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紙筆可是稀罕物,貴的很,貧窮人家根本買不起。翠兒娘手頭這些還是男人離開前留下的,她舍不得浪費,便收了起來,不到重要時刻是不會拿出來用的。


    每當想寫字的時候,就以樹枝為筆,大地為紙,以解相思之苦。


    翠兒學寫字時也是這般,在她娘的監督下,每日練夠一定的時辰,風雨不改。


    她先前不明白娘的用意,認為農家子女學這些做什麽,又不考狀元,有力氣就成。可她娘堅持,一刻懈怠也不允許。


    翠兒也是在看了信才明白她娘的良苦用心。


    因為男人曾經說過,讀書能明是非知禮義,哪怕是女孩子,不用考狀元,哪怕是農家子,看著對今後的生活毫無用處,實際卻有著深遠的影響。


    他說將來若是有了孩子,無論男女,他都一定會手把手的教孩子認字讀書,識禮明理。


    如今孩子有了,可男人卻不在了。


    翠兒娘教她認字讀書,不僅是為了他們當初的諾言,也是自我的一個安慰,自欺欺人的騙自己男人還在,他一直在教孩子讀書識禮。


    信裏對男人的身份隻字未提,隻是迴憶翠兒她娘和男人之間的甜蜜時光,訴說思念。偶爾也會提及翠兒,說她越大越像他,還會講一些生活上的瑣事煩心事。


    就像是尋常夫妻聊天相處一樣,翠兒她娘以此欺騙自己男人還在身邊,他們還像從前一樣幸福美滿。


    也是看到這封信翠兒才明白,她娘在彌留之際,那欲言又止的斷句的深刻含義。


    她娘心裏一直都深愛著這個男人,期盼著男人能迴來,又懼怕他的出現。


    多年的杳無音信,無果的等待讓她娘心生畏懼,害怕這一切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男人早就在某個不知道的地方另結新歡,結婚生子,兒孫滿堂。


    她娘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一定會瘋掉。


    除開這些,翠兒知道她娘在說出那番話時還有滿滿的不甘和對愛人的思念,因為她再也等不到心愛的男人了,即使他迴來,她也見不到了。


    那一刻起,原本對男人滿懷怨恨的翠兒,心底的恨意突然又沒有那麽強烈了。


    從前,她的恨來源自己被欺負時的無能為力和娘的悲傷。後來長大了,她能自己保護自己,她對男人的恨便隻剩下他對娘的辜負和傷害。


    現在她明白了,她娘心裏其實是愛著這個男人的,致死都惦記著他,這樣強烈的愛意,讓她又如何恨得起來。


    她知道,娘一定不願意她對自己的爹懷著恨意。臨終前將那塊玉佩給自己,也是希望她終有一天能認祖歸宗。


    翠兒是個孝順的孩子,既然是她娘期盼的,她又怎麽會去違逆。


    將信中的內容一一看完,翠兒收拾了遺物,按照她娘臨終前的遺願,將屍身帶進山裏,到指定的地方安葬。


    安葬的地方她娘在信中有所提及,那個男人還在的時候,兩人就曾有過約定,百年之後,便合葬在最初相遇的地方。


    她娘沒有說明和男人相遇的經過,隻提了一個位置,交代在她過世後,將她安葬在那裏。


    她娘還有過遺言,不必在墓碑上刻字,留個空碑就好。


    翠兒心中大驚,哭鬧著不願。無名無姓的空碑,娘是連她這個女兒都不想要了麽?寧願無主的來去。


    她娘沒有深入的解釋原因,隻說是自己不配,擔不起原有的姓名,也不願用如今的名字。


    翠兒不解,卻沒來得及詢問,她娘就徹底的閉上了眼。


    數不盡的絕望將她淹沒,她痛哭,她傷心,卻無能為力,因為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娘的名字。


    翠兒第一次覺得自己對爹娘的了解是那樣的少,不配為人女,竟連自己爹娘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第一時間想到了牛爺爺和牛奶奶。他們一直對娘和自己十分照顧,就像是對自己親閨女親外孫女一般。她覺得,他們一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事實證明,她的猜測是對的。老兩口在聽到她娘無字空碑的遺願後,眼底滿滿的沉痛和無奈,那一聲賽過一聲的沉重歎息,無一不昭示他們的心知肚明。


    可他們除了歎息就隻是告訴她,按她娘的話去做。其他的,就再不願多說。


    翠兒明白了,他們和她娘之間似乎達成了一種默契,關於從前的那些往事,關於她爹,他們都一致死守著不對她開口。她不解,她疑惑,卻沒有辦法,隻能按照她娘的意思去做。


    她嫌空碑太過淒涼,便自己做主,在碑上刻了‘亡母’兩個字。


    從那以後,翠兒便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自己一個人生活在山腳的屋子裏,除了牛爺爺牛奶奶,她鮮少再與外人接觸,一心守著娘親留下的屋子,與山林間的田地為伴,日子過得也算悠閑自在與世無爭。


    除了家,翠兒最常去的就是後山。山中兇險,她通常隻在山腳邊緣的菜地活動,隻偶爾進入稍稍深一些的地方,采摘一些野菜野果食用,還有每年生死兩祭的時候,到墳上去祭拜。


    還有比較特別的一天,她不知道那天有什麽具體的含義,隻知道每年那天她娘都會離開家進到山裏,一待就是一整天。


    她不知道娘去了哪裏,年少時好奇,也曾想偷偷跟去一看究竟,隻是被發現了,之後就是一頓痛打,那是記憶裏,娘打她打得最重的一次,她哭得淒厲,卻沒有引起娘的絲毫憐惜,而是被厲聲趕下了山。


    事後,她也沒能得到娘的絲毫安慰。


    翠兒雖小,但飽嚐人情冷暖的她很早就學會察言觀色揣摩人心。在她有限的記憶裏,娘發這麽大的脾氣隻在她觸碰禁忌的時候,而那些禁忌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與那個素昧平生的爹有關。


    她知道,這特別的一天也是。或許是他們相遇的日子,或許是他們定情的日子,或許是他們分離的日子,也或許,是某個對他們來說很重要的日子。


    翠兒不知道具體的原因,卻能猜到娘不願見她的原因。


    因為她身上留著那個男人的血,是那個男人的孩子。


    娘不願在那樣一個日子裏見她,因為看見她,就會想到這十多年來的淒楚,想到那個男人的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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