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玨與朱鈿之前就是管康妃的珠寶首飾的,盤點明月的珠寶自是駕輕就熟。各宮娘娘賞的固然好,隻是固然比康妃的私藏遜了一籌。


    寶玨看了一遍,最名貴的竟是宜妃賞的金梳背,梳背上沒有什麽華麗逾越的珠寶,勝在工藝極佳——梳背鏤刻出了極細的對鳳和纏枝卷草紋,卷枝花草由金絲墜焊的多重卷枝與鑲著金珠的花苞構成,工藝極精。就連一直跟在康妃身邊,見慣了好東西的明月也愛不釋手的看了一會兒。隻是梳背委實太好,竟讓人不敢帶出去。皇後娘娘則賞了些白玉一字簪、綠雪含芳簪一類的物件,夠珍貴,帶出去也不算張揚。慶妃賞了一對鐲子,造型大方,翠色幾欲滴出來。另還有德妃賞的兩把白玉骨扇,與各色花鈿。德妃今日又未來請安,今日的賞賜是直接由她的貼身宮女送來的。寶玨想起來第一次見她時,一身素淨,隻有額心一點豔紅的美麗姿態,心中不由一動。


    皇後與四妃們賞的俱是金銀珠寶,穆嬪與林充儀贈的就是整匹料子——落花流水花綾、紅地萼蒲錦、綠地牡丹花綢與大小串枝芍藥花織金緞一類。


    明月宮女出身的身份在先帝爺在時是最常見,也是最為人所輕賤的——先帝堪稱“荒淫”二字,雖有後宮佳麗三千,但仍嫌不足。平日見了平頭正臉些的宮女兒,沒有肯放過的。偏將宮女□一遍之後就立刻撒手不理。被寵幸過的宮人即便年過二十五也是不可以再出宮了,所以被先帝寵幸過的宮女除非有孕得晉封,否則便在這宮中寂寂老死。“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在這宮裏並不是罕事。


    然而容景軒卻並不荒淫,皇後與妃嬪們或是先帝所賜,或是選秀入宮。宮女被寵幸而得晉封,在容景軒這裏還是頭一迴。故而明月身份雖低微,但大家一時探不清水的深淺,對她倒也還客氣。


    明月看了看寶玨與朱鈿,刻意給了朱鈿一枝頗名貴的喜鵲登梅簪,給了寶玨次一等的翠鈿。這個朝代翡翠還未像清朝那樣受歡迎,論起來還是羊脂玉一類的更珍貴。卻不知這樣最合寶玨的心意——這翠鈿由翡翠製成,整個翠鈿乃是青綠色的,晶光點點,清新別致。見寶玨愛的不得了的樣子,明月不由啞然失笑。


    自然,瑤瑟軒裏的事事無巨細都由朱鈿稟告給了康妃。明月與寶玨大概也能料想到,於是在朱鈿麵前始終隔了一層,有什麽貼心話。便在夜裏時,寶玨偷偷跑到明月床上去睡,二人講悄悄話,待天快亮時,寶玨再穿戴好溜迴腳踏上。


    大概是上一次容景軒心裏不痛快,雖然沒找康妃的事,也晉封了明月,卻再未來過鴛鸞殿。康妃因為身體不好也一直未料理這些事,直到有一日桃兒逗著貓,逗著逗著突然哭了起來:“桃兒想父皇了,桃兒想見父皇!”語畢抓著貓尾巴便要往嘴裏送。


    康妃不由心中一動,忙哄著她,一邊令宮人去請容景軒,一邊叫清風傳話,讓明月“準備準備”。明月自是知道該準備什麽,一下慌了手腳。寶玨想了想,這些日子皇上寵幸慶妃與林充儀比較多。慶妃剛毅,林充儀冷豔,二人俱是少了女人獨有的溫柔。剛巧,溫柔正是明月的強項,她便將明月按在椅子上,慢慢替她打扮。她挑了了件慶妃與林充儀從不穿的粉色束裙給明月換上,細細的腰上偏束了一條寬寬的腰封,更是顯得纖腰不盈一握,又在粉色束裙外披了一件素色外衫。衣服料子一應是顏色溫柔,織法普通的。前個妃嬪們所賜的名貴布料一應未用。頭上的發飾取了下來,換成了皇後賞賜的白玉一字簪,耳上掛的耳環也取了下來,換上穆嬪贈的珍珠耳鐺。


    經過打扮,明月顯得愈發文靜溫柔,像耳邊的南珠一樣,靜靜散發著柔和的光芒,盡顯小女兒柔情。想來皇上也是這麽想,寶玨看著容景軒眼前一亮的表情心中暗爽。我~果然是這麽有眼光~


    桃兒的哭此時已是強弩之末了,不過再抽抽搭搭一會,看見容景軒來,她反而起了性子,非要掛在容景軒身上才肯罷休。桃兒跟牛皮糖似的在容景軒身上掛著,手上還不放那隻狸花貓。容景軒器宇軒昂的立在那裏,一時帶著寵溺的笑看看桃兒,一時看看靜默溫柔的明月。一臉“父皇知罪”的樣子聽著桃兒數落他久久不來看自己的不是。偶爾帶著讚許的笑看一看康妃。


    康妃麵上掛著賢惠的笑,心中不無酸楚的想著:“這才是一家人呢。”


    當夜容景軒果然留宿鴛鸞殿,當然,他是宿在瑤瑟軒的。第二日晨起之時,還嫌瑤瑟軒內裝飾太素淨,命內府局再送些好的東西來。又命身邊的大太監梁進從自己的庫房中選些好的來。一日之內,瑤瑟軒裏帳子、窗紗、花瓶乃至香爐都換了。鴛鸞殿的下人對明月越發恭敬,明月也些許有了“主子”樣子。


    康妃身子漸漸好了,偶爾也能帶明月一同去昭陽宮請安。明月從來都是很老實的站在一邊,走路隨康妃一同去昭陽宮,在昭陽宮裏也不哼不哈的,仍像是自己舊日裏那個奴才。康妃想起當日她所說的“永遠是娘娘的奴婢。願永遠做娘娘的奴才”,覺得她倒還是守著自己的話,心中不由一軟,對她漸漸迴複往日的寬厚。


    康妃依舊不能侍寢,這些日子全由明月伺候容景軒。有時容景軒自己想明月了,便也來鴛鸞殿看看。過了些時日,康妃替明采女討了個恩典,在皇後麵前為明月請封。


    康妃自己想從從二品升至正二品是千難萬難,但她宮內的一個九品小采女想要升到八品美人,卻不算個什麽事。誰有空計較個小美人呢?沒得掉身價。


    於是半年之內明采女又升為明美人,明美人在皇上麵前也得些寵幸,於是在宮中日子不算難過,慢慢熬大概總能熬出頭的。半年之內由宮女變為采女,又從采女晉為美人,雖然位分始終是低的,但這晉升的速度也還是夠讓尋常美人、采女羨慕的。


    不想明月的有更大的福分在後頭——她懷孕了。先時隻是覺得嗜睡、惡心,明月與寶玨俱未將此事放在心上,直到那日突然想起明月好久沒來葵水了。這糊裏糊塗的主仆二人才想到——莫非有孕了?二人原想將懷孕之事瞞上幾個月,待得三個月後胎氣漸穩才將此事公諸於眾。隻是一想,有個眼線朱鈿在這裏,朱鈿要想發現明月懷孕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隻怕二人弄巧成拙,反使康妃生了嫌隙。


    便立時去告訴康妃,明月或許有了身孕。康妃忙命請了太醫來——她自己子嗣上未必再有望了,明月的孩子,或許也算她的,一來明月看著是個好掌控的,二來殺母奪子對她也不算難事。太醫一診脈,果然有孕,已經兩個月出頭了。明月與寶玨自是十分歡喜,康妃卻是喜憂半參,半年已過,下紅雖早已停了,但太醫診斷仍說她的病情尚算得上明朗。上一次的痛,她再也不敢嚐了,斷不敢冒此大險。隻是這迴明月偏又有孕,一來是怕養虎為患,二是想著這次又要靠誰來籠絡容景軒。


    容景軒聽聞明月有喜訊一時,果然喜不自勝,忽地想起當日康妃的話來,連連讚道:“果然是個宜生養的,康妃賢德,康妃賢德!”明月隻是一介美人,卻有了身孕,乃是如今後宮中品級最低的懷有龍種的宮嬪。容景軒生怕有人怠慢了明月,再連累的腹中龍種,便馬上再給明月晉了一級,又重重賞賜了鴛鸞殿上下,此時明月已是正七品明才人了。


    明才人有孕之後,皇上來往鴛鸞殿越發殷勤。故而康妃雖不能侍寢,但寵遇一點不比旁的妃嬪少。容景軒本也深覺康妃誕有一子一女卻仍屈居從二品妃位委屈了她,便暗自籌謀著明才人的孩子誕下,必要讓主仆二人一同獲封才是。一時鴛鸞殿上下一心,倒也其樂融融。


    後宮中的其餘妃嬪可就沒有那麽開心了——皇上已經年近不惑,膝下有四子一女,這固然不少了,可也未算得很多。如今眼見著怕是有近一半的皇嗣出自她的鴛鸞殿,這樣的情勢,怎叫人不怕?宮裏上下的奴才又對康妃對了幾分小心謹慎,再加上近日容景軒對鴛鸞殿頗多看顧。康妃地位仿佛一時貴無可貴、聲勢浩大,壓過宜妃與德妃,聲勢隻比皇後弱些。明月便在皇上與康妃的關懷,寶玨的陪伴下,過的愜意非常。


    一夜北風緊,開門雪正飄。一晃眼便過了幾個月,明月的身孕眼見也有五個月了,因著天氣陰濕,這幾日的晨昏定省皇後便下令一並省了。因此明月大早起起來之後便隻往鴛鸞殿正殿去了一迴,與康妃閑話了一陣,誇了桃兒與蘊章之後,便又迴到瑤瑟軒了。


    此時瑤瑟軒早已氣象一新,因著明月不愛燒炭,寶玨也覺得燒炭燒出來的氣體對胎兒不利,瑤瑟軒一貫是用地龍與湯婆子的,連銀霜炭都不愛用。一進瑤瑟軒便覺暖氣拂臉,直讓人慢慢生出汗來,寶玨忙不迭將明月身上的紫羯絨褂脫了下來,換上一件尋粉紅綢小棉襖。


    因為不愛用爐子,所以屋內也未點香。隻有猩紅氈簾後立著的美女聳肩瓶上插著的紅梅,與桌上擺著的水仙被地龍暖著,慢慢發出香氣來。那香氣雖不及尋常熏香馥鬱,但勝在清新自然。才人原隻可用銅器,但因著皇上的憐惜與康妃的看顧,更怕受奸人所害,瑤瑟軒閣內最次用的也是銀器或是鎏金。


    主仆二人便圍在繡架邊上邊絮絮說話,邊為腹中未出世的孩子縫製衣衫——明月原想為孩子縫製一件“百家衣”,但又想著還得麻煩康妃去尋,便不好意思開口,另從內府局送來的宋錦中選了幾塊布料,為孩子做肚兜一類事物。明才人大著肚子,不便坐到繡架前,便由寶玨來繡上。


    二人說著說著卻說到宮中近來也頗得寵愛的秦寶林秦媚,那是個素日裏最不肯讓人的——不過比明月高了半階,偏偏迴迴見了明月都不顧她有四五個月的身子,身體笨重——生生要她將半禮見全,再懶懶的揮一下手權當迴禮了。要知道,連宜妃那樣愛掐尖的人,每每明月見了她要行大禮之時,都有宜妃身邊宮女急忙攙住不允的。


    寶玨頗有些忿忿:“得意什麽呀?不過比小主高了半階罷了!”


    明月也有些生氣,但想想也算了:“我也不愛這個人的品行,但你隻看著!這樣的人,在宮中必撈不著好!還不必我們告狀呢,必有人先收拾她!”


    寶玨想想也是,便也鬆開了:“也是,小主的福氣在後頭呢,倒要看看她能得意到幾時!”


    明月聽了這話略為快意,但愁意又抿上心頭:“高半階,卻也是高呀!我若是她那個位分……”


    寶玨知道明月在苦惱些什麽——宮中慣例,正五品嬪及以上的位分才可養育親兒,以下的,一應要交給宮中主位來養育。明月此時乃是正七品,誕下孩子之後不過晉一階成為正六品,還是不能養育親兒。屆時想來孩子是要交予康妃養育的,康妃斷不會委屈這孩子,但始終隔著一層肚皮呀!哪有親娘對這孩子好呢?


    她們一日聊起時,說到這個時正被朱鈿聽見。兩人唬的忙住了嘴,但恐怕還是讓康妃曉得了。隻是見康妃那幾日仍是一副渾然未覺的樣子,才漸漸放下心來。


    一味癡纏容景軒,讓他再給自己晉一晉位分也不是不能。隻是一來怕他怪罪太貪得無厭,二來也實在太點眼了——明月的運氣,已是極好了。


    寶玨知道明月一直想尋個法子,讓自己最不招人厭惡的再進一階,不光為別的,隻為這孩子。可這也無從勸起,便隻好拿起新繡好的繡品給明月看。


    寶玨繡工遠不及掖庭局裏的宮人手藝精巧,但勝在心思靈活,除了尋常的吉祥如意與五毒圖案之外,她又繡了象征多子的石榴與小老虎。


    明月腹中的孩子正是屬虎,寶玨將那小老虎繡了虎頭虎腦、憨厚可愛。見慣了牡丹、鳳凰等圖案的明月見了一時頗為喜愛,便拿起寶玨做的活計,含了一縷笑的看著:“這老虎你繡的真是有趣。”


    寶玨向來自覺明月位分漸高,可能不再喜歡自己像從前那樣沒大沒小的說話,便親切中不失恭敬的說:“小主喜歡才好呢,到時候裁了給小主子做肚兜。”明月現在身有龍種,寵遇也極佳,但宮女出身始終讓她不愉。寶玨這樣頗帶些恭敬的語氣正合她心意,但她仍含著笑說:“你這呆子,在我麵前到弄起鬼來。少給我擺出那副主子奴才的樣子來。”


    寶玨拿捏著分寸,抬頭對她親切一笑,俏皮的眨眨眼睛:“是!明月姐姐!”


    容景軒進到瑤瑟軒時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幕——貌美宮女正坐在繡架前笑對明月說話,明才人也正含笑應著——一個俏皮,一個溫柔。


    這樣的場景,他以前也是見過的——正在昭陽宮中,他的母親對著自己的陪嫁宮女也有這樣的溫柔而信任的笑意。後來……後來陪嫁宮女成了采女,晉了美人……最後成為聲勢煊赫的武貴妃,而自己的母親……


    他搖了搖頭,不願再想這樣的事情,但心情無端壞了許多,踏進瑤瑟軒的步子也重了許多。


    明才人與寶玨見他進來,緊忙行禮,他揮一揮手權作免禮。寶玨忙退到一邊去為他沏茶,明月帶著笑意說道:“還未到晌午呢,皇上怎麽就過來了。”


    今日政務不多,容景軒想著便來鴛鸞殿走走,原是打算與康妃、明才人一同進午膳的。明才人若這麽問,他平日必說:“想來看看你和孩子。”二人肉麻一番,便也罷了。


    偏因為剛才的事心情不虞,便搖搖了頭不做聲。明才人見了緊張不已,正巧寶玨端了茶上來。容景軒心中轟然一聲如有雷擊,這小宮女——長得竟然這樣像從前的武貴妃,後來的廢妃武氏!他雖然厭憎武氏,卻不昏庸,未將脾氣撒在這小宮女身上。接過茶盞飲了一口——偏這一口茶出了問題。


    容景軒最愛武夷岩茶,武夷岩茶中他又覺一棵樹上的大紅袍滋味最佳——這茶樹長在絕壁之上,非人力可及,每逢采茶之時,要焚香祭天,讓猴子穿上紅色坎肩去采摘。故而每年所進的武夷岩茶雖多,容景軒最愛的這種卻極少。即便有,也是都奉到養心殿去了,隻有極少的賞給了皇後與四妃。明月區區一個才人,斷斷不配用這樣好的茶葉的。


    容景軒看著那張與武貴妃極相似的臉,火氣不斷上湧,最後重重將這盞茶一摜,茶湯淋淋漓漓的灑了一桌。明月與一室的宮人唬的急忙跪下,寶玨更是抖如糠篩。


    “這大紅袍是你一介才人能用的麽?”明月見原是怪罪到這個,忙想出言解釋。不想容景軒又出言怪罪:“方才朕看著,你這裏仿佛十六個宮人都不止了。朕記得,才人能使喚的宮人不過八個吧?明才人?”


    這一下便是辯無可辯了——原本皇上憐惜,康妃體恤,在明月晉階及有孕之後,內府局便巴結著送了是十二名宮女過來,康妃又指派了四個素來得力能幹的宮人——兩名宮婢、兩名內監過來。瑤瑟軒確實有十六位宮人。


    內府局的宮人頗為刁滑,這些宮女們還不知是哪宮裏撒下的釘子呢,明月便是想退也退不迴去。康妃恐怕也想到了這一層,便也派了四位宮人過來盯著。不想這到成了明月逾越的鐵證了,明月一時怕的想哭,便真的哆哆嗦嗦的哭了出來:“臣妾有罪,臣妾……”


    話未說完,容景軒便不耐煩的止住了:“不必說了,這樣的話,朕一天要聽不知多少遍。朝堂上聽了,後宮裏還要聽——真是聽也聽膩了。”語畢便起身要走出瑤瑟軒:“才人便好好呆著思過吧!”說完就真的走出了瑤瑟軒,甚至一並出了鴛鸞殿,迴養心殿改奏折去了。


    明月唬的腿都軟了,整個人軟軟的癱倒在地。寶玨急急上前抱住她,發現她的額發都濡濕了,忙撫了撫她的額頭。


    明月癱在地上又急又怕,深恨自己輕狂,不一會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她的小腹慢慢漫出一股涼意,開始抽痛起來。她急忙喊道:“喊娘娘來!快傳太醫來!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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