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考”一天天臨近,六(1)班的三個任課老師就像瘋了,每天下午放學了都要把學生留下來補課。朱芳菲聲嘶力竭講應用題,曹傳世講各種類型的作文,甄克淩守著學生做自然實驗。等三個老師補完課,天都快黑盡了,老師們議論紛紛。


    李承嗣高興萬分,老師如此拚命,今年的“小考”成績肯定要放衛星。他說這才展現了藍天小學老師的拚搏精神。甄克淩卻清楚,三人固然工作敬業,也不至於拚到這樣,隻因心中實在太苦無法排解而已。曹傳世想著都可憐,四十多歲了書教得那麽好,年年盼轉成公辦教師,盼到今年又是一場空。


    有天,一彎新月已悄悄掛在山頭,甄克淩剛把補課的學生全部放走,隻聽操場裏有人喊了幾聲甄克淩的名字。甄克淩循聲走過去,湊到那人臉前才看清,原來是初中同學杜振羽。兩人初中畢業後第一次見麵,都喜不自禁,四隻手握在一起久久不能鬆開。


    杜振羽是甄克淩上初中時玩得最好的同學。初中學生一周須在學校寄宿六天,學校寢室條件差,學生隻能睡大通鋪,上下兩層,一層大通鋪可以睡二十來個學生。杜振羽和甄克淩在一個被窩裏睡了三年,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兄弟。


    中考後,甄克淩上了興元師範,杜振羽上了惠澤地區財經中專學校。甄克淩在校時兩人還常有書信往來,隻是再沒見過麵。杜振羽讀的財校是四年製,去年才分配到五貝子鄉政府工作。兩人工作的地方也相距不遠,竟一直未去探看他,甄克淩暗自慚愧。


    甄克淩把杜振羽迎進寢室,忙不迭地給他泡了茶,又去喊朱芳菲和姚慧心過來幫忙陪客。


    甄克淩介紹了雙方,客套幾句,四人坐下來聊天。幾年不見,杜振羽長高了,人又清秀,戴一副無邊框近視眼鏡,說話溫文爾雅,竟有一種英氣逼人的感覺。甄克淩瞥一眼朱芳和姚慧心,她倆眼中也分外有光。


    “這麽晚你怎麽來了呢?”甄克淩問杜振羽。


    杜振羽說:“我調到藍天鄉政府來了,今天下午才報到。聽說你在藍天小學,吃了晚飯就想來看你。”


    甄克淩問:“你不是去年畢業才分在五貝子鄉政府嗎,怎麽就調到藍天鄉政府來了呢?”


    杜振羽笑笑:“藍天鄉政府的公安員調到區派出所去了,調我來這裏當公安員。”


    “鄉政府還有公安員?公安員是幹什麽的?是不是和派出所的人一樣?”姚慧心瞪大好奇地眼睛望著杜振羽。她打小就在城裏生活,農村的任何事對她來說都很新鮮。


    “公安員啊,就是,怎麽說呢,就相當於是派出所的人,負責在鄉政府管全鄉的治安,可以抓壞人。”杜振羽費勁地解釋道。


    在虎坪小學工作一年,甄克淩認識了不少虎坪鄉政府的人,對他們有所了解。鄉政府是區公所下麵的行政機構,每個鄉政府大約有十幾個人,管轄三四個村。鄉政府的人還蠻有權的,杜振羽說的公安員很是威風,老百姓對鄉政府的公安員很有幾分畏懼。甄克淩親眼見過虎坪鄉政府的公安員,穿一身軍綠色公安服,隨身帶著一副手銬。有個虎坪村的混混犯了事,被那公安員逮到鄉政府門前,讓他雙手合抱一棵樹再給他戴上手銬,在烈日下曬了他一天,那混混後來在村裏就規矩多了。


    朱芳菲問:“怎麽就把你調來了呢?”


    杜振羽扶了扶近視眼鏡,看看甄克淩,又看看朱芳菲、姚慧心,笑而不答。甄克淩也望著她倆笑笑,她倆感覺到這話似有不妥,也尷尬地笑著。


    朱芳菲問得有些傻帽,怎麽會無緣無故地把他調到一個新單位呢,何況讓他當上頗有權的公安員,肯定是人家有背景嘛。同學之間哪個的父母是吃商品糧的,哪個的父母在當官,彼此門兒清。杜振羽爸爸在縣裏一家銀行工作,家庭經濟條件在初中同學中數第一。


    甄克淩聽說過,鄉政府配備公安員,除了區委書記同意,還要縣公安局同意。杜振羽參加工作不到一年就當公安員,甄克淩猜絕對是他爸爸出麵運作的。甄克淩看得很清,這年頭,要是沒關係沒背景,一星半點好事都不可能落到你頭上。


    甄克淩怕朱芳菲、姚慧心還問些傻不溜丟的問題,就把話題扯到杜振羽每天的工作上來。杜振羽講了自己經曆的許多趣事,朱、姚二人聞所未聞,不覺聽得津津有味。他說自己一年到頭其實就做兩件事:刮宮引產,收糧收款。意思是全年都在抓計劃生育和找老百姓收稅費。朱芳菲、姚慧心還是黃花閨女,聽到刮宮引產此類言語,羞得臉紅耳赤。


    學校工作太單調,就是周而複始備課上課改作業,絕大多數老師極少有接觸社會的機會,久而久之就與社會脫節了。杜振羽今晚聊的不過是些平凡瑣事,竟讓朱、姚二人大開眼界,對杜振羽佩服得不行。甄克淩也心馳神往,要是自己能改行也當個行政幹部多好。四人直聊到深夜還意猶未盡,甄克淩說太晚了改天再聊,才散了。


    第二天晚上,甄克淩去鄉政府找杜振羽玩,給他分的寢室在二樓,居然是個大套間,很寬敞。裏麵是臥室,外麵是客廳。甄克淩震憾了,假如學校能分給自己一套這樣的房子,完全可以用做婚房。可學校的房子都是低矮的瓦房,教師寢室都是窄窄的單間,放一張床後再擺兩把椅子都困難。


    杜振羽剛從村裏迴來,身上的公安製服還沒換。甄克淩要他把衣服的風紀口扣好,戴上平頂大簷帽,再轉一圈,真是威風凜凜,活脫脫就是個派出所公安幹警。甄克淩羨慕死了,要杜振羽脫下來讓他穿穿。杜振羽說他還有兩套。於是找了一套讓甄克淩穿上,可衣服上沒有紅領章和臂章,又沒大簷帽,甄克淩穿上就不倫不類的。兩人都穿著公安製服,做了“立正”“稍息”幾個動作,甚覺滑稽,不禁哈哈大笑。


    兩個最要好的同學,分別五年多再聚,自有說不完的話,竟有些依依不舍。當晚,杜振羽留甄克淩就在他寢室過夜,兩人同睡一床,仿佛迴到了初中同學那幾年。從此,甄克淩差不多每晚都去找杜振羽玩,夜宿在他寢室。


    和杜振羽一起玩了半個月,甄克淩對行政幹部的了解漸漸多了起來。怪不得好些老師要改行去當行政幹部,卻從沒聽說一個行政幹部改行當老師。


    鄉政府的行政幹部,要挨家挨戶督促農民種好莊稼和白肋煙,一個不漏地把打算超生的大肚子女人捉去刮宮引產,一分不差地找老百姓收齊農業稅和“三提五統教育附加費”。天天往老百姓家裏跑,一年到頭放不了幾天假。行政幹部經常說他們的工作太苦太累了。


    然而,行政幹部似乎是個人人豔羨的職業。杜振羽道出了其中奧秘。他們早點晚點上班無所謂,下雨天可以躲在寢室裏打麻將或紙葉子。進村了村幹部自然會請吃飯,給老百姓幫了忙他們往往會送個臘豬蹄。年終,鄉政府通常會給每個幹部發一千塊錢的獎金。隻要能力不是太差,主動向領導靠攏,升官是遲早的事。


    所謂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甄克淩覺得杜振羽簡直就是他的人生向導,當他正在漫無邊際的黑夜裏苦苦掙紮之時,杜振羽給他送來了一束亮光。他仿佛看到了活得像個人的希望之路--改行當行政幹部。杜振羽卻告訴他,不是人人都適合當行政幹部,老師一般都很高傲,慪不得氣,在行政上混不下去的。甄克淩又猶豫了。


    有個星期天,甄克淩迴到家裏,母親說想在自家自留山裏砍十幾根鬆樹,紮二三十把木椅,寫申請去村裏辦砍伐證,村書記硬是不在申請書上簽字蓋章。母親問甄克淩能不能找個幹部給村書記打聲招唿。


    甄克淩最恨欺壓百姓的村幹部了,給母親壯膽說,他不簽字您就不辦證了,去山裏砍就是,自己山裏的樹砍了還怕他?母親說,不辦證砍不得,村幹部要給林業站告狀,砍一個立方的樹就會抓去坐牢。甄克淩這才知道林業管得嚴得很,又不認識一個行政幹部,找不到人給村書記打招唿辦證,心裏一直恨恨地卻又無可奈何。


    杜振羽調到藍天鄉政府來,甄克淩想起了這事,試探著問杜振羽可不可以幫個忙。杜振羽滿口答應,還說這算個什麽事,三天之內負責給你辦好。他專門跑了一趟林業站,找到站長說了,站長一聽大怒,說這個村幹部當不得人,他不簽字算了,直接給你同學辦一個就是。他要辦公室的人拿出空白砍伐證,拿筆在上麵刷刷寫幾筆,要辦公室蓋了公章,遞給杜振羽。


    杜振羽繪聲繪色講給甄克淩聽,甄克淩覺得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這一刻,他暗下決心,無論如何,這輩子一定要改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中師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讀書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讀書貓並收藏中師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