撚著短須略作醞釀,百裏燕發出第一問:


    “今天下間諸強林立,我鹹國人少土地寡,三十年內何策可謀圖強。此問作答之前,本侯置一前提,圖強之法不得以兵戈為利,除此之外,其他皆可暢所欲言。”


    一言既出,坐下青年才俊議論迭起,薛崇長子薛亦不解先問:


    “永興侯可否明示,為何不得以兵戈開疆拓土圖強。”


    “少侯問的好啊。”百裏燕肯定道,接著又說:“我鹹國自二十六年前中原大旱,至七年前黑巾平定,近二十年間,連遭天災人禍與戰亂,本國損失人口近三成,精銳青壯以大為銳減,故以戰圖強,必以犧牲我鹹國百姓青年為代價,時常日久必成內患,故置此大前提。


    但並非說刀槍入庫自廢武功,該動兵時自當動兵衛土守家禦國。鑒於諸位才俊專於經營而不悉軍務國事,未免信口開河,故置此前提。”


    不用武力謀求天下統一張那是笑話,沒有哪代王朝的統一是用嘴皮子和金錢堆起來的。


    鑒於當前微妙的形勢和永興城的工業能力,這群小夥子並不清楚十萬支步槍和十萬支長矛的懸殊關係,他們的認知仍停留在冷兵器和早期簡陋火炮層麵,此時談論用兵圖強不太現實,也起不到考察的目的。


    同時今天的談話或多或少要傳達外界,百裏燕以三十年為期,不以武力謀求擴張,既是給輿論定下個基調,百裏燕和鹵侯達成了一致,為了謀求經濟利益,短期內不會大舉用兵。三十年不大舉用兵或許不太可能,但短期內是可能的。


    詳盡闡明緣由,仲侯薛成次子薛宋起身略施一禮說道:


    “在下薛宋,鬥膽先答永興侯此問。”


    “薛公子勇氣可嘉,但說無妨。”


    “謝永興侯。”收起禮數,薛宋繼續說道:“在下以為,圖強大致可分兩者,其一治政,其二兵戈。永興侯為我王謀強以來,兩措並舉而有今日。若細究其中利害關係,不計將帥強弱,但凡用兵說簡單了是車馬輜重糧草供應,但說大了,用兵歸根到底是用的錢糧,而錢糧取自於民,既與民相關,便不得不問治政。因此戰爭之前,治政重於用兵。


    當年永興河惡戰,兩法並舉,實屬無奈之選擇。想必如若能提早三年推行新政,或許鹹軍便不會遭致此後糧荒之災。


    常言道不打無準備之仗,如今永興侯不以用兵圖強,在下以為治政仍大有可為之處。正如大廈樓宇起於平地,人人隻見平地之上的華美威儀,而不見平地之下的牆根基石是一個道理。故不以兵戈之利圖強,是為留待轉還餘地謀取國內夯實根基。


    以上乃在下一點拙見,若有不足之處,誠請永興侯指點。”


    言畢,薛宋徑自坐下,其他人等議論紛紛,百裏燕不動聲色,既沒有表現出讚許,也沒有強烈的否定,他口氣平平說道:


    “薛公子分析透澈思慮嚴謹,所議合理值得讚許。”


    百裏燕用了“分析透澈,思慮嚴謹,所議合理”這十二個字點評概括了薛宋的作答,最後還不忘以值得讚許肯定了一番。然這十六個字結概括一下可以濃縮成四個字“中規中矩”。


    這個表揚在當下其實已經了不得了,至少薛宋的思想已經跳出了絕大多數當今人的思維認知,占到了另一個高度層麵。


    所以“分析透澈,思慮嚴謹,所議合理”十二字沒錯,值得讚許也沒錯。但認知的深度仍跟不上未來社會正在深刻變化的國情,所以隻能說是中規中矩。


    此時左側第一排第三張長案後站起一青年,青年一席緋色錦緞直裾,肋下佩一短劍,身形修長麵目俊朗清秀。青年先向正坐薛崇、百裏燕深施一禮後自報名姓:


    “在下薛鍾,向永興侯作答。”


    “公子鍾請說。”


    “謝永興侯。在下以為,不以兵戈圖強,並非真不以兵戈圖天下。而今兵戈早已易形,常人所見兵戈非是金鐵之利,而是金銀珠寶絹帛布匹,乃至一粒米一枚銅錢,甚至可以是一雙鞋,皆可為兵戈。


    且此兵戈對內可造福百姓惠及社稷,對外便是一把無形利器毀人滅國於無形,是為殺人不見血,奪人性命不償命的快刀。


    故而可不以金鐵之利取天下,卻可以金銀物力安內而攘外,坐收雙倍之利。


    因此在下以為,應大力發展工商,同時扶持農桑,擴大鹹國物產積蓄物力財力,以商貨控天下,以金銀美器腐化敵心,最後後再以金鐵兵戈摧枯拉朽橫掃寰宇,從此天下可定矣。”


    薛鍾所言令百裏燕為之一動,此策與他布局不謀而合,確切的說薛鍾距離看透世界的本質隻一步之遙。


    從本質上而言,統一既有的中原版圖,以當下的通信條件,技術儲備,依靠武力是無法完成政治統一的,因此隻能以分封的形勢完成名義上的統一。而統一的維持不僅是軍力的震懾,更是經濟和行政的高度統一。


    自中原有史以來,軍事的統一十分簡單,四五十年便可推翻舊朝新立天子,真正的行政、經濟的統一,通行交通的落後被遼闊的版圖所無限放大。


    因此軍隊依賴中央經濟輸血轉變為軍隊對地方的寄生,形成地方山頭主義乃至土皇帝,放到當下既是諸侯,於是更談不上行政上的統一。


    如今鹹國經濟與技術的高度發達,形成自內而外的經濟引擎,中原所需一切工業產品均離不開鹹國,時常日久,商品經濟潛移默化削弱各地諸侯對自己治下百姓的有效統治,當百姓需求無法得到滿足,既動搖了其他諸侯的治政根基。


    正如薛鍾所言,屆時以金銀賄賂,以精美物器腐化,最後兵鋒所指無不摧枯拉朽所向披靡。此時已不難發現薛鍾此舉何嚐不是以金錢開路,以武力脅迫,誘發顏色革命,最後外國介入的現實版本。


    但想到細處,百裏燕慎重起見不能點頭肯定,他遂是說道:


    “公子鍾此言不失為良策,但天下是梁天子的天下,我鹹國寄於天子之下,當守臣子本分。且我鹹國雖盛,卻隻得十一郡之地而輸財與天下,不免有些自不量力啊。此議可為公子一家之言,日後若有用處,公子當不吝才華替大王分憂。”


    “永興侯指教的是,在下領受了。”


    薛鍾所言句句金玉良言,但也句句要人性命,甚至要了他的命。適當的打壓和肯定,不至於讓他鋒芒太露而夭折。


    以百裏燕的規劃,爭取二十年的大和平環境,全麵推動“工業化、電氣化、機械化、教育普及化”的四個化,既有形成的內閣強而君權弱的政治體係不在繼續向前推動,旨在二十年內迅速完成教育人群和工業人口增長,為下個二十年奠定統一版圖,實現政治的高度統一而努力。


    因此二十年內鹹國工、商兩業勢必以幾何倍數爆發式增長,二十年後滿足中原人口的基本工業品和必需品供應將不是問題。


    薛鍾能認清這一形勢,說明他詳細推算過過去二十年間永興城產能的速率,以及基礎技術遠景。他不說,是因為三言兩語說不清,他隻要表達核心思想,既完成了自己想要表達給百裏燕知道的信息。


    而時下多數人根本未曾意識到鹹國日後有寄養天下的產能和經濟實力,因此薛鍾的思想無法被多數人接受,甚至是狂言。如果百裏燕表示了肯定,那意味著百裏燕有此打算,且完全做得到,這才是最大的麻煩。


    天下一統不僅僅是經濟和戰爭準備,前期不可見的政治較量往往比軍事上能取得更多的成績,同時政治上得不到的,軍事戰爭往往未必的得到。


    梁天子首先是個麻煩,名義上天下還是梁天子的天下,鹹國狂言要一統天下,政治局麵將十分被動。更別說得到百裏燕的肯定後,不久便會有所反應。


    所以梁天子這堵牆短期內是不能推的,誰推誰就是被砸死在牆下的那頭蠢驢,因此與推倒梁天子有關的一切敏感話題都是禁忌內容。


    同理,百裏燕二十年來如一日的嚴守經濟、技術秘密,正是這股力量對當下衝擊太過巨大,以至於等不到根基長成便會夭折。縱然現在根基已成,但也沒到可以大放厥詞的地步。


    貿然陷入天下諸侯的包圍網中,鹹國原料外需這塊最大的硬傷將成為嚴重削弱鹹國產能的致命傷。


    適當打壓激進情緒,更有利於繼續韜光養晦做大基本盤麵,免得被梁國槍打出頭鳥,被人落井下石。


    薛鍾言畢,陸續又有幾人作答,內容或保守或很過於樂觀,對此百裏燕態度始終一成不變,褒貶各半,平庸的鼓勵一番,激進的壓製一下,不表現出偏好任何一人的姿態。


    青年才俊輪番作答,言盡各自所想,百裏燕與鹵侯交換意見,準備結束第一問。


    “可還有人作答。”百裏燕問道下麵,眾人搖了搖頭,正值百裏燕準備第二問時,那個坐在左側第三排最外挨門的瘸子,起身向百裏燕行禮:


    “在下薛博林,見過永興侯。”


    “哦,薛公子請說。”


    百裏燕態度明顯冷淡許多,薛博林一直未有舉動,他以為此人應是比較識趣的,不想臨了突然開口,不免讓人覺得心裏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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