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克淩身穿工作服,在針車車間裏轉來轉去,女工們再不和他嘻嘻哈哈專心地踩著縫紉機。


    副縣長、區公所一把手等會兒就要來視察,甄克淩按捺不住內心激動。進了車間,領導多半會找車間主任了解生產情況,讓他生平第一次有機會在縣區領導麵前亮相。


    快到十一點了,趙廠長從區公所辦公室迴來,走進車間說,副縣長臨時有事不來視察了,下午放假。工人們“喔”地一聲歡唿起來。


    甄克淩怏怏地走進趙廠長辦公室,隻聽姬會計忿忿地說:“不來就早點通知哈。什麽都準備好了又不來,害得廠裏花掉幾千塊錢。”


    曹盛世如釋重負,說:“不來還省事些嘛,我就怕和領導打交道。”


    趙廠長卻說:“姬會計你要看開些,為迎接副縣長來視察,區長表態給我們廠裏撥一萬錢呢。領導臨時有事不來視察,區長還不是照樣要給我們撥錢。花掉的那些錢,工人得了實惠,有哪點不好?”


    甄克淩隻想早些出去跑銷售多掙錢,便說:“趙廠長,縣領導不來了,我和曹老師也就不需要演車間主任了,是不是從明天起就開始出門跑銷售?”


    “不著急。區長帶我和企管站長出門一個星期,去省城再進一批原材料迴來。我們出門這段時間,甄老師和曹老師負責在廠裏管工人。”趙廠長說,“明天下午出發。姬會計也跟著一路去,你去銀行取一萬塊錢差旅費帶上。”


    甄克淩前兩天當臨時車間主任,那些女工成天和他嬉皮笑臉,甄克淩簡直怕了她們。


    趙廠長又要他和曹盛世管車間女工,他趕緊找個理由說:“趙廠長要曹老師一個人管工人就行了,我老婆的舅舅在地區教育局當副局長,我明天要去找他幫忙推銷鞋子。”


    趙廠長聽到產品有銷路,爽快答應,說:“那行,銷售為大。曹老師你就一個人在車間管工人,讓甄老師去搞推銷,爭取銷它幾百雙鞋哈。”


    甄克淩趁機請教:“廠長,您要教哈我和曹老師呢,跑銷售有些什麽訣竅?”


    趙廠長哈哈一笑:“我退休之前也沒搞過企業,沒得這方麵的經驗。自從區公所派我當這個廠長以後,我算是看明白了,銷售主要靠人際關係,做公家的生意。你看我們區長,和財政局長私交很好,一個電話打過去,財政局就買了三百雙鞋,年底給職工發福利。再比如姬會計,要她爸爸建築公司買了一百雙鞋,給建設局幾個單位的實權派一人送一雙。”


    曹盛世愁眉苦臉:“那糟了。我和甄克淩都是老師,哪有什麽人際關係,肯定銷不出去產品了。”


    姬會計笑道:“你們老師還沒得人際關係麽?一個班三四十個學生,就有三四十個學生家長。”


    甄克淩說:“上頭有規定,不能找學生家長買東西。再說,我和曹老師都是在村小學教書,教的都是農民的孩子。有些學生家庭連十五塊錢的學費都交不起,怎麽可能買三十塊錢一雙的皮鞋。”


    趙廠表示理解:“那倒也是。如果你們在高梁小學教書,說不定碰上一個學生家長是當官的,那就可以找他公款買幾十雙。”


    甄克淩和曹盛世都說不可能,老師最在乎自己的形象了。給學生家長推銷商品,家長背後隻怕要把老師罵死。寧肯不拿提成,也不能去打家長的主意。


    姬會計突然說:“賬上還有兩萬塊多錢,隻夠差旅費夠了。沒錢進原材料呢。”


    “我們是和省城的國有企業聯營辦廠,區長和他們廠長是戰友,兩人關係好得很。區長打個招唿就可以先把原材料賒迴來,等在縣農業銀行那筆五十萬貸款批下來,再付款不遲。”趙廠長胸有成竹的樣子。


    甄克淩有種強烈的隱憂,這廠隻怕難得辦起來,心情就沉重了。雖隻進廠兩三天,他已觀察到,區領導和趙廠長好像並不在意生產和銷售,他們的心思主要在找銀行貸款。還才起步,就欠上百萬的貸款,要賣多少雙鞋才還得清呢。


    區公所食堂就餐鈴聲響了。趙廠長說他已給食堂主管打過招唿,皮鞋廠的職工可以在區公所食堂搭夥,五角錢一頓。甄老師和曹老師中午是不是就在食堂吃?曹盛世說他去食堂吃。


    甄克淩想了想,說下午放假他就迴家吃中飯。他暗自盤算,基本工資才六十塊,一天在食堂吃一頓,一個月就要十五塊錢的夥食費,他給老婆每月上交五十塊錢的承諾就無法兌現了。不僅這頓飯不能在食堂吃,往後一日三餐都隻能在家吃,才能省出五十塊錢來。


    那天晚上和老婆吵架後,她哭著要抱上兒子迴娘家。


    甄克淩也淚如雨下,攔在她前麵,悲愴地說:“你以為我願意這麽做?我一個大男人連老婆娃兒都養不活,在人前人麵抬不起頭啊。我心裏著急才出來打工,這也是被逼上絕路的。你都不理解我,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元霜菊仍梨花帶雨,道:“你要做的哪件事我沒支持?這麽大的事你都不和我商量,又是什麽意思?”


    “我曉得和你商量你不得同意,但我不下決心走出來,一輩子當老師真沒出路,所以才事後給你說嘛。”


    “你敢保證停薪留職就一定有出路?”


    “我也不敢打保票。但男人總要敢想敢闖才有機會,安於現狀肯定就隻有窩窩囊囊一輩子。再說是停薪留職又不是辭職,萬一沒搞好我又迴學校教書就是。”


    元霜菊轉身在沙發上坐下來,保姆從她手裏接過兒子進臥室去了。


    甄克淩坐到老婆身邊,又是道歉又是畫餅,說區皮鞋廠效益好得很,不然曹盛世也不會去。估計在皮鞋廠一個月掙五百塊錢沒得問題。老婆覺得打工不好,自己掙兩年錢了馬上迴來教書。


    丈夫卑微地活著,苦苦地掙紮,元霜菊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她不忍再和他鬧下去。她說並不是不支持老公選擇的路,隻是生氣他不和她商量。即使停薪留職打工空手而歸,她都不會埋怨他的,患難夫妻就要同甘共苦。


    甄克淩胸口一熱,說從現在起,每月先給老婆上交五十塊錢,年底發了獎金全部上交。


    元霜菊高興了,說他上交的五十塊就付保姆費。她把她存的三千塊錢全部取出來,去買台彩電。保姆在家帶兒子,有電視看才坐得住。


    甄克淩說,彩電要三千二百塊錢,差兩百塊錢他來找人借。


    元霜菊說,找別人借錢丟人得很,她去找她媽借算了。


    提到丈母娘,甄克淩就不做聲了。為兒子“打喜”的事受丈母娘辱罵,甄克淩當時發誓再不進她家的門。他說到做到,連正月間拜年都是老婆一人去。聽老婆說她媽也挺後悔的,現在對女兒態度好多了。


    元霜菊想去找她媽借錢,甄克淩在心裏恨自己沒本事,卻又別無門路隻好由她去。


    甄克淩迴到高梁小學,元霜菊和保姆正在吃中飯。元霜菊問他吃不吃。他誇張地說食堂的飯太難吃了,還是自家的飯好吃,往後天天在家吃飯了去上班。


    保姆舀了碗米飯遞給他,他邊吃邊描繪皮鞋廠的輝煌明天,元霜菊和保姆聽得笑嗬嗬的。他已經養成一個習慣,迴到家裏隻報喜不報憂,即使心裏有再多的苦,在家裏他永遠都要保持嘴角上揚。


    上午趙廠長一席話,讓甄克淩明白,他之所以爽快的答應甄曹二人進廠,很有可能是想他倆打開教育係統的市場。甄克淩心想,即使一分錢的提成不得,也絕不能幫皮鞋廠利用學生家長賺錢。


    但是,沒銷售就沒提成。趙廠長說得沒錯,必須動用所有的人際關係搞銷售。


    甄克淩打算下午就在家裏捋一捋用得上的人際關係。元霜菊上課去了。甄克淩找出紙和筆,坐在沙發上一個一個琢磨,準備搞個銷售計劃寫在紙上。


    趙廠長講做銷售要靠人際關係時,甄克淩頗自信滿滿。他有幾十個興元師範同學,有元霜菊舅舅這樣的親戚,還有鄉政府杜振羽、鄉煙草站鵬哥這樣的朋友,照說找他們銷售千把雙鞋應該是小事一樁。待他真正想把他們作為銷售客戶時,才發現能作指望的人微乎其微。


    找當官的親戚幫忙銷售效果最好,如堂伯、表娘娘,老婆舅舅,但“人窮無親戚”,他們生怕窮親戚給他們添麻煩,這些人考都不用考慮。興元師範的同學絕大多數在教書,他們也幫不上忙。費瑤她們四個女同學倒是背景硬,但問題是自己沒那麽厚的臉皮去找她們幫忙啊。


    數來數去,還隻有煙草站鵬哥可以一試。鵬哥為人豪爽,朋友多路子也廣,和鄉政府領導、高梁區煙草站站長都稱兄道弟。請他幫忙找柳樹坪鄉政府、區煙草站銷一百雙鞋,估計不成問題。


    甄克淩決定晚飯後去找鵬哥,到柳樹坪村天就已經黑盡,那時不會碰上柳樹坪小學的老師。自己停薪留出去打工,還是有些羞見老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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