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許,管事引百裏燕(既魏賢)到中庭內堂,一年近六旬頭發花白,著一席錦衣直裾老者,氣定神閑坐於堂上喝茶。見百裏燕徐步而來,目光老辣掃過一眼:


    “魏大人,請坐吧。”


    百裏燕暗中略是打量一眼,深施一禮道:


    “魏賢見過鹵侯。”


    “免禮。”


    “謝鹵侯。”


    徑自坐向右席,少時婢女送上茶點隨即退去。鹵侯這時說:


    “魏將軍少年英雄得誌,如今威震中原,本侯欽佩之至啊。”


    薛騰一番稱讚,百裏燕心知這也僅僅隻是客套之辭。


    去年大婚,滿城權貴無不是競相賀喜,也隻有薛騰鹵侯府隻送賀禮不派人參加婚禮,可見鹵侯此人對時局的把握極為克製,不會輕易表露立場和態度。


    “鹵侯過獎了,魏某受大王與趙帥厚恩,不敢不效死命,至於名利得失,都是身外之物,在魏某看來,名聲越大,未必是好事。”


    “看來魏將軍見識果然與眾不同,不知魏將軍此來侯府所為何事呀?”


    “實不相瞞,在下此來是為鹽梟之隱戶之事。”


    “哦……”薛騰應了一聲,未動聲色,也無法從臉上隱隱的褶皺中解讀出任何內容。


    百裏燕猜想,興許是薛騰已經料到,但卻沒想到自己會如此直截了當。


    想到這裏,百裏燕繼續說道:


    “魏某深知侯爺麾下有隱戶無數,而這些隱戶終年疲於煮鹽、種草,鹽梟從中獲取驚人利益,故而鹵侯對魏某之新田製雖未反對,但日後若是推廣至全國,怕是沒有侯爺首肯,魏某的治粟內史怕是也要做到頭了。”


    “嗬嗬……”鹵侯冷笑道:“那魏將軍的意思,是想讓本侯知難而退嘍?”


    “侯爺言重了,但凡是變則通,不變則不通。魏某雖不精通營鹽之事,但對煮鹽之事還是頗為了解的。煮鹽所需之種草、割草、挑水、熬住、轉運糜費人力甚巨,以鹹國二十年來每年輸往孫國、徐國、衛國、誌國、千嶽山之鹽,至少需要十二萬人至十五萬男女用於製鹽,算上老少家小恐怕要二十五萬人,若是魏某有所冒犯,還望侯爺見諒。”


    百裏燕一席話不重,薛騰心頭卻是一陣天翻地覆,臉上微微起伏的褶皺可見心中的震驚何等劇烈。


    “魏將軍有話直說吧,本侯洗耳恭聽。”


    薛騰口氣隱有不快,百裏燕心知若是再逼一步,薛騰定下逐客令。於是收斂起態度又說:


    “魏某不敢,魏某此來並無意冒犯鹵侯,而是有一法獻於鹵侯,若能用此法,不僅鹽產可翻數倍數十倍,所耗費人力僅僅是當下的十分之一甚至十五分之一,隻是不知鹵侯可願采納。”


    薛騰又是一驚,全無聲色的臉上愣也是掀起波瀾:


    “魏將軍,此言莫非是兒戲!”


    “魏某絕無虛言,鹵侯可曾聽聞曬鹽之法?”


    “曬鹽?如鹽霜那般將海水曬幹而得白霜法。”


    “正是,若能興此法,可敵十數乃至數十萬人力。”


    鹵侯聞訊卻是大笑,隱有嘲諷之意:


    “嗬哈哈……”


    “侯爺莫非知道此法?”


    “本侯敢問你魏大人,可是挖坑將海水灌入其中而後任憑日曬雨淋而得白鹽?”


    “正是,不知侯爺何意?”


    “那本侯問你,這海水如何引入坑中,又如何不令坑中海水滲入地下,這些魏大人可曾考慮。”


    “哦……原來鹵侯是擔心此事,實不相瞞,在此之前確實難以實現,而今已能實現此法。”


    曬鹽法需要挖掘鹽池,而後將海水引入鹽池當中。但是有兩個技術問題在當下難以有效解決,以是如何將海水引入鹽池,二是如何防止海水滲透地下而流失。


    若要挖掘鹽池,必然要臨近海灘,海水灌入鹽池後,因沙土鬆軟很快滲入地下。第二是海水引入方法。當下僅能做到以人挑肩扛的原始辦法,將海水一桶一桶的灌入鹽池,而且一邊灌一邊往地下滲透,因此效率極為低下。


    但永興河幹船塢挖掘建城之後,如何引水排水問題已經解決,同時完全可以利用潮汐法引入海水,關鍵技術是水門的閉合與密封問題。


    鹽池可通過並聯引水渠,通過單個或多個水渠出口通入海中,水渠出口以水門閉合,而後在漲潮時開啟,將水海水引入鹽池,退潮後即刻關閉水門。鹽池深度低於水渠,水渠呈倒斜度通往鹽池,以防止鹽池海水迴流入海。


    如此可將鹽池挖在海灘之外,而後以粘土夯實地麵,放火燒硬,鋪青磚,或是再過幾年水泥產量增加,可鋪設水泥,防止下層幹鹽被泥土所汙染。


    鹽池投入初期滲水現象依然存在但,初期之後,鹽水滲入石磚和夯土之間,形成結晶體,進而增加了防水性,可從根本上解決曬鹽法效率低下的問題。


    “侯爺,曬鹽法若能實現,不僅所需之人力大大減少,出產量能比之前更高,所需費用也更低。侯爺為何不妨在鹵城挖掘十個鹽池以作示範,若覺可行,再做推廣也不遲。”


    “魏將軍曬鹽新法若是真好,不會平白無故的獻於本侯吧。”


    “鹵侯大可不必擔心魏某將隱戶編入戶籍遷往他處。”


    “那你要怎樣?”


    “隱戶盡數編入戶籍,就地安置耕作農事,至於日後是否推行授田法,可留待日後再做商討,鹵侯以為如何?”


    “如此說,此事還有商量餘地?”


    “隻要鹵城鹽梟能從曬鹽法中獲取此前利潤,甚至更多,便有商量餘地。若是不能,就當魏某此法無能,魏某從此不再過問。但若成功,還望侯爺坦誠相待,魏某也決不會為難鹽梟。”


    薛騰可謂老奸巨猾,其所說“還有商量餘地”並非是指新式曬鹽法取代人力煮鹽法,由此產生的政策慣性帶來的勞動力解放,而是新式製鹽法成功後,鹽梟不想放手十幾萬隱戶,而是想擴大生產規模,亦或是挪作他處產生經濟收益。


    這既違背百裏燕初衷和先行新政宗旨,同時在付出利益之後,也沒得到任何交換利益,如此豈不是為他人做嫁衣的賠本買賣。


    但鹵侯薛騰背景又極為特殊,不能強來硬的,隻能退而求其次,將隱戶勞動力從煮鹽法中解放後,就地安置發展農業,同時還要默許安置人口所得收益,要多半分給鹽梟。由此才能換取鹵侯在日後新政推行當中的配合,以此壓製其他權貴的反對。


    薛騰此時撚著白髯沉默了很久,一雙老辣的目光左右打量著百裏燕,試圖從他臉上細微的神色揣摩出蛛絲馬跡。


    沉寂片刻,薛騰右手握起桌上的木製茶具,端起後又是放下說:


    “早聽聞魏將軍精通醫術,不知魏將軍對育子之術可有心得?”


    薛騰話鋒鬥轉而言他,讓百裏燕始料未及:


    “魏某早年以醫術出道,乃謀生之本行。今觀侯爺起色甚佳,不似是隱疾之相,侯爺為何突問此事?”


    “嗬哈哈……”薛騰大笑:“並非本侯有疾,本侯是問魏將軍,對育子之術知曉幾何?”


    “這育子之事,多乃無常定數,並無常數,魏某恐怕是無能為力。”


    薛騰想要知道有沒有生兒子的辦法,但生男生女都是隨機概率,除非通過b超診斷,如果是女孩就墮胎,然後繼續懷孕,幾乎無法以藥物幹預。


    就當下而言,可通過孕婦左右手脈搏壓差,大致推斷是男是女。理論上懷孕期間,男嬰和女嬰在體內形成的脈搏壓強,與孕婦脈頻重疊後,存在兩種差異,由此可以大致判斷出是男孩兒女孩兒。


    但百裏燕多年診斷經驗來看,準確率也隻有三成,很多時候與食物、環境、心情、體質有很大關係,外因稍有變化,便會導致判失準。


    百裏燕隻以為是薛騰想要兒子,殊不知薛騰野心更大:


    “魏大人誤會本侯之意啦。”


    “嘶……那侯爺是何意?”


    “本侯外甥女送入太子府已有近一年,卻遲遲不見動靜,本侯甚是憂心呐。”


    “哦,是太子側妃。”


    西寰生下一子薑拓之後,鹹王著手張羅太子薑蟄側妃人選,鹵侯外的甥女廉薈入選太子側妃,嫁入太子府。


    按薛騰的說法,過去快一年時間,房事也相當圓滿,但是遲遲懷不上種,生不下男嬰,讓鹽梟家族很是操心。非但是廉薈遲遲懷不上身孕,其他受過太子寵幸的女子都沒懷上。


    要說不育是小概率事件,也可能是薑蟄尚未完全成熟,生育能力較弱,但要說八九個女人中隻有西寰一人懷孕,其他都沒懷上,這個概率未免也太低了。


    難道就隻有西寰運氣好?這顯然不是不育的問題。


    可要說下藥,西寰能給其他女子下藥,還能給鹽梟的直係血親下藥?西寰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即便氣焰再囂張,她也沒這個膽子。


    此前百裏燕還不覺得有什麽問題,薛騰如此一說,倒是極為反常。而薛騰剛才沒明著正麵迴應隱戶的問題,顯然是要保障其下一代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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