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帳內燈火通明,正中央一盆碩大的炭火燒得很旺。胤禵身穿一襲灰白色長衫,腰間係著黑色的棉麻腰帶,捧著一杯溫酒正在聽兩個副將分析軍情。


    我和對音剛走進大帳,胤禵就霍地起身朝我走過來,“怎麽去了這麽久?”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茶水抿了一口:“咱們正前方是藥王山脈,靠近山腳三裏左右全是沼澤,必須繞行。”


    眾人皆沉默了,副將色楞有些沉不住氣,“大策零敦多布反軍都是些藏油子,就算咱們不繞行,也不一定能趕在他們前麵救延信將軍!這下糟了,還得繞行,那……”


    相比之下另一位副將額倫特比較沉得住氣,他細細想了想,問我道:“山邊沼澤必不是連成片的,能否從其中找出進山的道路來?”


    “大人是想翻山過去?”我擰眉問道。


    他點點頭,“如果能翻山過去,不僅可以避開沼澤,也不用繞行。”


    沉默了許久的對音突然說道:“剛才小姐說過,兩萬大軍從藥王山邊過都會引發雪崩,更不要說進山了!”


    我點頭讚同對音的說法。


    胤禵道:“兩萬大軍進山會引發雪崩,那兩千呢?”


    我咬著嘴唇陷入遙遠的思考,阿尼曾經說過,造成雪崩的原因是突發暴雪導致積雪厚且蓬鬆,位於坡麵上的雪受震大麵積地往下滑。阿尼是雪山嬌子,沒有他過不去的雪山。


    “阿尼年輕時曾帶領三千兵士安全穿越洛子峰,那已是極限,待明日一早太陽到達山頂之時再出發,行軍途中沿著山脊走,且要不發一言,兩千人過雪山,應該可行。”我斟酌著說道。


    胤禵眼睛亮亮地看著我,嘴角揚起一抹微笑,“好,明兒一早我點兩千兵士,跟我進山,色楞跟我走,額倫特留下來率領剩餘將士繞道前行,盡力趕去卜克河與北路大軍匯合。”


    “爺!”對音驚唿,忙看向我。


    我卻沒能如對音所願的那樣去阻攔,反而謔然起身,“好!我也去,既然賊人在那曲,那就更好了,我要去取他的狗頭!免了拉薩路途遙遠,趕不及慰藉阿尼在天之靈。”


    “七月,”胤禵斷然反對,“你忘了答應過我什麽?”


    “我不管,我就要去!”我突然崩潰。


    還不等胤禵反對,額倫特及色楞都強硬反駁,“將軍,抄近道奔襲本就是我們的特長,大軍主力不能一日無將,您留下來,我們倆去。”


    對音也說道:“爺,您不能走,雖說繞行避開了雪山和沼澤,但前路仍然艱難,何況準噶爾部虎視眈眈,我們深入雪區腹地,也不能掉以輕心。”


    我卻咬定了牙齒說道:“不管誰帶兵翻山,我都要跟著去,我要親手殺了策妄阿拉布坦!就算拚了這條命,也要為阿尼和和碩特部報仇。”


    “七月!”胤禵怒吼一聲,“你冷靜一點。”


    我心裏的痛苦卻在積攢了一路之後全然爆發,變得不可理喻:“我為什麽要冷靜,我憑什麽冷靜?他殺了我的全族,他殺了……”


    脖頸上一記劇烈的疼痛,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帳篷內飄著一縷悠悠的酒香,燈火通明的大帳外是窸窸窣窣卻井然有序的腳步聲,馬鳴聲。我慢慢坐起身來,見胤禵正眉頭緊鎖地伏在桌邊看地圖,炭火上煮著一碗雪水,沸騰不已的水中擱著素白小巧的細頸酒壺,壺口處冒出香噴噴的熱氣,正是那許久不聞的酒香。


    “饞了吧?”胤禵頭也不抬地突然說道。


    我抱住腿,將頭埋進膝蓋間,覺得渾身上下都糟透了。


    胤禵起身走到炭火邊上,用鉗子將白瓷酒壺從沸水裏提出來,再輕巧地倒入桌上一隻青口小杯中。


    “來,喝了吧。”他將仍有些微燙的酒杯塞到我手中。


    我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他,雖說饞酒好久了,但自從七年前四處外逃後胃病一直好不了,而且又沒藥吃沒條件看大夫,隻能逼著自己戒了,這一戒就是七年,甫一聞到酒香整個身體都活過來似的躍躍欲試。


    “色楞已經帶兩千兵走了。”


    我跳起來,他知道我要說什麽,扶住我的肩頭說道:“趁此機會我們直路向前是不是能提前到達拉薩?”


    我眼前一亮,頓時明白過來他是什麽意思,既然策妄外派兵力伏擊噶爾弼,那拉薩現在兵力不足,說不定策妄也在外派軍中,如若我們趁此機會遠伏拉薩,說不定能占領先機。


    他朝我微微一笑:“外麵已經在準備拔營出發了,夜深寒露重,你渾身冰涼得緊,就喝一口吧。”


    我想了想,把仿佛沾手上愛不釋手的酒杯放下了,我為什麽要喝酒?我現在不是怕冷也不是怕凍,我怕殺死策妄的時候沒辦法清醒地看著他的眼睛:“我要親手殺了他。”


    他略有驚訝,抓過酒杯自行喝了,擲地有聲:“你要的人一定等你來殺。”可我從他的眉眼裏總是看出點不對勁兒來。


    這個不對勁在第二天的半夜得到了證實,胤禵這個兔崽子竟然帶著兩千先行軍離營了,把對音留給了我,任命額倫特副將暫領中路軍繼續向拉薩行進。


    按照額倫特說的,胤禵早就有兵分兩路的意思,如今中路軍距離拉薩隻有一百二十裏,一萬八千人目標極大,敵人以為我們要趕赴卜克河救南路軍。可孫臏有雲,機不可設,設則不中,隻要分出二千人的先鋒部隊連夜奔襲拉薩,就能出其不意地來個圍魏救趙,釜底抽薪。


    可是兩千人如何攻得下易守難攻的拉薩?所以我猜想胤禵不僅想突襲拉薩,更要暗襲!七年前我帶他將拉薩城逛了一個遍,把我從小玩鬧的那些秘密小道都給他講了,有的地方連阿尼都不知道,更別提策妄了,要想不費兵卒潛入拉薩,這的確是個好辦法。


    我就算恨得牙癢癢,也無濟於事。


    那段時日是我這一生最害怕迴憶的時光,除了難以形容的寒冷和艱苦之外,最煎熬的就是內心,一片茫然無措的無力感每日都淹沒我直至讓我窒息,我不想這樣也不想那樣,可當坐在四處濕漉漉的帳篷內,看著被火光映紅了的劍鋒時,就不知想要的究竟是什麽?一方暖床亦或是曾經的時光已是奢望,最希冀的不過一封前線兵報,告訴我他們都平安無事。


    炭火劈裏啪啦的聲音瞬間將我拉迴現實,我猛地坐起身來,昨日行軍過長,身上半濕的衣衫還未幹透,黏糊糊地粘在身上不適極了,昏暗的燈光拉長了我孤零零的影子,外麵安靜地一塌糊塗。


    時辰尚早,我疲憊地抱住雙膝閉上眼睛,猶豫著是該再睡會兒還是起來把衣服烤幹。


    忽然,營帳外牆角下發出一記踩在積雪上的嘎吱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分明。我坐直了身子,豎起耳朵,眼睛慢慢瞟向營帳牆上掛著的三張弓,卻再沒聽見其他聲音。就在這時,厚重的帳簾動了一下,我脊背上的汗毛一下子全都豎起來,毫不猶豫便赤著腳下了床,一個箭步衝到那三張弓前,轉過身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穿著牛皮夾襖的藏兵揮著刀朝我撲過來,我用盡力氣拉弓搭箭,在他距我僅有三步遠的時候將箭射入了他的胸口,他悶哼一聲倒在我麵前,從他身下湧出的血腥味夾雜著他身上藏兵特有的膻味兒瞬間侵襲了我的鼻尖。


    我來不及多想,便將弓對準了魚貫而入的藏兵,三箭齊發,將跑在前麵的三個藏兵射翻在地,緊接著又搭上兩箭,卻還來不及拉弦,後麵衝進來的那個藏兵已經怒吼著將他手裏的彎刀朝我擲了過來,我連忙偏過頭去,帶著風聲的刀啪地紮進我身後的帳幕上,一臉兇狠的藏兵衝到了我麵前,我來不及拉弓,直接握住長箭咬牙刺入他的心髒,濺出來的血如一股溫泉噴在了我的臉上。外麵一陣疾跑,我忙得去箭筒裏抽箭,卻發現一支不剩,隻好踩住被我射死的藏兵拔出帶血的箭來,再次搭上弓指著已被鮮血染紅的帳簾,見其猛地被人扯開,我用盡力氣拉弦,進來那人趕忙大喊一聲,“小七!”


    那人身穿紫蟒長袍,外披鎧甲,手中拿刀,束著寶藍抹額的披肩長發下麵是一張熟悉的臉龐。我手輕輕地顫了一下,箭便勢不可擋地射出,他被嚇得臉色鐵青,弓箭從他發絲間穿過,打在帳簾上,僅差分毫便可要了他的命。


    他稍定心神,血紅的雙眼由驚慌變得更加驚慌,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我麵前,大聲問道:“你哪裏受傷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著從外麵接二連三衝進來的額倫特等人,這才慢慢丟了手裏的弓,雙腿一軟坐在床榻邊上,轉頭看著丟了一撮頭發的達布,“幸虧我手抖了一下,否則……”


    達布見我開口說話,猛然長出了一口氣,“還能講話就沒事兒,這血是……”


    “他們的……”我有氣無力地說道,這時才真真正正地感到後脊發涼。


    達布卻仰頭哈哈大笑起來,“以你一人之力連殺五人,不愧是小七!”


    額侖特卻沒有他這麽好的興致,他臉色發白,噗通一下子跪了下去,“屬下保護不力,求您降罪。”


    “到底怎麽迴事?”我這時才感到虛汗直流,這些藏兵的穿著分明是準噶爾部的,竟讓他們闖入一萬六千多兵將的營地如入無人之地!我有些生氣。


    額倫特臉上一陣白,咬著牙齒說道:“大策零敦多布帶了近一百人夜襲營地,他們聲東擊西,火燒東麵的隨軍糧草,將我們引開,直奔這兒而來,不知……”他沉吟了一下,有些猶豫不決,“因為這裏是將軍帳,不知他們的目標是爺,還是小姐您。”


    “他們自然是衝十四貝勒爺來的,”達布斷然說道,“我追了他們一路,大策已是強弩之末,他想殺清廷皇子為自己的倉皇北逃造勢。”


    “大策?”我有些緩不過神來,“他不是在那曲嗎?”


    話說至此,額倫特慘白的臉龐終於有了一絲喜色。


    原來十三阿哥昨日已帶北路軍趕到那曲,正好和翻山而過的色楞兩千軍前後唿應,對大策形成夾擊之勢,大策倉皇逃竄,遇上了由蒙古進藏的達布,南路軍得救,原地休整,達布帶著三千蒙兵由綽馬喇一直追著大策部於此。


    “我聽說了拉藏汗戰死的消息。”達布像是要解釋一下為什麽蒙古調兵的結果是他親自來了,默默地說了一句。


    我的心卻全然不在這個上麵,那曲的藏軍合圍了南路軍那麽久,卻僅在一夕之間就被打得四散逃離,那策妄去哪兒了呢?


    額倫特同我對視一眼,猛然都明白了什麽,我的心忽地下墜,“胤禵有事。”


    “將軍暗襲拉薩,這才逼得策妄撤兵迴朝。”額倫特倒吸了一口涼氣,“將軍是置自己的安危不顧了。”


    我著急了,萬萬沒想到胤禵的打算竟是這樣!


    額倫特急得滿頭大汗:“屬下這就拔營出發,三天之內橫渡卜克河,圍攻拉薩,援救貝勒爺。”


    達布拉住額倫特又交代了一句,“大策部北逃,定是逃迴伊犁去了,請你派五千人朝北追擊,能圍便圍,抓不到他的話也不勉強,隻要將他趕出雪區,憑他那殘部也翻不起浪來。”


    額倫特看我一眼,思索片刻,答了聲好。


    他前腳剛出營帳,達布就上前一步拉住我,壓低聲音道:“這些年你去哪裏了?我到處找你。”


    我後退一步掙開他的鉗製,“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三言兩語你隨便解釋一下。”


    “說不清楚。”


    “你是不想跟我說吧?還在怪我?”


    “對,”我直視他的雙眼,絲毫不隱藏自己的想法,“溫恪的死,我會怪你一輩子。”


    他咬唇,似乎還想像當年一樣再次解釋他告密的緣由,但轉念一想這些話已說過一遍,沒有必要再說,頓時無力感蔓至全身。


    “謝謝你馳援邊西,我代阿尼和族人們感謝你。”我說道。


    ……


    胤禵根本不用我們援救,他到達拉薩之後,先讓兩千清兵易裝成普通藏民,然後分為兩批從密道趁夜色潛入城中,分散於各個角落,之後暗襲汗府,劫走了策妄的小兒子。策妄聽聞消息後趕迴拉薩,而胤禵卻不如我們所想一般原路出城,反而化裝為藏民潛居在城中秘密潛伏,打算在南北中三路大軍攻城之時由內至外破敵。


    當然,我們是後來才知道這些的。


    我站在高高的山崗上,遙望被白雪覆蓋著的拉薩城,刺眼的陽光將我夢中的故鄉包裹,像一顆聳立在高原之上的夜明珠般璀璨奪目。五彩斑斕的經幡在城牆上方飄揚,令我想起當年阿尼站在城樓上,攜著我的手教我怎樣掛經幡時的情景,他迎著風哈哈大笑時胡子亂顫,纏成辮子的頭發四散飛舞,像一麵旗幟。昨夜我又夢到了這段時日以來常常夢到的同一個可怕夢境,總是笑眯眯的阿尼突然收起了笑容,露出一副讓我陌生至極的表情,像是很痛苦,又像是很恐懼,總之是一副從未在阿尼臉上有過的怯懦和軟弱,這讓我很害怕,每次從這樣的夢裏醒來後,涼意總會深入心底,將我瓦解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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