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寒風簌簌作響,我胃痛地醒了過來,剛想點燈找藥,摸到床邊冰涼空蕩的矮桌才想起來藥沒了燈也沒了,整個玲瓏巷都沒了,就連身上這套棉裙也是從客棧老板娘那兒買的,我抬起桌上喝了一口的銀耳粥,卻發現已經涼透了,胤禵去驛站打探消息到現在還沒迴來。


    當時胤禵就站在窗外跟我說話,而第一支發出的短尾箭精準狠,特地繞過他衝著我來,無論這些人是誰派來的,那人就是想要我的命,一點餘地都不留。


    那是否能認為父親他們還有仍在外的薩梅等人就沒有危險了?


    為什麽這麽多年了?想殺我的人仍舊不死心!


    胤禵進來的時候一聲脆響,我把銀耳粥的勺子掉地上摔碎了,他撲哧笑了,撿起斷成兩截的勺子‘唔’了一聲,“怪我沒敲門。”


    顧不上許多,有沒有對音他們的消息了?中路軍到哪兒了?青海城怎麽樣了?一大堆問題囫圇拋給他。


    還是沒有對音等人的消息,也或許是隨身信鴿燒毀在玲瓏巷要另尋其他辦法聯係,中路軍正常行進中,青海城依然沒有消息。


    一塊大石頭從頭頂直接墜入心底,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們徹底失散了,雲木川迴不去,丟了父親和藺蘭,又聯係不上薩梅,就算她們平安迴到雲木川,也隻能看見玲瓏巷的一堆灰燼廢墟。


    “你不舒服?”他突然問。


    我這才發現右手緊緊按著胃,已經疼了許久業已麻木,胤禵麵色一緊,慌忙走過來問東問西,當年他陪我送靈柩迴拉薩時是我胃病最嚴重的一段日子,那時候的擔驚受怕到了現在仍心有餘悸。


    咽下兩口熱水,看著他擔心的樣子我苦笑:“當年我們四處逃難的時候比現在慘多了。”


    他坐在我身側對著我,似說服我更似說服自己,“不會是皇阿瑪。”


    “這次不是。”我輕描淡寫。


    他的麵色沉了下去,失望讓他的目光滲出了幾分淒慘,這次不是意味著上一次就是,他想辯解想說不可能,還想罵人想打人,想站起來把桌上那個極其醜陋的碗砸的粉碎,可他什麽也沒做,就坐在那兒發了會愣,然後說了一句:“我的身邊怎麽全是這樣的人?”


    他在影射完顏蝶,但光是想起這個名字已經足夠讓我不適了,我將手握成拳頭不想接話。


    他看出來了,也沒深究,下定了決心輕聲說道:“七月,跟我走吧。”


    “跟你去打仗?”我當作玩笑。


    “你不是想知道殺人放火的那些人是誰嗎?十三哥知道,去問問他?”他沒開玩笑。


    我愣了,知道他的話半句正經半句假意,不過是給大家一個退路走而已,女眷隨軍是大忌,他拿不準我會不會跟去,隻好拿出十三阿哥來當說辭。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此番藏亂是和碩特部和準噶爾部串通好的,我身在你的軍營,會把手上的刀對準你還是我的族人?”


    他是一軍將領,從小就跟著數位大清名將東征西戰,怎會不知輕重,開了口就是已經想好了,此時不免樂了:“我能把刀給你嗎?況且留你在身邊,進藏的路不知好走多少倍。”


    好啊,又是一個算計,但我就是很吃他這一套,說來說去好似我跟他走是他占了便宜。


    “可是父親他們?”


    “路上等消息。”


    三天之後在丹宗小城終於等來了對音散到各個暗樁的消息,他們都沒事,父親、藺蘭、杜自芳還有老楊和方嫂,現在躲在幽州一個魏姓的平民家中,暫無人跟蹤追擊。


    胤禵挑眉看著我,那戲謔的意思明顯地不得了。


    我不想理他,他忍不住:“這債是越欠越多,怎麽還?”


    “他家剛收養了一個義女,要不你娶了當側福晉,榮耀幾代人。”


    他噎住,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拍了拍馬市上最壯的兩匹馬,給了銀子。


    “好啊你,憑什麽你欠的債要我去還?”他這才反應過來,連馬都不要了,追上來同我爭辯。


    “因為我不是男的啊?我要是個男的,一定把他家那義女給娶了,水靈靈的小姑娘又聰明又大方。”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你就耍嘴皮子吧。”


    ……


    康熙五十七年秋,策妄大軍在拉薩城外僵持數月無法破城,控製邊藏的預謀一拖再拖,策妄阿拉布坦被逼的狗急跳牆,勸降改為強攻,拉薩被三萬大軍圍住,守城大軍損失慘重,至此,和碩特部勾結準噶爾部的謠言不攻自破。


    我提著裙角三步並作兩步朝大帳跑去,天色已晚,火炬燃起,夥夫營在生火做飯,巡夜營在交接換班,上萬人的營地井然有序,過分的安靜凸顯出我慌亂的腳步聲。


    時至昨日青海一直沒有消息傳來,今兒策妄怎麽就開始強攻拉薩了?十三阿哥怎樣了?青海城是否已被攻破?阿尼他們又能堅持多久?待我把這些問題一股腦兒地拋給胤禵時,他正伏案疾書,抬頭看我一眼,我便知道不是沒有消息,是消息都瞞著我。


    “自從入藏以來,你身體一直不好,不該操的心別操。”扔下一句話,他又埋首在一堆奏折書信裏。


    我搶了他的筆:“你說不說?”


    他無奈:“延信帶軍趕至青海非常及時,但沒有防住策妄從後方撤走直奔拉薩,現在十三哥做了東路軍首將,正試圖攻破策妄設在青海入藏的封鎖線馳援拉薩,除了我們,還有護軍統領噶爾弼帶的南路軍也從川滇入藏,三路大軍都趕往拉薩,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策妄真的很聰明,小時候見過他一次,當時就覺得這個人跟那些整日隻會喝酒吃肉的藏人不一樣,可沒想到他竟是一個如此有謀略的人,一見大清東路軍趕至青海,馬上權衡利弊退往拉薩,如今隻要他攻下拉薩取而代之,再向大清低個頭認個錯,大清定會秉著以和為貴的想法妥協,反正誰管拉薩不是管?隻要聽話就行。


    我想得手腳發涼,由內至外都打顫,滿腦子漿糊不知該說什麽,話到嘴邊卻胡嚕了一句‘我要去找哥哥’。


    我真是沒出息,這麽多年了,隻要緊張地六神無主,第一個想到的就隻是他。


    胤禵一點也不驚訝,‘唔’了一聲:“就知道你這個性子,我已經安排了,天一亮讓對音帶幾個人陪你去。”


    “對音迴來了?”


    他點點頭,仍然愁眉不展,“這天氣要惡化到什麽地步?”


    雪區的天氣和環境實在一言難盡,時發雪崩,森林又多有瘴氣,進藏以來還未開始作戰,便已損失不少將士,但平藏之戰關乎西藏今後的安定,如若就此放棄雪區,那今後川滇也勢必會成為策部阿拉布坦的嘴邊肉,所以無論如何大清都不會示弱。


    “將軍!”外麵有人說話,“前線急報。”


    “進來!”胤禵大聲說道。


    急匆匆跑進來一個騎兵,渾身被霧氣沾濕,滿麵汙泥,背上背著信筒,那兵士說道:“拉薩淪陷,拉藏汗戰死,準噶爾部控製了拉薩以東,和碩特殘餘占據以西仍在頑抗。”


    我總算懂了世上最壞的消息傳來時並沒有驚天動地雷聲大作,也沒有青麵獠牙暗黑一片,從這個滿身泥汙看不出本來麵目的兵士嘴巴裏咕嚕出那幾個讓我噩夢連篇的字時,一切都平靜如湖,隻有鋪天蓋地的寒意急劇握緊我的心,讓我痛的沒能說出一個字便撲倒在地。


    醒來的時候大帳內燈影昏暗,正中央燃著爐火,上麵噗噗地煮著一碗藥,我聞著這曠日持久的藥味兒,便知道睡在自己的營帳內。隨著記憶慢慢蘇醒,我的心猛地抽痛起來,腦中一片荒蕪,我盯著素白的帳頂,隻想著一件事,無所不能的阿尼竟然死了?從小到大最疼我的那個人沒了!


    榻邊傳來輕微的紙張翻動聲兒,我緩緩轉過頭去,見昏黃的煤油燈旁映出來一個疲累的人影兒,胤禵左手杵額,右手捏著一遝前線急報正在翻閱,他眉頭緊鎖,不時用手輕扣紙張,陷入煩躁的思索中。


    我的眼淚順著眼角嘩啦啦地流了出來,慢慢地伸出手去拽住胤禵耷拉在床邊的衣角,“阿尼真的死了嗎?”


    我的聲音輕而小,帶著哭腔,短短的一句話卻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使得最後幾個字都淹沒在了喘息中。


    胤禵被我從沉思中拽迴,扔了手上那遝紙,坐到榻邊,他的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大帳內透出過分的明亮來,像是被水洗過一般,他伸出手來輕柔地拂過我的額頭,神情凝重地點點頭,“恐怕是的,夜裏又來了急報,策部阿拉布坦已經找了一個傀儡,扶他登上了達賴的位子……”


    我緊緊地揪住胤禵落在榻邊的右手,那痛徹心扉的感覺就要把我撕碎了。胤禵將我摟進了他的懷裏,低喃道:“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我痛哭失聲,一拳又一拳地用手錘在冰涼的榻邊,邊哭邊瘋了一般低吼道:“我要報仇,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那個狗賊!”


    “好!”胤禵斬釘截鐵地應聲,“好!”


    康熙五十七年冬,由於策妄擅自殺死駐藏欽差和大清冊封的五世達賴,惹怒了朝廷,又因和碩特殘餘仍滯留拉薩占據一方,此刻的拉薩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皇上擔心雪區內亂會直接導致其脫離大清的掌控,便特發聖諭,冊封率領北路大軍的十三貝勒為平逆將軍,率領南路大軍的護軍統領噶爾弼為定西將軍,冊封了塔爾寺的噶桑嘉措為新的六世達賴喇嘛,由十三貝勒護送入藏。


    而胤禵率領的中路軍則加快行軍速度,要趕在策妄全線控製拉薩前攻城。


    與此同時,大清的全麵部署也讓初嚐勝利滋味的策妄阿拉布坦感到了危機,他雖然控製了拉薩,但真正與大清對陣為敵還是讓他方寸大亂了好一陣子,可策妄阿拉布坦並不是膽小之人,在及膝深雪中跋涉了三個月的南路大軍很快見識到了策妄阿拉布坦的鐵腕手段。


    康熙五十八年春,噶爾弼率領的南路大軍在行至那曲往北近五百裏的地方遇上了準噶爾部的伏擊,準噶爾部占盡優勢,攻其不備,將八千南路大軍一擊即潰,幸得噶爾弼身經百戰,經驗豐厚,沒有讓受驚慌亂的大軍四散奔逃,待敵人首次伏擊退去之後以最快的速度重整軍隊,並形成東西南北四麵防範的陣法,原地待命。這個陣法的嚴密之處在於敵動我靜,整軍紐成嚴絲合縫的拳頭,抵擋得住攻擊。但是,惡劣的天氣使得整個匍匐不動的軍隊很快被半掩在風雪之中,消耗了將士們僅存的力氣,可就是這樣,又冷又餓又要全神貫注聚精會神的南路大軍仍然堅守了不少時間,噶爾弼一邊指揮前路軍堅守陣法以防為主,一邊策劃後方軍隊從東退出西藏,以期離開前方的包圍圈。直到奸佞的策妄阿拉布坦將駐守在青海的大策零敦多布率領的準噶爾部調動起來,從後方截斷了南路大軍的退路,噶爾弼帶領的八千將士才終於陷入灌滿了風雪的鐵桶之中,被準噶爾部咬得死死的。


    收到前線急報之後,沒有多做考慮,也沒有時間斟酌,胤禵決定再次加快行軍速度,奔襲那曲,勢要在由青海入藏的大策零敦多布之前搶先到達,以接應南路軍,並線報北路大軍從後方趕去截斷大策零敦多布。


    兩萬中路大軍不顧天氣惡劣日夜奔襲,僅用了兩天時日便趕到了巴宜,這是個奇跡,但出了巴宜沒多久,一場暴雪攔住了去路,深雪陷到馬肚子,馬匹艱難跋涉,馬車更要眾人推行,白雪將四周景致掩埋徹底,放眼望去,除了白茫茫一片,了無方向。


    “延齡草?”我搓開從腳下的雪地裏刨出來的黃綠色植物,放到鼻下嗅了嗅,有股清苦的氣味兒:“沒錯,就是延齡草,看來必須繞行了。”


    雖被大雪覆蓋,但不遠處凸起的山包仍肉眼可見,“這可不是普通的山包,它是藥王山脈的一支,後麵定是延綿深山。”


    “是嗎?”對音有些懷疑,“可這看起來並不像山脈。”


    “延齡草隻生長在藥王山,如果兩萬大軍沿著山脈走,肯定會引起雪崩的。”


    “如果要繞行的話,那不一定能在大策之前趕到了。”對音皺眉說道,濃濃的白氣從他嘴中唿出。


    我披著厚重的棉袍,青色圍脖係至眼瞼下,全身上下僅露出一雙眼睛,仍然冷得瑟瑟發抖。白雪深至雙膝之上,挪動一步也難,我先將手裏的劍深深插入前方的雪地中,探到下麵是堅硬的泥土之後,才艱難地挪出腳,往前走了一步。對音學著我的樣子也往前挪了一步,不無擔憂道:“我們可不可以不靠近山脈,沿著這條路往前走?”


    我指著劍身上的雪印說道,“積雪比剛才淺了一些,前麵應該是沼澤,走不了的。”


    對音又往前走了幾步,提起沾滿了汙泥的劍,轉過身有些錯愕道:“果然是沼澤。”


    他不敢再往前走,沿著腳印走迴到我身邊,“現在怎麽辦?”


    我迴頭看著離我們已經有了些距離的大營,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裏如同一團炭火般黑黜黜地灑落在白色布景裏,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落得很快,照這樣的速度,沒多久大營就會被積雪淹沒。


    “我們迴去吧。”我唿出白氣,輕聲說道,心裏發酸,如今隨便什麽都能讓我想起阿尼,他教我以劍試雪的模樣,他站在大雪裏的風姿,他親手架起篝火時通紅的臉龐,而如今我通通都見不到了。我不想站在這寒風刺骨的地方由內到外冷徹心扉,我隻想找個軟軟的床將整個人埋進去,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此時此刻我是如此想念十三阿哥和他溫暖的懷抱,遙遙望去似乎他就在湖的那邊,卻又如此地遙不可及,如果不是對策妄刻骨銘心的仇恨,我一刻也撐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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