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克淩把課表、值日表背麵抹上漿糊,貼在寢室辦公桌前窗戶旁邊牆上,隨時可以看幾眼,這樣就不會誤事了。


    值日表上排的甄克淩九月二號值日。早上起床後,他又細細看了牆上那兩張表,默記了兩遍作息時間。昨天上語文課完全搞砸,今天值日再不能出幺蛾子了。


    早飯前,甄克淩邀龍、元、易三人,找到了掛在樓梯下麵的鍾,按杜主任說的方法,每人試著敲了幾遍。


    那鍾,其實是個汽車上的輪殻鋼圈。用一根八號鐵絲拴住,吊在樓梯背麵,剛好一人高。輪殻凹槽裏放著一把小鐵釘錘,用它敲擊輪殻,聲音很是洪亮。


    明天是星期天,放一天假,甄克淩四人的心早飛了。


    甄克淩每次敲鍾時,都用力狠狠地砸,似乎這樣時間就過得快些。好容易盼到給學生整隊,以為可以直接放學,陸校長又上台講話,耽擱了半個小時。


    一放學,龍仁甫急匆匆地走了,他說要迴家幫他爸媽挖洋芋。甄克淩邀元霜菊、易寶珠一路迴家。元霜菊笑笑說,你們先走,她在後麵來。


    甄克淩和易寶珠剛出校門,對麵一輛高大的紅色摩托唿嘯而過,停在教室旁邊樓梯前。迴頭一看,車上下來一瘦高個子,直奔樓梯而去。


    易寶珠捂口淺笑,望著甄克淩說:“那就是她男朋友。”


    甄克淩“哦”了一聲,不置可否。易寶珠很會察言觀色,再不提這話題。


    易寶珠家就在甄克淩家山腳下那條小河對岸。甄克淩陪她從學校步行到家門口,易寶珠說進屋去喝杯茶再走,甄克淩說算了,還要早點迴家。其實他今天沒打算迴家,他急著脫身要去找李承嗣。


    李承嗣家就在區公所背麵半山腰裏。讀師範時,甄克淩經常跟李承嗣到他家玩。有時一玩幾天,晚上兩人就同睡一張床。


    李承嗣家的房子也是三間瓦房,二層,不過牆是青石砌的,再用石灰漿抹平,室內又高又寬敞。甄克淩好羨慕,夢想將來自家也修個這樣的房子。


    日薄西山時分,甄克淩終於到了李承嗣家院壩裏。此時,殘陽如血,暮色美不勝收。甄克淩卻無心欣賞美景,他在烈日下差不多步行了三十裏路,汗流不止,精疲力竭,癱坐在院壩一塊石頭上,氣喘如牛。


    李承嗣正坐在堂屋中間,抱一本《普通中小學校長工作手冊》在看。聽見院壩裏有動靜,出來見是疲憊不堪的甄克淩,很是詫異,問道:“天都快黑了,你從哪裏來的嗎?”


    “嗣哥,我從虎坪小學直接來的。我要幹死了。你快給我倒杯冷水喝哈。”甄克淩喘著粗氣說。


    李承嗣忙進屋給他端出一大搪瓷杯子涼茶遞給甄克淩。興元縣農村人有個習慣,下地前泡一大盆或一大杯茶涼著,種地迴家好痛快地喝。


    甄克淩站起來,雙手捧著搪瓷杯“咕嘟咕嘟”一飲而盡。


    李承嗣心細,把甄克淩領進堂屋坐下。拿個臉盆倒了些開水,又去廚房舀一瓢冷水摻在開水裏,用手探探水溫合適了,再遞給甄克淩洗了臉和手。


    又問清甄克淩還沒吃晚飯,李承嗣就去屋旁菜地叫他媽媽迴來,給甄克淩煮了一大碗臘肉麵吃了,兩人才提著椅子到院壩中間,麵對麵坐著。


    “嗣哥,我今天是專門來找你商量個事的。”甄克淩鼓起勇氣說。雖然是兩人鐵杆兄弟,但老是給別人添麻煩還是很不好意思。


    “你說。”黑夜中看不清李承嗣的表情,甄克淩能夠想像出他的冷峻。


    猶豫幾秒,甄克淩說:“我講第一課就失敗了,學生不聽我的。我可能不是教書的料子。”他把昨天的事詳細描繪了一番。


    “你接著說。”李承嗣口氣仿佛更冷了。


    “這幾天我在想,男人一輩子教書沒得任何前途。”


    “你再接著說。”


    “我可能是個一輩子遭孽的命。”甄克淩越說越心裏發虛。


    “還有麽子說的沒得?”


    “......沒得噠。”甄克淩有些害怕起來。


    李承嗣從心底愛護著甄克淩,就是見不得甄克淩一遇到困難就想放棄的個性。他批評過好多次,但甄克淩就是改不了。大約性格是與生俱來難以改變的,不然怎麽有“性格決定命運”這一說呢。


    今晚,聽李承嗣口氣好像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嚴肅。


    沉默良久,李承嗣緩緩問道:“那你說哈,既然是這麽個情況,你打算怎麽辦?”


    甄克淩說:“我就是心裏矛盾得很,又不知道怎麽辦,才來找你商量的。”


    “硬是覺得教書沒得出路,有本事就不要這個工作了嘛,想搞麽事搞麽事。”李承嗣很惱火甄克淩這樣患得患失,故意說得尖酸刻薄,想把他刺痛。


    甄克淩萬沒想到李承嗣會這樣說他,刹時思維停滯,呆若木雞。


    見甄克淩半晌不語,李承嗣逼問:“你想清楚沒有,辭不辭職?”


    “好不容易有個工作吃商品糧,要我辭職還是不行。”甄克淩囁嚅著說。


    那些年代,隻有國家幹部公家人才夠資格吃商品糧,每個月到區糧管所,去稱一次糧食不用給錢,是無數農村人的夢想。除非腦子出了問題的人,才會主動拋棄吃商品糧的身份。


    “那不就行了,既然不想辭職,沒得其他的選擇,就必須把書教好。”李承嗣語氣這才柔和下來,給甄克淩講了很多例子,鼓勵他勇往直前,不可畏首畏尾。


    他說,麵對困難就像麵對敵人,你不打敗它,它就會把你打趴下。這句話,後來甄克淩一直刻骨銘心地記著。


    兩人說著說著,就說到女人來了。男人嘛,在一起隻有聊有關女人的話題才會起勁。


    那時,興元師範招的學生除了成績要好,還要長得好。報考師範得過麵試關,醜八怪是不可能錄取的。因此,校園裏多的是美女,引得一些混混經常在校門口晃悠。


    學校禁止談戀愛,但每個班都有幾對悄悄在談,有幾個年輕男老師還和女學生結了婚。臨近畢業那學期,一開學,學生都得在家鄉學校實習一個月,返校就會傳出好多女生已經找了男朋友,個別女生的肚子還大了。


    李承嗣眉飛色舞,他一直暗戀的同班同學姚秋雨,這次分到藍天小學來了。


    姚秋雨她爸是城關鎮初中特級教師。姚秋雨大約深受她爸影響,舉手投足無不顯出才女氣質。


    師範同學三年,李承嗣對她神往卻一直不敢表白。這下天賜良機把兩人分到了同一學校,他覺得馬上就會手到擒來,要甄克淩給他參謀參謀,以哪種方式表白效果最好。


    甄克淩頭搖得像撥浪鼓,說自己想都不敢往那方麵想,當不來參謀。


    甄克淩說的是實話。家裏太窮了,好像從來沒女生正眼瞧過自己,當然更不敢喜歡哪個女生。他將自卑深深地埋在心中,拚命讀書取得優異成績使自己稍有一點自信資本。


    讀完師範一年級,暑假裏甄克淩收到一封信,居然是同班一個女生寄來的,還有一張黑白登記照。女同學長相不算漂亮,但也端莊賢淑。這是生平第一次收到女生的信,他躲在樓上一遍又一遍細品女同學的意思,沒看出是想和自己好。那她為什麽又要給自己寫信呢?


    他沒有迴信,怕女同學不是那個意思自己受不了打擊。但他寧願相信女同學是向自己示愛,一直保存著那封信,也保存著想象中愛情的美好,直到報到上班那天早上才燒掉。


    窮小子會有愛情嗎?這個疑問甄克淩一直沒得到答案。分配到虎坪小學那天,他似乎找到了答案,愛情與貧窮無關。於是,他毅然決然燒掉那封信,燒掉了之前所有的美好幻想。


    甄克淩沉浸在顧影自憐的迴憶中,李承嗣卻興致盎然地遐想他和姚秋雨的浪漫未來,仿佛明天姚秋雨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突然,李承嗣冒一句:“要不要給你介紹一個,才分到我們學校的姚慧心我看可以。她爸是城關鎮一小校校長。”


    甄克淩脫口而出:“不行不行。她是城裏人,我家太窮,我配不上她。”


    李承嗣一時無語。許久,他才對甄克淩說:“你這個人的最大弱點,就是遇到一點困難就妥協了,自暴自棄。”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餐,甄克淩說先迴家看看,下午去虎坪小學。李承嗣也要去藍天小學,他剛當校長,好多事情等著他處理,隻得周末加班。


    李承嗣騎著自行車,把甄克淩送到他家山腳下。


    臨別,李承嗣語重心長叮囑道:“我明白你昨天來找我的意思,昨晚我思考了很久,送你兩句話,聽不聽得見去在你。第一句話,你覺得教書沒得出路,沒找到新的出路之前隻能安心教書;第二句話,當老師就必須把書教好,教不好書的老師在學校永遠抬不起頭。你什麽時候有空了再來找我,我帶你去教育站看特級教師示範課錄相帶,你很快就會把課講得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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