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很大,裹挾著雪粒子胡亂飛舞,山腳下的營地和遠處的拉薩城之間荒無人跡,曾經熱鬧的官道上寂靜無聲,昨夜的雪將最後一抹出城或入城的腳印蓋去,自中路軍聯合蒙軍合圍拉薩的局麵正式拉開後,拉薩便緊閉城門,封鎖全城,在清軍未動之前,兩軍成對峙之勢。


    此時,一個小小的黑點騎著馬從拉薩城的方向而來,是額倫特派出去的探子迴來了。


    密密麻麻的清軍營帳綿延數十裏,人畜的熱氣使雪地融化,露出枯草。我披著素白的厚棉袍穿過一個又一個營帳,經曆了風雪天氣疾行一路的兵士們都在努力整頓,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大戰。


    “此事萬萬不可透露出去……”達布焦灼地怒吼,生生把我的手截在要掀帳簾的一瞬間,我是來打聽探子帶迴的消息,猛然這麽一聽,心都涼了,莫非是胤禵出了什麽事?


    “他太狠了!”額倫特說道,“不止是和碩特族人忌諱,就是其他藏人,也十分忌諱生死之事,屍首分家,那是永世不得超生啊!再怎麽說,拉藏汗也將他從小養到大。”


    ‘嗡’地一聲,我頭皮發麻,渾身都顫抖起來。


    “他懸顱於城牆,怕不是為了解恨這麽簡單。”達布說道,“和碩特部還剩一個達瓦公主,或許拉藏汗的兒子羅卜藏丹津是個慫包,但達瓦公主並不是,她在和碩特部人裏的威望遠高於她這個阿尼帕,依我看來,策妄明知達瓦公主在我軍中,此舉是為了引她出現,隻有連達瓦公主也受製於他,或是死於他手,他才能徹底征服和碩特部,達到合並兩部的目的。”


    後麵的話我聽完了卻沒聽進去,阿尼的頭顱竟被懸於城牆上方!我雙腿一軟,幾乎跌倒在地,不知是怎樣跌跌撞撞地迴到自己的營帳,也忘了是如何手腳並用地收拾好了弓箭。總之,當我清醒過來,理智認真地計劃我要怎麽做的時候,我已背著箭,策馬朝拉薩城奔去了。


    距離拉薩城還有五裏的地方我便舍了馬,背著弓箭爬向城牆,日已西沉,暮色成為最好的屏障,任憑守城的藏兵如何耳聰目明,也絕不可能發現一個與雪地融為一體的白色影子悄然爬到他們的城牆底下。


    當我看見城牆上懸著的那顆早已分辨不出模樣的頭顱時,眼淚止不住地迸發出來,我背靠在冰涼透骨的城牆上,等待眼淚退去的間歇竟將雙手捏出血來。


    密道依然可用,長年累月蓄起的蜘蛛網和殘枝敗葉都被先從這裏進入的胤禵他們抹去了,我側著身子越過密道,緊貼城牆挪了數十步便來到外城牆的入口。隻聽台階之上一個兇狠的聲音在說話:“死老頭的雜種孫女肯定會來,我太了解她那不可一世的性子了。你們得看緊了,別要了她的命,我還指望用她來換桑吉呢!”


    “汗父,她一個女人,還是半個藏女,大清會如此看中她嗎?”


    策妄陰沉地笑:“如今帶兵的你道是誰?就是當年陪她迴藏的十四皇子,他們的交情我知道。何況她還是四皇子的女人,四皇子如今隻手遮天,就算不憐惜自己的女人,也不會任她受辱,那等於是打自己的臉。”


    我渾身冰涼,到此反而不慌也不驚了,心裏的仇恨如火一般慢慢燃起,烘烤著我的心,反而讓我安靜理智下來,我抽出箭對準了月光下的策妄父子,卻猶豫再三又將箭對準了懸在他們側方的阿尼頭顱。我隻有一次機會,如果殺了策妄,便再無取迴阿尼頭顱的機會,讓他屍首分離,死後不得安寧,我永世也不會安心。如果取迴阿尼的頭顱,那便會驚動他們,也就不可能再有二次發箭的機會。


    我再三思索,還是將箭對準了懸著頭顱的繩子,月光下的繩子被凍得結了冰,如一根柱子般一動不動,我拉弦放箭,弓箭擦著策妄的耳畔飛過,在他側臉上帶出一道血珠子,這才啪地割破繩子,阿尼的頭顱垂直落下,徑直掉入了城牆外我早已準備好的包裹中,如我預期的一樣,頭顱的重量將會在掉入包裹的一瞬間帶動包裹陷入雪地裏,在這漆黑的夜晚,沒人會去找,也沒人找得到。


    就在眾人驚吼的一瞬間,我毫不猶豫地抽出箭來,再次對準了驚慌失措的策妄,卻意料之中沒有命中,他那雙如黃狼般的眼珠立刻鎖定了我,我還來不及收弦,‘啪啪啪’數支箭便破空而出朝我奔來,我沿地一滾,弓箭劈裏啪啦打在了身後的城牆上,接著便嗅到了藏人身上特有的奶膻味兒,刀影也帶著月光劃了過來。我畢竟隻懂箭不懂武功,摔跤的小把戲也全都用不上,隻好硬碰硬地舉起弓來擋刀,可如何敵得過藏兵的力氣,隻一瞬間,手中的弓便被砍為三截,我往後一退靠在城牆上準備去死,拚著這條命挽迴了受辱的阿尼,值了。


    正在此時,黑暗中啪啪啪發出幾箭,未等我判斷那箭射去哪兒了,砍向我的幾人已紛紛倒下,他們身後躍起一蒙麵男子,衝過來拽著我的手臂就跑。


    城牆上湧下更多的藏兵,城內也火光大作亂成一團,唿喊聲四處響起,救我的那人放開我的手腕轉身應敵,我這才發現不止他一人,數十個藏民打扮卻都蒙著麵的黑衣人正從四麵八方湧過來。


    “砍了這些和碩特部的餘孽!”策妄大喊,怒氣衝天。


    黑衣人人數雖少,勝在出其不意,被激怒的策妄失了理智陣法大亂,兩撥人攪在一起連刀都不知往哪砍,所以領頭那人吹了聲口哨後,如同魚出泥塘,瞬間嘩啦後退,在藏兵還沒反應過來時黑衣人已散到了大街小巷。


    他朝我揮手,示意我過去,我剛跑了兩步,他眼裏倏然冒起一團慌亂,接著便朝我瘋狂地跑過來,雙手攬住我斜斜跌倒在地,嗓子間發出一聲悶哼。


    從爬起來到抓住我跑隻用了一瞬,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四處方向,耳朵裏隻剩下了喘破天際的唿吸聲,四麵漆黑一片,分不清是夜色還是巷道,他重重跌倒,我慌亂去扶,卻摸到了滿手的溫熱血液,我大驚:“胤禵,你受傷了?”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隻能聽見他很費力地喘息:“我穿成這樣,也虧你能認得出來?”


    他強撐的樣子讓我哭笑不得,“都這樣了,還貧嘴呢?”


    “說說看嘛,”他說話很費力了,卻還繼續開玩笑,“到底是怎麽認出我來的,天這麽黑,我還紮著你們藏人的小辮兒呢。”


    “眼神,”我輕聲說道,“慌亂的眼神。”


    就像曾經很多次那樣,你看著我時欲言又止卻又滿腹心思的慌亂的眼神,我現在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麽完顏蝶這樣看我,你那樣的眼神實在攝人心魄,不該給我。


    他絲毫不明白我此刻的震動,仍在竭力忍痛:“我們的七月這麽英武……獨自闖城門……除你沒誰了……”


    正當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已六神無主的時候,左側靠巷子裏邊的門唿啦一聲打開了,透出暗黃色的燈光來,走出一個臉色通紅的胖大嫂,頭上的辮子盤成發髻,穿著普通的藏民衣服,這時的我哪還管是敵是友?撲上去緊緊地揪著胖大嫂的衣服,隻拚命地想救胤禵一命,就算策妄站在我麵前,我也願意求他救人。


    胤禵趴在床上,雙目緊閉,已有些神智不清,一把長箭插在他的後背偏左,溫熱的鮮血正從傷口處汩汩湧出,我手忙腳亂地用從身上扯下來的棉布捂住,不一會兒棉布便被血浸透了。


    胖大嫂推門進來,我慌地轉身握住胤禵的長劍,她有些驚慌,忙擱下手裏捧著的熱水和毛巾擺手道:“達瓦公主,你可以相信我的。”


    她一直在用藏語說話,讓我沒來由地感到可親。


    我很累,也著急,“我要救他。”


    她點頭:“能不能讓我的兒子看看傷口,他是曼巴。”


    曼巴是大夫的意思,我點點頭,胖大嫂朝門外招唿了一聲,一個敦實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他雙手環胸朝我施了個和碩特部的大禮,什麽也沒說便走到床邊,低低地驚唿一聲。


    “他怎麽樣?”我急切問道。


    “流血過多,我先替他止血,再拔箭。”曼巴說道。


    “拔箭?”我看著毫無血色,一動不動的胤禵,心口泛起一陣疼痛,“藏人的箭頭都是帶了倒刺的,他如何受得了?”


    “不能硬拔,隻能用尖刀破開皮肉,再將箭頭取出。”曼巴說畢看著我,“這是唯一的辦法,箭頭在他體內時間長了,後果更嚴重。”


    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是我的臉色比較難看,還是胤禵。


    止血完畢之後,曼巴將一把靈巧發亮的小尖刀擱在燭火上反複烤炙,直到刀尖發紅。他示意母親按住胤禵的後背,便開始下刀,小刀破開皮肉的時候,破裂的傷口處流出暗紅的血液來,胤禵突然睜開了雙眼,發出沙啞的痛哼,曼巴示意母親按緊胤禵,下刀並不遲緩,徑直將尖刀插入傷口,直到半把尖刀都已沒入他的皮肉之後才慢慢停止,整個過程中胤禵都有些神誌不清,疼得一陣陣抽搐,額頭沁出一連串的汗珠來。


    我看得心驚肉跳,不住地問曼巴,好了嗎?快好了嗎?可是曼巴卻不理我,反而將沒入肉裏的尖刀圍著箭頭旋轉起來,頓時更多的暗紅血液湧了出來,胤禵猛地喊出聲,沙啞的聲音灌滿了我的耳畔,他揚起手來試圖阻止曼巴繼續,我忙緊緊地握住他汗淋淋的手,撫著他的臉頰,讓他通紅的雙眼看著我,他的嘴唇蒼白幹涸,如同曬幹的白柿子,目光渙散,好似根本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在這裏受這樣的苦。


    我的眼淚頓時湧了出來,胤禵疼得咬破了嘴唇,似乎沒有認出我來,沙啞著嗓子反複呢喃:“讓她走,讓她走。”


    我抹去臉上的淚,湊在他耳邊輕聲喚道:“胤禵,你忍一忍,馬上就好了。”


    他仿佛沒有聽見,慢慢閉上眼睛,仍舊不停地打著寒顫,突然他重又睜開眼睛,低聲道:“血跡,不要有血跡……”


    “什麽?”我不明所以。他卻突然悶哼一聲,昏了過去,曼巴將拔出來的箭扔到一旁,接過胖大嫂遞過去的止血藥草、棉紗和剪刀,三下五除二止了血,並包紮了傷口。


    “他怎麽樣?”我擦去臉上的淚,急切道。


    曼巴緊皺眉頭,撿起箭來盯著箭鋒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撇開箭頭對我說道:“這位勇士暫時保住了性命。”


    天蒙蒙發亮的時候,房裏的木炭火也快湮滅了,從爐子中央冒出一股孱弱的青煙來,胖大嫂抬著一碗酥油茶,一碟熱糌粑走了進來,“您守了一夜,吃點東西吧。”


    我看著依舊雙目緊閉臉色發青的胤禵,將他額頭上的棉巾取下,仍是絲毫不退的灼熱,“曼巴呢?能否請他來看看?為何拔箭之後,他的身體越來越熱?”


    胖大嫂麵露為難:“他去藥草鋪了。”說著接過棉巾浸入涼水裏揉搓幾下,重又放在胤禵的額頭上。


    我將胤禵滾燙的手擱在被褥下麵,站起身來,剛走到桌邊,腦中猛然一陣激靈,將一夜的疲累和麻木驅散光了,“我知道他昨夜說的血跡是什麽了?”


    胖大嫂被我驚得一跳,我忙道:“大嫂,我們得趕緊去把外麵從城門口滴到這兒的血跡掃去,否則天一亮,策妄賊人立馬就能找到我們。”


    胖大嫂一聽臉色就白了,顯然同我一樣意識到了這事的危險,她嘴裏喊著‘吉拉、吉拉’就出去了。


    胖大嫂迴來的時候,身後跟著一個隻有十來歲的小男孩,男孩一頭黑黝黝的披肩長發,束著黑色抹額,明亮的眼睛緊盯著我。


    “神靈護佑,”胖大嫂很高興地說,“後半夜下了雪,血跡被蓋得嚴嚴實實了。”


    “謝謝,”我輕聲道。


    胖大嫂使勁擺手,“達瓦公主,您迴來就好,自從拉藏汗戰死之後,準噶爾部簡直不把我們當人,他們一進城就搜捕了許多和碩特部的族人絞殺,現在城裏全是準噶爾部的人做主,我們出門買點東西都要受盡欺辱……”


    我放下手中的木勺,問了一個最不想聽到答案的問題:“策妄到底是怎樣把城攻破的?”


    其實這場仗從富寧安第一次北上調兵時就開始了,策妄派間諜進入拉薩城燒了糧倉,趁城中大亂時開始攻城,打得阿尼措手不及,城中斷了糧草,出城道路被封,策妄向內加緊攻勢,向外營造和平的假象,連前來打探消息的恰骨伊也被騙了,直到糧草盡絕,城中已開始有百姓餓死,走投無路的阿尼打開城門迎戰策妄,餓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的阿尼連刀都舉不起來了,但仍然嘶吼著與策妄血戰一場,是真正的人間地獄,慘烈無比。


    “惡狼們砍了拉藏汗的頭,還逼我們去看……”胖大嫂哽咽起來,站在一旁的吉拉也垂下了頭,“他說拉藏汗的頭掉了,就連靈魂也上不了天,永遠也無法跟他作對,還說……等達瓦公主迴拉薩的時候,也要得到同樣的下場,若是我們敢反抗,他就照樣對我們。”


    那血淋淋的畫麵像魔鬼一般噬咬著我的心,疼地喘不過氣來,“阿尼帕呢?”


    “親王被軟禁在宮中。”


    “廢物!”我氣得渾身亂顫,“他就眼睜睜地看著阿尼慘死,族人們受虐,卻絲毫不敢反抗?他以為在策妄麵前當牛做馬,便能保了性命麽?”


    吉拉突然說道:“你就是達瓦公主嗎?”


    胖大嫂連忙斥責。


    吉拉不怵,眼睛越發亮了些:“他們都說你在京城享福不會迴來了,可我一直都相信達瓦公主會迴來的,我賭贏了。”


    這個時候一點點的火星子都能點著我的怒氣,可這孩子振振有詞的模樣於煩躁中讓我倏然飆起的怒火滅了一些,將我從炙烤的地獄裏拖迴了正常的生活中,“贏了什麽?”我不由地輕聲問道。


    “一把刀。”他彎起嘴角,握著拳頭,像所有和碩特的勇士那樣捏著一把想象中的刀翻起了跟鬥,嘴裏還喊著‘殺殺殺’。


    “出去玩兒。”胖大嫂起身趕人。


    身後傳來一陣囈語,我忙轉過身去,胤禵已微微睜開雙眼,沉重的眼皮壓得他筋疲力盡,仍有些神智不清,幹涸的嘴唇輕輕蠕動著。


    我握住他滾燙的手,輕聲道:“你怎麽樣?”


    他痛苦地哼了一聲,眉頭緊皺,張了張嘴,我將耳朵湊到他嘴邊,聽得一個‘疼’字,頓時鑽心的難過令我眼淚汪汪。


    他不堪疼痛地慢慢閉上眼睛,好一會兒一動不動,就在我以為他又昏睡過去的當口,他突然動了動嘴唇,“血跡呢?”


    我忍住悲愴的心情,忙道,“都弄幹淨了,沒事的。我們很安全。”


    他弱不可聞地‘嗯’了一聲,便再沒開口,滾燙的雙手任由我握住,手上卻沒有半分力氣。


    我看著受此折磨的胤禵,心上像是破開了一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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