,明確無誤地直指百裏之外的奉天!


    主體國政教合一的精神領袖,號稱永遠英明必須正確無限偉大的眾神之父、全國民眾公開投票百分之百票率選出的萬世聖主金恆星在開戰三小時後通過官方電視台和廣播電台發表公開聲明,宣布出於對東北局勢糜爛的憂慮,主體國不得不出兵保護當地鮮族僑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不受侵犯雲雲。


    自從擊潰盤踞遼南的自由聯盟後,互助會一直致力於說服當地民眾開荒自救,大部分偵察力量都集中在奉天至錦州一線,很少留意境外動向。直到八月二十九日淩晨,一支前往丹東金礦實施作業的采掘隊無意中發現,隔河相望的新義州城外潛伏有大量裝甲單位,采掘隊唯一的那隻零號機體隨即向智庫發出紅色警報。


    由於情況十萬火急,樞密院無法判斷,這是主體國要搞軍事演習的節奏,還是邊防駐軍的例行調動。紅色警報響起十分鍾後,樞密院當即成立應急參謀部。一小時後,應急參謀部開始抽調精衛飛行器趕往遼東半島南部,將正在那裏搜剿自由聯盟殘部的影武士戰車部隊火速運抵撫順、本溪一帶以備不測。


    隨著丹東金礦采掘隊發迴的更多詳細情報,感覺到事態嚴重的應急參謀部甚至向樞密院提出申請,要求立刻從魔都以及十裏鋪地區抽調更多機動騎兵增援部隊,否則無法應對數以萬計的主體國入侵部隊。


    足肢戰車雖然犀利,但卻無法以寥寥十幾台的數量控製住數百公裏綿延戰線,一旦入侵者突破撫順至本溪一帶的弧形區域,奉天以東的墾荒區和上百萬滿懷希望剛剛加入互助會的自由平民將徹底暴露在敵人的火力射程之內!


    然而,時間不等人。樞密院的部署才剛剛開始,八月二十九日當晚,主體國就開始了軍事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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