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百花凋盡,隻鬆、竹、梅還有些活力。林黛黛站了半晌,方開口問道:“漪蘭院那位如何了?”竹華道:“聽太醫說,也就這三五日的功夫了”林黛黛恍惚想起幾年前她為明月守的那些夜。


    宮裏頭的夜很靜,隻偶爾有宮女太監衣服的窸窣聲,待得窸窣聲也靜了,明月就撩起被角對她笑道:“做什麽還在地上弓著?快上來罷!”然後林黛黛就直起身子悄悄上榻——除了容景軒在明月處安息外,幾乎夜夜如此——待宮女這樣和煦的主子,明月恐怕是獨一份了吧。


    可昔時這樣好的交情,如今也隻能淡漠的問一句“那一位”了,連一滴淚都不肯為她流。她與明月之間,究竟是誰辜負了誰呢?等迴過神來時,林黛黛才發覺自己竟已走到漪蘭院前了。這段日子她極意避嫌,與明月相關的事情半點不肯沾。竹華這才靠上來問道:“可要進去麽?”


    林黛黛搖頭道:“進去做什麽呢?白給她添不痛快罷了。”語畢轉身就走了。


    漪蘭院裏頭明月母子正絮絮的說話,一旁的小宮女小心翼翼湊上來道:“方才和妃來了一趟,隻在門口站了站,便走了。”


    蘊靖本溫存的依偎在母親的床邊,聽了這話不由直起身子發狠道:“她到底留了點廉恥,還知道自己沒臉見娘!”論起來林黛黛從不曾作踐過明月母子,可論起來明月真正的不幸乃是從她承寵之後開始的。不論她的初衷是什麽,後來明月提起她來都隻有滿腔的恨。


    蘊靖見母親對平素作踐自己的人都隻是諾諾,卻恨極了林黛黛,便在心底認定了這是個踩著母親上位,背主負恩的小人。他年紀雖幼,心思卻深沉,平日裏都將這份恨藏得很好。


    明月眼見自己時日無多,隻想著蘊靖不與人交惡,平安度此一生,聽了蘊靖這話不由用自己所剩無幾的力量錘了蘊靖一下:“你這樣讓我如何敢閉眼!”語畢淚珠便順著腮流了下來:“她才晉了和妃又執掌宮務,正勢大呢。這話要傳到她耳朵裏又如何是好?”


    蘊靖聽了不由撲到母親懷中:“既不敢閉眼那母親就不要閉眼好了,等靖兒長大吧!等靖兒封了藩,齊魯、吳越或是長沙,靖兒都帶著母親走!”


    隻有天子崩逝了,藩王才可能將生母接到藩地中去,蘊靖此話更是大不敬。可明月聽了這話如何還能責怪蘊靖呢?明月聽到此處,隻揚起麵來無聲痛哭——她多想看著蘊靖長大,用自己微薄的身軀哪怕再幫蘊靖遮蔽一點點風雨啊!可她時刻能感到生命正一點點一滴滴的從自己身上溜走,死亡正一步步的走近她。


    一想到這裏,她不由強撐著擦去臉上的淚珠道:“越說越不像了!”她待要再訓斥蘊靖幾句,可蘊靖一摸明月的手,隻覺得母親氣息短促、肢冷汗出,忙不迭從案幾上端來參附湯,小心送到母親嘴邊。


    明月喝了幾口,便見蘊靖殷切的望著她:“喝這個湯有沒有好些?這參是慶妃娘娘宮外家裏送來的,聽說是從關外來的,比宮裏慣用的還要好。母親喝了有沒有舒服些?”明月如何忍心辜負他一片孝心呢?也不說穿這遼東來的參是用來吊命的,隻強自含著笑道:“果然好些了。”


    蘊靖聽了不由見喜:“我就知道,慶妃娘娘送來的果真是好東西。”這時來獻殷勤,明月怎會不知慶妃真正所求為何呢?可想著慶妃母家強大,而自己死後,蘊靖就真如水中飄萍了。想到這裏,萬千愁緒如鋪天蓋地的絲網一般向她籠來,久病之人如何受得住這樣?頭一歪她便倒在枕上,複又昏睡過去了。


    養心殿裏頭容景軒漫無目的的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恰是評許道寧畫的冊子,不由又將書拋下,問莫懷德道:“明月那裏如何了?”


    這是容景軒近日常問到的話,莫懷德自然留心,張口便道:“今日皇後娘娘遣侍女去了一趟,慶妃娘娘遣侍女去了一趟,自己又親去了一趟。和妃娘娘去了一趟,但沒進去,隻呆了一會兒便走了。”


    容景軒靜了片刻道:“是非之地,不去也好。”還未等莫懷德接話,他又說道:“倒是慶妃,這樣多年都循規蹈矩,怎偏今日就捺不住了呢?”


    其實若慶妃不這樣動作,她當是明月走後,撫養靖兒的不二人選——自己沒有孩子,位分又足夠高,素日行事也正派,宮裏少有人能挑理的。可今日她這樣一行動,反叫容景軒生了疑心——自己去前線,結果後頭後妃與皇子一起給他火燒後院這樣的事,他現在連迴想都不敢。


    可這話叫莫懷德怎麽接呢?慶妃娘娘多年無嗣現在心慌了,好不容易抱著個侄女兒當寶貝,偏又不明不白的染上了玫瑰糠疹。這裏的根究他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可該怎麽說呢?


    幸而容景軒也不是當真要聽他作答,隻又執起那本評許道寧的冊子來:“像和妃這樣便好,朕不想她落得戚姬的下場。”


    話說到這裏,莫懷德更不敢接了,隻又把身子躬下去些:“皇上聖明。”


    又過了幾日,容景軒又以明月撫育皇子有功為由,晉她為良昭媛。明眼人都知道,這就算是斷頭飯了。這次晉為昭媛,待死後再追封個貴嬪,倒也算個正經主子,在地陵裏頭也能有個像樣棺槨了。


    冊封儀自然是由執掌宮務的林黛黛負責,她緊趕慢趕,生怕冊封儀還沒辦好,人便走了,生生在幾日之內硬拗出個有模有樣的冊封儀來。


    冊封儀上頭明月倒還有勁頭,一層層水粉胭脂抹上去,氣色也還好,隻需一人攙著便可站著。見了林黛黛也不似往日的急眉赤眼,竟還能衝她微笑,林黛黛見了心中懷揣著一絲微弱的希望——她與明月之間,或許還有迴圜的可能。


    心中的擔子輕些,她夜裏睡得便格外深沉些,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又臥在腳踏上。正迷迷糊糊地盹著呢,忽然有人輕輕推了她肩膀一下——她抬頭一看,正是明月。明月對她展顏一笑:“怎麽就這麽困?快上來臥著吧!”說著也不嫌她髒,就把被角掀開了。她便也迷迷糊糊手腳並用的上去了。


    明月好似還未有睡意,湊在她耳邊道:“你說我對你好不好?”她實在是困了,隻含糊道:“自然是好的,與主子同臥一床,在宮裏這可是獨一份兒了。”


    眼見她又要睡去,明月不由輕輕推她一推:“我在康妃那裏迴護你一迴,保住了你一雙腿,你在太後那裏救我一命,這咱們算扯平了。可除此之外我待你這麽好,你該怎麽迴報我呢?”


    明月從未說過這樣古怪的話,林黛黛被驚得清醒了些,她竭力抬起眼皮朝明月一望,不由悚然一驚——明月哪裏是方才巧笑嫣然的樣子,這,這分明是紅顏枯骨!隻一具骷髏架上頂著烏黑的長發!


    她待要驚唿,卻又叫不出來。口中卻不自覺道:“我……你走後,我自會迴護你的孩子,不叫人害他。”


    那雪白骷髏顯然對這答案很是滿意,哢噠作響的點了點頭:“記住你今日說的話!不單不要叫人害他,你自己也休要動手,否則我從地府裏哪怕是爬,也要爬出來找你的!”


    話方說完,骷髏上的血肉又漸漸長了迴來——仍是明月病中憔悴的樣子。神色卻很溫柔,眼神中略帶著傷感的望著她:“咱們,咱們曾是這樣好的姐妹啊。”林黛黛聽了,幾乎忘記恐懼,伸手伏在明月的手上:“你幫我,我助你,不分彼此的姐妹啊……”


    明月眼神不由也放軟:“這宮裏各個都難纏,皇後與慶妃更是難相與的。我是不必再在這裏熬了,你且珍重吧。”說完伸手輕輕覆在林黛黛眼皮上,林黛黛隻覺眼皮漸沉,三兩下的功夫,便又睡過去了。


    才睡過去不過片刻功夫,便聽見昆明池畔遙遙傳來四聲雲板——正是喪音。林黛黛頹然倒在枕上:“走了,到底是走了。”說不盡的愧恨與煩憂繞上心頭,她不由伏枕痛哭。


    作者有話要說:又一個領了便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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