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這天,半陰的天空,上午開始,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西山的墓園,草色青青,一座座墓碑星羅棋布,交錯縱橫。活著的和死去的,過去的和現在的,對的和錯的,傷心的和無法遺忘的,在這一天,如此靠近。


    韓恕一站在一座墓碑前,望著石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還是那副清俊儒雅的樣子,淡淡的眉宇,微揚的唇角,微微眯著眼睛,好像在對他微笑。


    “人們總是說,陳年舊事可以被埋葬,而我終於認識到這是錯的,因為往事會自己爬上來……”這是韓恕一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的話,忽然覺得,跟他此刻的心情如此接近。


    他安靜地站了一會兒,將帶來的鮮花和紅酒放在墓碑前,低聲說:“兄弟,對不住,六年了,都沒來看看你。”他從包裏拿出一塊餐布,又拿出兩隻酒杯,掏出開瓶器,把紅酒打開,倒好。


    做完這一切,他靠著墓碑坐下,毫不在意地上的泥土,一隻手端著酒杯,另一隻手搭著膝蓋,望著遠處的風景。


    這塊墓地是他選的,安靜隱秘,視野極好,坐在這兒,能看到綠色的山穀,和天邊的流雲——他記得,顧清明喜歡安靜。


    雨絲細如牛毛,打濕了他的衣服,韓恕一卻完全沒有起來的意思,望著遠處的綠樹和霧靄發呆。


    “我最近見過立夏和穀雨,立夏……還好,穀雨沒怎麽變,跟過去一樣,小丫頭很努力,日子也過得去,就是說話有點噎人,不過習慣了,也就沒什麽了,跟她相處是門學問,我得慢慢適應。”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低著頭,很久很久,久得好像在數地上的沙土。


    過了半晌,他轉過臉看著墓碑上的照片,尷尬地笑了笑:“其實我剛才說了慌,立夏不好,很不好,我很想幫她,卻不知道該怎麽幫。我查過,這六年,她進過三次戒毒所,每次出來,很快又吸上了。我問過她在戒毒所的輔導員,所有人都說,她沒救了。


    “還有穀雨,這麽多年她都是一個人生活,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就自己學著謀生。因為找不到工作,被房東驅趕,被無良的雇主欺負,吃了很多苦。可憐那小人兒,連抱怨是什麽都不知道。我們在街上遇見,她說跟我不熟,我還以為她是故意的。可是,她有那個病,你當年為什麽不告訴我?如果我早點知道,我怎麽也不會……”


    他忽然頓住,接著苦笑一聲:“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虛偽?是啊,我也覺得自己挺虛偽的。其實,就算我知道又怎麽樣?不會有任何改變,我還是什麽都做不到。”


    他轉過臉,看著墓碑上的照片,笑了笑:“你對我挺失望的吧?我也對自己挺失望的,這麽多年,我都不敢來看你。你那麽疼愛那兩個妹妹,我保住了她們不死,卻不能讓她們好活,我該怎麽麵對你?那天在會所看到立夏,我忽然就不怕了。隻是……一切都太晚了。”


    雨慢慢停了,他也差不多濕透了,從懷裏掏出一塊手絹,擦了擦鏡片,重新戴好。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可是,他流不出眼淚,一滴都沒有。


    六年時光,能讓枯木逢春,川流幹涸,綠茵荒蕪,何況是一個人?他覺得自己身體裏有一部分已經死去,有一部分卻還活著,活著的那部分沒日沒夜地叫嚷著委屈和不公。


    可是,那又怎麽樣?


    等他迴到家,換身衣服,又是那個儀表堂堂的大律師,韓家的少爺,這就是他的人生。哦,對,還有跟葉家的合作,等合同敲定,他們就要正式簽約,這是他堂哥口中的雙贏。


    雨徹底停了,空氣裏透著泥土和雨水的味道,韓恕一看著遠方高遠的天空,諷刺地笑了笑。


    “你活著時候曾經說過,葉韓兩家應該合作。你說葉念澤跟我堂哥都是人中龍鳳,有決斷,有眼界。如果成為一個利益團體,或許能改寫這座城市的曆史。現在,他們真的走到一起了,在你被葉念澤逼死之後……


    “兄弟,六年了,我還是不願意相信,你會殺了巧巧。可是我沒有證據,我是個律師,我明白這種事不能憑直覺。但現在除了直覺,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支持我的想法。


    “有人說,鬼神是無所不知的。如果你在天有靈,能不能告訴我,真相究竟是什麽?巧巧,究竟是被誰害死的?”


    韓恕一不再說話,呆望著雨後灰白的天空,然而沒有人迴答他,準確地說,是沒有鬼神來迴答他。


    傳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滄海桑田,瞬息萬變,須臾之間,山可平,水可幹,諸神都在匆忙趕路,哪裏管得了人間疾苦?


    他長歎一聲,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收拾好桌布和酒杯,正準備離開,耳邊聽到腳踩樹葉的聲音,抬起頭,跟一雙烏沉沉的大眼睛對了個正著。


    “穀雨?”韓恕一驚訝地看著來人:“你怎麽來了?”


    小姑娘拎著蛋糕,微微側著頭,奇怪地瞧著他:“我不該來嗎?”


    她當然應該來,她是顧清明的妹妹,他能來,她為什麽不能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以為……”韓恕一為難地搓了搓手,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


    穀雨看了他一眼,把蛋糕盒放在墓碑前,又瞅了瞅他:“你以為我是白癡?我不是白癡,我隻是……”


    韓恕一說:“我知道,我查過你在康複中心的病曆。”


    穀雨“哦”了一聲,就沒別的表示了,打開蛋糕盒,拿出塑料刀叉。


    韓恕一坐在那兒看著她忙活,好奇地問:“你為什麽帶蛋糕過來?”


    “今天是哥哥的生日,你不知道嗎?”


    韓恕一這才想起來,是的,顧清明是在清明節出生的。


    記得當年他跟他開玩笑,口無遮攔地說:“你這個生日挺好,別人掃墓,你慶祝;人家吃元寶蠟燭,你吃蛋糕。”


    誰能想到,當年有口無心的玩笑,竟然一語成讖。


    他的情緒又一次低落下去,就在他茫茫然,不知所想的時候,一塊蛋糕遞到他麵前,蛋糕上的草莓遠看鮮美可愛,忽然逼到眼前,倒嚇了他一跳。


    “喏,給你。”穀雨將左手的蛋糕遞到韓恕一麵前,自己對著右手那塊,咬了一口。


    韓恕一驚訝地看著那張上下蠕動的小嘴,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是給你哥的祭品,你就這麽吃了?”


    穀雨抬頭看著他,對他的驚訝十分不解:“蛋糕不是拿來吃的?”


    是,蛋糕當然是拿來吃的。


    可是……難道她不應該先放在他哥哥的墓碑前,像他一樣,說幾句感人至深的獨白,表達一下她的悲傷和懷念,講訴一下自己這一年的生活和遭遇,以此來告慰亡靈——這樣才對嗎?


    這麽悲傷的時刻,怎麽到了她這兒,就畫風突變?


    “你是不是應該先祭奠一下你哥哥,然後再吃?別人看到我們這樣,會覺得我們不是在掃墓,倒像是郊遊。”


    穀雨擦了擦手,又切了一塊,放在墓碑前:“哥哥每次過生日,都會先切一塊給我,我吃完之後,他才會吃,順序就是這樣,不能變。”她又一次向韓恕一遞上那塊蛋糕,“這是你的。”


    韓恕一盯著那塊蛋糕發呆,他不喜歡吃甜食,所有的身體語言都寫著拒絕,可眼前的小姑娘,完全沒有放下的意思。他想起了那個尷尬的蘋果,歎了口氣,順從地接過來。


    部分行為模式固定,僵硬,不懂轉變——這是她的病症之一。


    在穀雨的世界,沒有這種行為是“對逝者不敬”的認知,用醫生的話說,身患穀雨這種病的患者,他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完全是另外一個格局。


    感覺到韓恕一的目光,穀雨扭過臉,“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奇怪?”


    韓恕一望著她,一時答不上話來。


    穀雨用手撥弄了一下自己的齊劉海,低聲說:“我也覺得自己奇怪,但我不是白癡,我隻是……有時候弄不懂你們的意思,而你們也聽不懂我的意思。立夏總說我是白癡,你相信她嗎?”


    小姑娘直直地望著他,仿佛想確定什麽,他下意識說:“不相信。”


    穀雨點點頭:“那我們可以做朋友。”


    韓恕一看著她,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忍不住問:“立夏怎麽那樣對你?”


    穀雨拿著塑料餐刀,準備把剩下的蛋糕都切了,隨口道:“她以前就是那樣,隻是那時你跟她關係好,看不到。”


    韓恕一臉上一熱,的確如此,那時他去顧家做客,眼中就隻有立夏,而穀雨……


    他瞧了瞧正在認真跟蛋糕奮戰的小姑娘,六年前,在他心裏,她隻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女孩,幹瘦,古怪,每天睜著一雙警惕的大眼睛,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的確不討人喜歡,他也就不怎麽留意她,所以並不知道,原來在他眼裏乖巧懂事的立夏,一直都在欺負她。


    韓恕一有點內疚地說:“對不起,我那時應該多照顧你一些。”


    穀雨正在研究怎麽能把蛋糕切得更漂亮些,聽到這話,有點奇怪地瞧著他:“又不是你的錯,而且哥哥會照顧我,隻是哥哥後來不在了,我要自己照顧自己。”


    “你怎麽照顧自己?”


    “少說話,多做事,把自己當啞巴。”


    “你在工作的時候,也不跟人說話?”韓恕一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盡量少說,把複雜的問題交給別的同事來迴答,我隻管做事就好了。”


    小姑娘終於把蛋糕切好了,每一塊都大小均等,上麵的草莓完整可愛,她覺得自己忙完了一件大事,覺得有點累了,就坐下來,學韓恕一的樣子,靠著石壁。


    “我過去一開口就得罪客人。明哥的麵店沒開張之前,我換過很多份工作。”她伸出九根細如青蔥的手指,一根一根數:“我賣過麵包,送過牛奶,在超市搬貨,做過收銀員,還賣過報紙……可是每一份都做不長,幹不了幾天就被老板炒了,直到遇見明哥明嫂。”


    “他們願意用你?”


    穀雨搖了搖頭:“不,他們也不願意用我。”


    韓恕一奇道:“那你是怎麽得到那份工作的?”


    “我求他們,站在店裏不走。”穀雨把臉搭在膝蓋上,小聲囁嚅:“也是因為實在走不動了,我記得,那天我一整天都沒吃東西,滿屋都是牛腩的香味,我感覺自己的胃就像要跳出來一樣,眼睛盯著客人的碗挪不動地方。明哥看我可憐,就給了我一碗牛腩麵。”


    說到這兒,小姑娘伸出舌尖在唇角舔了舔,繼續說:“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牛腩,我當時就想,要是能在這兒工作,應該不錯。吃完之後,我就跟著明哥,他幹什麽我幹什麽。他攆我,我就跟他講,隻要管我三餐就夠了,我可以隻幹活,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明哥心軟了,就答應讓我留下了。”


    韓恕一默默聽著,覺得鼻尖有些發酸,這些事他大致知道一點,此刻從穀雨的嘴裏聽到那些瑣碎的細節,心裏還是難受。


    因為有交流障礙,像穀雨這樣的病人,對某些隱喻、暗喻、諷刺、嘲弄,都隻能理解表麵的意思,聽不懂其背後的含義,也感覺不到外界情緒的變化。


    所以,他們總是給人一種不禮貌的感覺,也因為這樣,讓他們活在這個世上處處碰壁,幾乎舉步維艱。


    想到這些,韓恕一忽然為眼前的小人兒感到難受。有什麽比活在萬人之中,每天卻要忍受窒息般的孤獨,更讓人痛苦?


    如果她真是一個智障兒,她至少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但她不是——她會因為無人理會而難過,也會因為別人的惡意而傷心。


    有這種病的人,親人的關懷和溝通尤其重要。


    穀雨卻孤零零地,在一間狹窄的、充滿黴味的,幾乎看不到陽光的舊唐樓裏,一個人生活了六年。


    物質匱乏,精神缺氧,前途暗淡,舉目無親,她是怎麽熬過來的?


    他有點不敢想。


    韓恕一抽了口氣,又問:“隻管你三餐,那你當時住在哪兒?”


    “我當時想,我可以住店裏,不過明哥最後還是答應給我工錢,他說店裏不安全,他們也不方便。”


    “你的工資有多少?”


    穀雨說了個數,韓恕一驚訝:“這麽少?夠你生活嗎?”


    韓恕一在心裏算了筆賬,這裏的房價貴得驚人,堪比紐約、倫敦,隻怕付了房租,這小丫頭連吃飯的錢都不剩了。


    穀雨卻說:“夠了,房租還算便宜,房東是個好人,收我的房租隻有別人的一半。”


    韓恕一覺得奇怪,根據他查到的消息——那個房東,曾經因為穀雨拖欠房租趕過她一次。這些唐樓的業主最擅長精打細算,怎麽忽然就愛心爆棚,肯半價租給她?


    難道真是老天開眼?怎麽可能?


    “穀雨,他願意半價租給你,你沒問為什麽?”韓恕一問。


    她舉起自己的右手,反複看了看:“我問了,房東說,他兒子之前得了一場大病,他去廟裏燒香,跟菩薩保證過,如果能讓他兒子痊愈,他從此就吃齋念佛,為他兒子行善積德。他說看我少根手指,算是半個殘疾人,就當做善事了。”


    韓恕一聽過之後,忍不住問:“你工資這麽低,你就沒看出來,那個明哥有點欺負你的意思?”


    穀雨點點頭:“看出來了,我又不傻。”


    韓恕一怔了一下,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必道歉。”穀雨抬起頭,看了看遠方的藍天白雲,將下巴搭在膝蓋上,低聲說:“韓恕一,我有時候是聽不懂你們說的話,可是道理,我還是明白的。明哥雇我,我才有飯吃;房東可憐我,我才有地方住。所以你覺得,我是裝傻吃點虧,被人可憐好呢?還是沒飯吃,沒地方住好呢?隻有兩個選擇,我總得選一樣吧。”


    韓恕一沉默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內疚地說:“對不起,我應該早點來找你和立夏。”


    穀雨搖了搖頭:“跟你沒關係,你能來看我們,已經很好了。”小丫頭扭過臉,認真地瞧著他,“韓恕一,我挺喜歡跟你說話的,我哥哥去世之後,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這麽多話。沒人理我,我每天都是自己跟自己說話。如果你不嫌我煩,不覺得我奇怪,以後就多來陪陪我吧,其實……我很怕自己一個人呆著。”說完之後,仿佛怕他不好意思拒絕,又補了一句,“不過,如果你覺得麻煩,也沒關係,反正我也習慣了。”


    小姑娘的語氣很平淡,韓恕一卻聽得心痛,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厚頭發,紳士地說:“你一點都不奇怪,能陪伴你,是我的榮幸。”


    穀雨抬起眼睛,有點感激地說:“謝謝,哥哥說得沒錯,你真是一個好人。”


    說完轉過身,伸出袖子,在顧清明的照片上擦了擦,高興地說:“哥哥,你不用擔心了,以後有人陪我說話了。這一年我很乖,你告訴我,如果有人不喜歡我,我就送一個蘋果給他,我都按你說的做了。


    “還有,樓上的紅姐,樓下的陳伯,麵店的明哥和明嫂,他們都很照顧我。紅姐的兒子要上大學了,她在很努力地賺錢。


    “陳伯的腿不好,我有時候會把明嫂送給我的牛腩拿給他吃,他的脾氣比過去好多了,我說錯話,他也不會罵我了。”


    韓恕一默默地看著穀雨,她坐在顧清明的墓碑前,對著那張照片,一張小嘴說個不停。


    “前幾天,我有點牙疼,街口的阿福介紹了一個牙醫給我。他說,我這顆牙已經爛掉了,讓我把它拔掉,再裝一個假的。我覺得,他在騙我……”


    韓恕一抬起胳膊看了看表,二十分鍾過去了。


    “樓下水果店的小明,你還記得嗎?他今年又長高了,再過幾年,他就要比我高了。哥哥,你跟姐姐都那麽高,為什麽我這麽矮呢?”


    韓恕一抬起胳膊,又看了看手表,三十分鍾過去了。


    這丫頭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且看她的架勢,不把這一年發生過的雞毛蒜皮說完,她不會停。


    韓恕一無奈而憂傷地看著她——之前還在想,她怎麽都不跟她哥哥說點什麽,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現在才知道,人家隻是沒開始而已。


    快日落的時候,穀雨打了個嗬欠,終於說完了。韓恕一靠著石壁,已經打了無數個貓盹,坐在半濕的草地上,居然沒感冒,也算幸運。


    兩個人收拾好東西,一起離開,拎著大包小包,還真像是郊遊。韓恕一主動要求送穀雨迴家,小姑娘欣然接受。


    穀雨很喜歡這個新朋友,雖然他看著她的眼神總讓她覺得不舒服,但她決定忽略。在穀雨心裏,一直認為,朋友還是越多越好。


    停車場距離墓園不算很遠,可也不算太近。


    韓恕一用眼角的餘光瞄著身邊的穀雨,一邊走,一邊琢磨——是不是應該給她換個地方住?那種唐樓人流複雜,環境又差,樓道陰暗狹窄,治安也不好,不適合她這種小女孩。


    他正要開口,身邊的人卻一下站住,抬起手,朝一個方向指了指:“嫂子的哥哥,在那邊。”


    韓恕一怔了一下,順著穀雨指的方向望過去,葉念澤和秦川從一輛私家車上下來,手裏拿著鮮花,準備從另外一條通道進墓園。看到那個人,他想起墳墓裏睡著的顧清明,和身邊站著的穀雨——韓恕一像一隻備戰的雄性動物,渾身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


    然而一身黑色西裝,臉上還戴著墨鏡的葉念澤,隻顧跟身邊的秦川說話,距離不算遠,卻完全沒有留意到他們。


    眼看那人就要走遠了,穀雨對渾身敵意的韓恕一,平平淡淡地說:“你不過去跟他打個招唿?你們不是在一起做生意嗎?”


    韓恕一迴過頭,吃驚地看著穀雨:“你見到他,什麽感覺都沒有嗎?你不恨他?”


    穀雨仰起臉,用隻有四根手指的右手,習慣地壓了一下自己的厚劉海,奇怪地問:“我為什麽要恨他?”


    當天晚上,韓恕一坐在會所的包廂裏,想著下午的事,心裏怎麽都不是滋味。


    那時,他正跟韓棠接待一位重要的客人,雙方相談甚歡,他卻一直心不在焉。


    趁著客人去洗手間的空當,韓棠在他肩上捶了一下,道:“你小子怎麽了?一晚上跟丟了魂兒似的。”


    韓恕一放下酒杯,用手搓了搓臉,似乎想讓自己清醒一點,說:“沒什麽,就是有件事,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什麽事?”


    他正要開口,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


    韓家兄弟相視一眼,兩個人都覺得奇怪,這個樓層是招待高級貴賓的,能上來的人大多非富則貴,怎麽會這麽有失體統?


    韓棠示意身邊的人出去看看,幾分鍾後,不但沒消停,外麵的叫罵聲反而越演越烈。韓棠皺了皺眉毛,韓恕一意識到問題不對,馬上出門查看。


    他走出來,發現鬧事的地方就在隔壁包廂,一堆人堵在門口,不知道在圍觀什麽,隻聽到一個狠厲的男聲在叫嚷:“把你們經理叫來!什麽東西!”


    韓恕一心裏納罕,這個樓層的從業人員服務水平應該不錯,怎麽會鬧成這樣?向前走了兩步,依稀看到一個女人跪在人群中間,一頭淩亂長發遮住臉孔,裙子的肩帶掉在一邊,匍匐的姿態,又狼狽又卑瑣。他還沒開口,那女人卻先看清了他,這一下如同見到了救星,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抱住他的褲腿嚎啕大哭:“韓大哥,救我,救救我……”


    韓恕一被她披頭散發的樣子嚇了一跳,低頭看清女人的麵容,他驚訝:“立夏?”


    他立刻抬頭,看到坐在沙發正中央,被眾人環繞,那個笑容清淺、錦衣華服的男子,正是葉念澤。


    值班經理總算趕了過來,看到韓恕一在這兒,先是一愣;看到立夏跪在地上,又是一愣;看到她抱著韓恕一的大腿,滿臉都是眼淚,半邊臉都腫了起來,五個指印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麵,一時之間徹底發了懵。


    ——弄不清兩人的關係,更弄不清眼前究竟是個什麽局麵。


    韓恕一看著地上的立夏,此刻的她,早就沒了那晚酒醉後的囂張,抱著他的大腿死死不放手,好像底下就是萬丈深淵,而他的腿是懸崖上的救命樹。


    韓恕一是個男人,那晚的事自然不會跟她計較,看到她此刻的模樣,除了心疼,一時倒也想不到別的了。他又看向沙發上葉念澤,心裏有火,又不好發作,來者是客,麵子總要給,於是收了收心思,笑道:“葉少今天真是好興致,過來怎麽不事先打個招唿?”


    沙發上那人笑意未改,隻道:“陪幾個兄弟過來消遣,不敢驚動小韓先生。”


    韓恕一定神瞧了瞧,屋子裏坐著五個男人,除了葉念澤和他的助理秦川,其他三個都是生麵孔,五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女人,無論什麽原因,都說不過去。


    “不知道這位姑娘哪裏得罪了各位?如果是她做得不好,隻管告訴底下做事的人,我們一定嚴懲。這裏是正經做生意的地方,對著一個女人動粗,是不是有失體麵?”


    這話韓恕一是對著眾人說的,質疑的眼神卻釘在葉念澤身上。


    葉念澤笑笑沒說話,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坐在他右邊一個膚色較深、眼神銳利的男人倒先開了口:“那一巴掌是我打的,跟葉少無關,她偷了我的東西,我讓她交出來。這女人卻嘴硬,就是不承認。”


    韓恕一怔了一下,低頭看著地上的顧立夏,她抽抽搭搭地不說話,不解釋,也不看他,說不清是心虛得不敢爭辯,還是委屈得不願意爭辯。


    他問蜷在地上的立夏:“是你做的嗎?不用怕,說實話。”


    立夏哭著搖頭,那人這一巴掌打得很重,她嘴裏都是血,話說得也不太利索。不過韓恕一耳力不錯,還是能聽清她說的是“我沒有,是他……他冤枉我”。


    韓恕一抬頭望著眾人:“你們有什麽證據?紅口白牙,話不能亂說。”


    一個女孩兒低聲說:“方才我們玩劃拳,厲先生剛把手表摘下來,一轉眼就不見了,她坐得離厲先生最近……”


    韓恕一皺了皺眉毛,冷眼看著說話的人:“就憑這些,你就斷定是她?你想清楚了再說。”


    那姑娘被他盯得縮了一下,有點害怕,心裏又不服氣,垂著腦袋小聲嘀咕了一句:“我以前跟她在同一個地方呆過,她有前科的……”


    韓恕一愣了愣,低頭看著立夏,她哭得像朵帶雨梨花,妝都哭花了,眼線和睫毛膏糊在了一起,在臉上蜿蜒成兩道黑色的小溪。


    她一邊擦眼淚,一邊抽抽噎噎地說:“韓大哥,我真沒偷,你相信我,我真沒偷!再說,我身上哪有能藏東西的地方?”


    韓恕一是個律師,自然知道雙方各執一詞的時候,該信的不是人,而是證據。可是,看著立夏在自己麵前哭得聲嘶力竭,悲慘得如風中柳絮,想起初見立夏時,她純白甜美、笑靨如花的樣子……一顆千磨萬擊的心,就這樣,毫無原則地軟了下來。


    他拉起地上的人,安慰道:“放心,有我在,沒人能冤枉你。”


    聽到這話,葉念澤沒什麽反應,那位姓厲的先不受用,說:“韓少爺這話的意思是,今天晚上這事,反倒是我這個失主的錯?”


    韓恕一看著他,直言道:“我沒有這個意思,可也不能單憑你們的一麵之詞,就定了她的罪。我看不如這樣,厲先生在我們的地方丟了東西,自然該由我們賠償。您報個價,我們照賠就是了。”


    那人冷笑:“原來,我們來這兒消遣,隻為了討兩個錢。早就聽說韓家兄弟處事公正,賞罰分明,今兒還真是開了眼。”


    任誰都能看出來,不管東西是不是這女人偷的,韓恕一都打算保她。可是那個姓厲的男人不知道是什麽來頭,在韓家的地盤,居然這樣不依不饒。


    屋子裏的人麵麵相覷,靜若寒蟬,沒人敢說話,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更沒人知道該怎麽收場。


    雙方相持不下,屋子裏傳出一聲輕笑,幾不可聞,眾人隨著笑聲看過去,隻見葉念澤慢慢放下酒杯,指了指地上的女人,道:“如果我沒猜錯,那個東西應該被她夾在內衣裏。小韓先生要是不相信,可以找個女侍應帶她去驗一下。錯了,我給這位姑娘賠不是,她所有的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都由我來賠償。對了,也不用她怎麽樣,把東西交出來就行。”說到這兒,他停了停,望著韓恕一笑道,“小韓先生,您看這樣行嗎?”


    韓恕一還沒迴應,韓棠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進來,沒看任何人,也沒有一句多餘的話,直接對下麵的人吩咐道:“帶她到洗手間裏搜!”


    幾分鍾後,手表被搜了出來,顧立夏被丟在地上,人贓並獲。


    顧立夏自是跑不了,值班經理也嚇得直抹汗——人是他招進來的,也是他送進這間包廂的。手腳不幹淨已經犯了行業大忌,如今被抓了個現行,好巧不巧,又被兩位頂層領導撞到,小韓先生還因為這件事被人當眾駁了麵子,他這個主管怎麽都難辭其咎。這時候不站出來認錯,難道等著韓家兄弟給人家賠不是嗎?


    於是經理雙手一拱,馬上乖覺地賠笑道:“葉少,厲先生,是我管教不周,您二位多擔待,這樣的,我們不會輕饒。”


    葉念澤笑了笑,隻對他說:“不用跟我道歉,你們丟的是韓先生的臉,砸的是自家的招牌,跟韓先生道歉就行。”


    韓恕一看了看自己的堂哥,韓棠臉上早已掛霜,他自己的臉也如同火燒一樣。


    眾目睽睽之下,葉念澤這記耳光,打得響亮!


    韓棠沒看堂弟,轉身吩咐身邊的人,“報警!”


    顧立夏立刻懵了——這件事如果私下解決,她頂多吃點苦頭,她不是第一次偷東西,當然也不是第一次吃這種苦頭,死豬不怕開水燙,她早就無所謂了。可是如果報了警,她就要去坐牢,偷竊的罪名不算大,但她有癮在身,被拘禁的日子一旦毒癮發作,她一天都捱不住。


    立夏幹脆把心一橫,故技重施,抱住韓恕一的大腿,又是一陣聲勢壯大的嚎哭:“韓大哥,我再也不敢了,你救救我,看在我哥的份上,你不能不理我。”


    韓恕一看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裏一陣說不出的難受。被人欺騙的感覺固然難堪,但更讓他難受的是,他堂哥的評斷真的沒錯,眼前這個抱著他大腿苦苦哀求的女人,早就不是六年前那個單純的小女孩兒,她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怎麽救?可就這樣看著不管,又實在於心不忍,正要開口向韓棠求情,那個姓厲的男子卻搶先發了難。


    “偷了我的東西,報警就算了?當我是什麽人?”


    韓棠看了那人一眼:“那你想怎麽樣?”


    “當然是按照我們那兒的規矩,她哪隻手偷我的東西,我就要她哪隻手!”


    這就太過分了!


    秦川皺了皺眉頭,葉念澤隻笑不說話,酒照喝,戲照看,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顧立夏早就嚇破了膽,這會兒她是真的怕了,顫顫巍巍地悔不當初。如果不是手裏實在沒錢,癮又快犯了,她怎麽也不敢在韓家的地盤偷東西,還是在葉念澤的眼皮子底下。她看這個姓厲的大大咧咧,又灌了不少黃湯,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順走就沒事了,過了海就是神仙。


    沒想到,原來這人更不好惹。


    韓棠沒什麽表情,倒是好脾氣地點點頭:“等我們報完警,警察處理完之後,想怎麽樣,那是你的自由。但是在那之前,誰都不能動她。我們這裏是做生意的地方,不能由著你胡來。”


    那姓厲的男人一聽樂了,說:“我在寨子裏,久聞韓先生的大名。今天一見,還真是見麵不如聞名。怎麽,你們韓家轉做正行之後,連膽子都變小了嗎?”


    韓棠還沒說話,那人一下站了起來,看了一眼在地上縮成一團的顧立夏,挑釁一樣,照著她的頭,狠狠一腳踹下去。可還沒等碰到她的頭發絲,他整個人就像麻袋一樣飛了出去,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嘭”地一聲,撞在對麵的沙發腳上。


    四周鴉雀無聲,圍觀的人目瞪口呆。


    “咳咳……”這一下衝擊太大,牙齒磕到了腮幫子,那人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吐沫子。


    隨行的兩個人也發了蒙,沒人想到韓棠會為了一個女公關動手,迴過神來,趕緊去扶倒在地上的人。那人氣得麵紅耳赤,甩開左右,想自己站起來,踉蹌了一下,差點滑倒。


    韓恕一在旁邊看得觸目驚心,他知道他堂哥這一腳的威力,一百公斤的沙袋,他能一腳踢飛,何況是一個大活人。如果不是腳下留情,那人的心肝脾肺腎,這會兒大約已經碎透了。


    那人掙紮著站起來,指著韓棠:“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韓棠看著他笑:“我需要知道你是誰嗎?”


    “等我迴去,告訴我哥,告訴我爸……讓你們韓家吃不了兜著走!”


    聽到這對白,韓棠冷笑:“你大哥見到我,還得恭恭敬敬喊我一聲韓先生,不服氣,就迴去問問你老子,當年他帶著全家跑路,是誰保他一路平安。上次我去看他老人家,你不在,他還指著你的照片對我說,你們黎家這幾個兄弟,就你最不長進。”他看著那人上下打量,“今天一見,還真是。”


    聽到韓棠的話,韓恕一恍然大悟,他終於想起來,眼前的人是何許人也。


    他不姓厲,真名姓黎,是當年赫赫有名的軍火大王黎邦偉的兒子。他老爸當年倒賣軍火起家,東南亞很多遊擊隊、非法組織都是他的客戶,一度賺得盆滿缽滿,玩得風生水起。最後樹大招風,被多國政府聯合通緝,隻得帶著一家老小亡命天涯,樹敵太多,黑白兩道虎視眈眈,有錢都逃不出去。在他焦頭爛額,以為全家就此玩完的時候,是韓棠的父親念及舊情,出人出麵又出力,派人一路護送他們偷渡出境。


    後來聽說,他們黎家在東南亞某個三不管地帶棲身,建了個小山寨,儼然當起了當地的土皇帝。


    很多年前的舊事了,隔著十萬八千裏,韓恕一沒想到,韓棠跟姓黎這一家子,居然還有交集。


    “又是我哥,又是我爸,你唬我?”那人不服氣地說。


    韓棠掏出自己的手機,遞到他麵前:“不信,自己打電話迴去問。我手機裏還存著你大哥的私人號碼。他說這個號隻有你們家裏人才知道。”


    那人看著手機不敢接,這趟是偷跑出來的,要是被他大哥知道,迴去非得扒他一層皮。可不接又下不了台,正為難的時候,有人笑著站了出來,替他打了個圓場。


    “原來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起自家人。一點小事,何必鬧成這樣。我看小黎先生也累了,不如我們今天就到這兒,我送你迴去休息。”


    人有時會這樣,沒台階下的時候想台階,可真有了台階,又不願意下了。


    那人站著不走,葉念澤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邊低聲說:“這是他們韓家的地盤,你討不到便宜,就這麽算了吧。”


    那人這才挪窩,葉念澤遞了個眼色,秦川和兩個隨扈立馬走過來,護送著小少爺出去。


    門口圍觀的人,早就被值班經理攆散了。


    葉念澤向韓家兩兄弟笑了笑。鬧劇結束,主角都走了,他這個看戲的還不走,難道等這兩兄弟請他吃宵夜嗎?


    經過韓棠身邊,這位韓家老大忽然說:“葉少如果對黎家的生意有興趣,我可以做個中間人,幫你跟黎叔帶個話,舉手之勞而已。黎家老五可是個敗家子,除了吃喝玩樂,什麽都不會,葉少要當心。”


    葉念澤頓住,莞爾一笑,“韓先生多慮了,我跟那小少爺不過是萍水相逢,你跟我……都是正經生意人,怎麽會跟那些人扯上關係?”


    葉念澤離開之後,縮在地上的顧立夏頓時鬆了一口氣,該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大約也不會再計較她什麽。


    一場喧鬧之後,不用斷手,也沒人再提報警的事兒,倒是讓她躲過一劫。


    她擦幹眼淚,抬起頭,跟一雙利眸對了個正著——韓棠看著她的眼神,可不怎麽友善。


    她嚇得趕緊低頭,想到這尊剛才出手救了自己,心裏又有點小竊喜,故意放軟聲音,柔柔弱弱地說:“謝謝韓先生,如果不是您幫我,我就……”


    韓棠皺眉,看她的眼神十分不屑:“你要搞清楚,我不是為了幫你,隻是看不慣有人在我麵前打女人。你行啊,敢耍我們韓家的人,還敢在這兒偷東西,誰給你的膽子?”


    立夏渾身一凜,嚇得不敢言語,縮在地上瑟瑟發抖,隻差沒找個地洞鑽進去。


    韓棠見到她這個樣子就反胃,說:“收拾東西,滾!讓我在韓家的地方再看到你,仔細你的皮!”


    韓棠說完就往外走,他堂弟卻站在原地不動,韓棠迴頭,挑眉看著他:“你還不走?”


    韓恕一說:“她傷得不輕,我得送她迴去。”


    韓棠端詳他,氣極反笑:“你可真是不嫌丟人。”


    葉念澤走出會所,低頭點燃一根煙,紅色的火光在黑暗中忽閃明滅,他深深吸了一口,司機將車開過來,他彎腰坐進去,秦川正好趕過來。


    秦川上了車,葉念澤問他:“人送迴去了?”


    “讓他手下帶走了,這個黎家老五,可真夠鬧騰。”


    葉念澤抿唇而笑:“沒他鬧騰,今晚怎麽會這麽熱鬧?本來隻是過來消遣,沒成想看了一出好戲。”


    秦川心裏打鼓:“你是故意讓顧立夏來坐台?”


    葉念澤瞟了他一眼:“我有那麽無聊嗎?值班經理安排進來的。這顧立夏的膽兒也真夠大,在韓家的會所居然敢偷東西,吸粉把腦子都吸殘了。”


    秦川點點頭,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對:“你找人查過她?”


    葉念澤向後靠著椅背,理所當然地說:“韓棠為了顧家姐妹,親自來跟我說情,我怎麽能不摸摸她們的底細?今天看,還真查對了。”


    “怎麽說?”


    “看不出來嗎?很明顯,對於這兩姐妹,韓家兄弟的意見不一致,他們兄弟有齟齬,對我們有利無害。”他想了想,吩咐道:“明天開始,叫人專門盯著那兩姐妹,尤其是跟韓恕一接觸的,讓底下的人多留神。”


    秦川不解:“兩個小女孩,能鬧騰出什麽花來?”


    葉念澤勾了勾唇角:“你可別小看現在的小女孩,一個個都精著呢。不管能起多大作用,盯著點總沒壞處。韓家樹大招風,他們兄弟如果內耗,我絕對樂見其成。”


    秦川說:“我們不是正在跟韓家合作嗎?這樣防著他們,是不是太多心?如果被他們察覺,對合作不利。”


    葉念澤冷笑:“你以為他們就不防著我們?這世上隻有永恆的利益,哪有永恆的朋友?再說,韓家的手那麽長,隔著千裏之外的黎家都夠得到,不防著點,怎麽能放心。”


    秦川歎氣:“這韓家的人脈的確不能小覷,我們跟黎家合作了這麽久,居然不知道,他們跟韓家一直有聯係。”


    葉念澤笑了笑,閉目養神:“很正常,我們跟黎家的事,韓家也未必清楚,否則韓棠剛才也不會探我的口風。這年頭,誰還沒幾個朋友,誰身上沒點秘密?沒必要昭告天下。”


    秦川點頭:“這倒是,隻是……這兩兄弟總給人一種麵麵俱到的感覺,讓我覺得有點恐怖。”


    葉念澤打了個嗬欠,漫不經心地說:“他們是兩兄弟,我們也是兩兄弟。韓棠有韓恕一,我有你,怕他們不成?”


    韓恕一將車停在樓下,顧立夏從上車就沒閑著,一路用麵巾紙對著倒後鏡擦個不停,到地方之後,她終於把臉擦幹淨了。


    韓恕一看著她,卸了妝之後的立夏,倒還有幾分當年的樣子。隻是麵容憔悴,眼眶下麵泛著青色,像一個患了失眠症的病人,因為長期酗酒和吸毒,皮膚已經失去了光澤,眼角和嘴角都有了些許細紋。


    她今年隻有24歲,應該是枝繁葉茂,膠原蛋白鼎盛的年紀,可她看起來卻像30歲,30歲的女人至少還有成熟女人特有的飽滿和風韻。而眼前的顧立夏,隻剩了憔悴和萎靡。


    立夏放好紙巾,合上皮包,對著駕駛位的韓恕一,漫不經心地說:“今天謝謝你,雖然你也沒幫上什麽忙。”


    為了她,他今天在眾人麵前丟了麵子,在他堂哥那裏丟了裏子,到頭來,隻換來她這樣的一句揶揄。


    韓恕一沒想跟她計較,也不願意跟她計較,卻在下車之前攔住了她:“立夏,你先等一下,我有事問你。”


    她連頭都沒迴:“什麽事?”


    “是關於穀雨。”


    她嗤笑,迴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嘲弄:“呦,現在知道關心她了?我記得以前,你不是覺得她不好親近,不怎麽喜歡她嗎?”


    韓恕一望著她,臉上的表情嚴肅而認真,指了指副駕位:“你先迴來,就兩個問題,說完就讓你走,不會耽誤你太久。”


    顧立夏呆了呆,望著韓恕一的眼睛愣了三秒,他的表情未變,神色未變,可不知為什麽,看著路燈在他鏡片上反射出來的清光,沒來由地讓她有點打怵。


    終究沒有走……


    她坐迴副駕位,打開皮包掏出香煙,在手上敲出一根,銜在嘴上,熟練地點燃,煙霧繚繞中,她問:“你想知道什麽?她的事,我可未必全都知道。”


    韓恕一摘掉眼鏡,疲憊地揉了揉鼻梁,放低聲音:“立夏,咱們重逢之後,一直都沒好好聊聊,其實……”


    顧立夏狠狠吸了一口煙,不耐煩地打斷他:“不是說就兩個問題嗎?我可沒時間聽你磨嘰。你那些內疚,還有說什麽你有苦衷的鬼話,等你死了之後,自己下去跟我哥說吧。我隻知道,這六年,你他媽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從沒管過我們的死活,如今才來表示你有多關心我們,你矯不矯情?”


    韓恕一點點頭:“好,那我們就直接說重點。我就是想知道,當年你們被葉家綁走,具體情形究竟是怎麽樣?還有,為什麽穀雨對葉念澤一點感覺都沒有?”


    這件事困擾了他整整一晚,就算穀雨跟正常人不一樣,可是她曾經被葉家人綁架過,她右手的小拇指,也是被葉念澤命人剁掉的。


    他知道,在整個過程中,葉念澤不會自己動手,甚至都未必跟她們打照麵。但就算如此,穀雨對那個人也應該有最起碼的抵觸情緒,比如厭惡、憎恨、害怕,甚至是恐懼,就像立夏一樣。可是,從下午的觀察來看,穀雨對那個人,真的是什麽感覺都沒有,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曾經熟悉的陌生人,一個關聯不太深的親戚。


    怎麽會這樣?怎麽也不該這樣。


    韓恕一不僅納罕,當年她跟立夏被綁走的那幾天中,究竟發生了什麽?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


    究竟發生了什麽?


    立夏看著手上的香煙,不由地冷笑,哪個正常人會願意迴憶那樣一個過程?從天堂跌入地獄,又從地獄一層一層墜落的過程。


    如果不是韓恕一和葉念澤的突然出現,她幾乎忘了——她原本也有一個幸福的家,有美好的未來。


    可是一夕之間,什麽都完了。


    是的,一切的變故和悲劇都開始於那樁驚動全城的兇殺案。


    顧立夏到現在都弄不明白,那個溫文爾雅,從小萬眾矚目的哥哥,怎麽會用那麽殘忍的手段殺了自己的老婆?


    可顧立夏不是韓恕一,她對真相不敢興趣。她隻知道——她的未來,她的人生,她原本的生活,莫名其妙地被人從天堂拉進了地獄,她無力掙紮,也不願掙紮。


    18歲就像一道人生的分水嶺:18歲之前的她是一個乖巧的大學生,18歲之後,書是念不下去了,她也說不清自己到底算什麽。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但我真的想弄清楚。當時我派人接你們出來,去辦事的人迴來說,你還算清醒,穀雨卻處在昏迷中。他們送你們進了醫院,醫生說你們隻是傷口感染,沒有生命危險……在那之後,我們就沒再聯係過。”韓恕一說完,看著一言不發的立夏,忍不住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被綁走的那幾天,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煙灰堆了一截,立夏被香煙燒了手,迴過神,淡淡地說:“我忘了。”


    “你忘了?”韓恕一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立夏轉過臉,諷刺地笑:“怎麽?隻許你見死不救,就不許我遺忘?你這麽想知道,怎麽不去問穀雨?她的事,她自己最清楚,跑來問我做什麽?”


    韓恕一說:“你知道,她跟正常人……不太一樣。”


    立夏嗤笑:“你說得倒是婉轉,不就是因為她有病,你怕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一個不小心刺激到她麽?我猜得沒錯吧?”


    韓恕一沒答話,他的確有顧忌。他不知道穀雨當年經曆了什麽,才會對那個人完全沒感覺。他怕問多了,反而引出一些不好的迴憶。


    穀雨目前的心態很好,讓她去痛恨葉家人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當現實無力改變的時候,無知是福。


    但是,他控製不了自己的好奇心。


    立夏彈了下煙灰,姿態傲慢:“她為什麽不恨葉念澤,原因我的確知道。可問題是,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韓恕一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從西裝的內衣口袋掏出支票本,低頭寫了一串數字,遞給她:“這樣可以嗎?”


    立夏一把搶走那張支票,看著上麵的數字,笑了笑:“你還真大方,好,有錢什麽都好說。”她扔掉煙頭,笑道,“答案其實很簡單,跟葉念澤無關,不過是因為,那時候的她,根本就是個白癡。”


    “顧立夏!她是你妹妹,你嘴巴能不能別這麽……”韓恕一忍無可忍,然而那個“賤”字,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立夏看著他笑:“你不相信我說的,又何必來問我?你是不是覺得她現在挺正常的,除了偶爾說話有點衝,跟普通人沒什麽區別?我告訴你,六年前,她根本就不是現在這樣。”


    韓恕一愣住了,立夏又點了一根煙,夾著香煙吞雲吐霧,神色倒是難得的認真。


    “這六年,我們見麵的次數不多。直到這次搬迴來,我才發現,她真的變了很多。哥哥死了,她居然比哥哥在世的時候狀態還好。隻能說,哥哥活著的時候,對她保護過度了。”


    “這話怎麽說?”


    “還用解釋嗎?你跟我哥關係那麽好,他有跟你說過穀雨的病嗎?你來過我家那麽多次,跟穀雨說過幾句話?”韓恕一怔住,立夏看著他的表情,冷笑道:“她不是不想跟你說話,是哥哥不讓她說。不隻是你,除了我們家的人,我哥幾乎不允許她跟任何人說話。”


    “為什麽?”


    立夏吸了口煙,揉了揉額頭:“這件事兒,還得從我爸媽去世的時候說起……”


    “事情發生在九年前,你大概聽我哥說過,我們的父母在一次滑雪中出了意外,兩個人一起去世了。我那年隻有15歲,穀雨才13歲,哥哥在美國留學,還有一年才能畢業。家裏的情況也就那樣,他不能一邊上學,一邊照顧我們,隻能把我們放在親戚家。他臨走的時候,最放不下的就是穀雨。


    “我們的親戚為了方便,打算送穀雨去普通學校,跟我念同一所。哥哥雖然不太願意,可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他臨走那天,對穀雨說:‘如果有小朋友不喜歡你,就送一個蘋果給他們,隻要你對別人表達善意,他們一定會接受你。’穀雨聽得很認真,她真的很聽哥哥的話,每天上學都帶著兩個蘋果,每次遇到不喜歡她的人,她就送一個蘋果給人家。”


    說到這兒,立夏笑了一聲:“可是,這個方法屁用都沒有!她在學校還是受盡排擠,小孩子對跟自己不一樣的異類,遠比大人殘忍得多。


    “他們罵她是小白癡,扯她的頭發,拉她的裙子,把她的書扔得滿地都是。穀雨不會告狀,就算跟老師說,她也說不清楚。她也不會反抗,因為哥哥說過,要她做一個乖小孩。於是那些小孩就變本加厲,從欺負、排斥……變成暴力。


    “她每天都帶著一身的傷迴來,我們的親戚嫌她麻煩,看見了也當看不見。穀雨也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見,被人欺負了也不說。她不會說,也沒處說,自己躲起來拿著哥哥的照片,哭著念叨著他什麽時候才能迴來,每一天都是這樣。”


    顧立夏吸了一口煙:“一年之後,在穀雨快被人弄死之前,我哥總算從美國迴來了。他迴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學校接穀雨,一直等到放學,在門口站了半天,也沒見到她出來。他進去找她,結果……”


    立夏揉了揉額頭,似乎有點說不下去了,又吸了口煙,才繼續道:“在穀雨的教室,他看到一群小孩對著她拳打腳踢,她蜷在地上,人已經暈了,手裏還緊緊握著那個蘋果。”


    韓恕一感到一陣窒息。


    立夏隨手彈了一下煙灰,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語氣:“這件事對哥哥的打擊很大,當時他就像瘋了一樣,抱著穀雨去醫院,一路跑一路哭。從那之後,他對穀雨就有一種近乎偏執的保護欲。”


    “偏執?”


    “是的,偏執,甚至可以說是瘋狂。他把我們從親戚家接了迴來,跟那家親戚再也沒有聯係過。他不再讓穀雨去上學,連特殊學校都不去,除了偶爾去康複醫院,隻讓她留在家裏。他不讓她跟任何人接觸,不讓她單獨出門,不讓她跟陌生人說話,不讓她受到外界任何的刺激,哪怕隻有一點點都不行。”


    韓恕一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你說穀雨從14歲開始不再去學校,你哥哥自己就是哥倫比亞大學的高材生,怎麽會不讓自己的妹妹讀書?”


    “我哥不是不讓她讀,是信不過外麵的人——從那件事之後,他就像得了被害妄想症一樣,覺得外麵的所有人都會害穀雨。他堅持在家自己教她,從穀雨14歲到16歲,整整兩年,從未間斷,直到他死。”


    韓恕一震驚了一下,立夏接著說:“我哥堅信穀雨與眾不同,我們家隻有她一個人遺傳到了和他一樣的天賦。那段時間,穀雨就像被豢養的小動物,跟外界幾乎零接觸。”


    說到這兒,立夏笑得有點古怪:“你們都說我哥是個天才,有無與倫比的金融天賦,給他個平台,他就可以創造奇跡。可是在我看來,天才跟瘋子……隻有一線之隔。”


    韓恕一沉默了片刻,問道:“就沒人質疑過他的做法?”


    “當然有,我嫂子就曾經說過,他這樣做有點過分了。畢竟,那丫頭隻是看著傻,她不是真傻,越是把她跟外界隔絕,她的問題就越嚴重。因為這件事,兩個人還吵了一架。我哥說嫂子歧視穀雨,嫂子卻說,哥哥這是揠苗助長。唉,總之一團糟。”


    立夏歎了口氣,語氣感慨:“嫂子的擔心不是多餘的,穀雨變得越來越古怪,她總是自己跟自己說話,說的東西我跟嫂子一點都聽不懂。全家四個人,隻有哥哥能跟她溝通。他把她變成隻屬於自己的女孩兒,最忠實的小信徒。也多虧嫂子是個心寬的女人,換成其他人,誰受得了?”


    這根煙也燃盡了,她扔掉煙蒂:“不過到了最後,還是出事了。”


    “什麽事?”


    “就在嫂子被殺的前幾天,穀雨離家出走了。”


    韓恕一驚訝:“離家出走?”


    “是的,她從來不會反抗哥哥。基本上我哥說什麽,她就做什麽,聽話得不得了。居然會做這種事,我們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立夏搖了搖頭,眼神悠遠,似在迴憶什麽:“我至今都想不通,穀雨為什麽要走?隻記得那天很冷,我們一家人找了半天,最後在橋洞下麵找到了她,已經凍得不省人事了。說起來也有些奇怪,幾天之後,嫂子就在家裏被人殺了。我那時住校,已經好幾天沒迴家。穀雨因為離家出走,被凍成了急性肺炎,天天發高燒,在醫院昏睡不醒。所以我們誰都不知道,嫂子死的時候,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韓恕一沉默地聽著,感覺自己腦子裏某個地方,就像被人澆了一瓢冷水,又澆了一瓢熱水。立夏今晚給出的信息量,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她口中的顧清明,顯然不是自己認識的那一個。或者說,她讓他看到了“儒雅睿智、成熟穩重”之外,另一個樣子的顧清明——偏執,極端,甚至有些自私。


    他不禁在想,葉巧巧的死,跟穀雨的離家出走,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著某種聯係?


    可到底是什麽樣的聯係?他想不出來。


    顧立夏又點燃一根煙,接著說:“穀雨是被人從醫院綁走的,那幾天她一直發著高燒,所以整個過程她根本就沒印象。等她清醒了,我們已經在醫院裏,而我哥……已經死了。”


    韓恕一似乎明白了什麽:“你哥哥是穀雨跟外界唯一的聯係,這個聯係斷了,她就沒有辦法從外界獲得信息,是嗎?”


    立夏點點頭:“沒錯,別人可能覺得匪夷所思,對她而言卻是事實。對於六年前發生的一切,她隻知道嫂子被人殺了,哥哥因為嫂子的死,悲痛過度自殺了。她不知道哥哥被懷疑是兇手,也不知道葉念澤對我們做過的一切。她隻知道因為那次綁架,我們一人沒了一根手指。可綁架的原因,她一直以為是遇到了悍匪,就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


    “你沒跟她解釋過?”韓恕一問。


    立夏笑了一聲,眼神諷刺:“解釋過,可她根本就聽不明白。哥哥死了,她的世界整個都塌了,每天隻會哭,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跟神經病一樣。”


    她彈了彈煙灰,繼續說:“我哥臨死之前,把家裏的錢都投在了股市裏。我什麽都不懂,隻知道他炒了期貨,本來應該能賺,可他走了之後,沒人幫他操作,反而虧了一大筆錢,連我們住的房子都沒保住。我們隻能從過去的家,搬到了現在這個鬼地方,過起這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


    顧立夏說完了,冷眼看著韓恕一:“現在你該清楚了——穀雨不但對姓葉的沒感覺,她對那次的綁架事件整個都沒什麽感覺。六年前,她就是一隻與世隔絕的小動物,莫名其妙,亂七八糟,沒有人照顧,她就活不下去,除了拖累人,屁用都沒有!”


    “所以,你就把她一個人扔在了你嘴裏說的鬼地方,一扔就是六年?”


    韓恕一看著遠處燈火闌珊的街道,流鶯在街邊等客,癮君子在暗巷裏逡巡,麵目不清的路人如同鬼魅,每一張模糊的麵孔後麵,或許都藏著惡毒的企圖和殺機。


    穀雨那樣的女孩子,在這個地方是怎麽活下來的?


    立夏哈哈大笑,對於他的指責,毫無愧疚:“大哥,我那年才十八歲,我自己都是個孩子,哪有能力管她?您老人家倒是有能力啊,你們韓家多牛啊,你們兄弟跺跺腳,整個北城都要震一震。可你做什麽了?咱們不過是半斤八兩,誰也別怨誰!”


    韓恕一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立夏瞟了他一眼,調侃道:“你要是不服氣,現在可以告訴她。你去跟她說,當初我們是被誰綁架,我哥又是被誰逼死的,我們的手指是被誰砍掉的。你現在說,她一定明白。我是懶得說了,恨與不恨,有什麽意義?人家一樣過得風光得意。”


    立夏舉起自己的右手,在韓恕一麵前晃了晃:“我這根手指是因為葉念澤沒的,可你剛才看到了,那個人見到我,一點愧疚感都沒有,看著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堆垃圾!什麽叫恨?隻有你這樣吃飽了沒事幹的人才會糾結這個。我隻要能活著,別再被葉家遷怒,別再遇到那些倒黴事,就滿足了。至於其他的,愛誰誰吧,我不在乎了。”


    立夏打了個嗬欠,看了一眼手表:“該說的都說完了,我困了,剩下的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她想下車,沉默了很久的韓恕一,卻在最後一刻喚住她:“立夏,你先等等。”


    她迴頭,拿眼睛斜他,挑眉道:“又怎麽樣?”


    韓恕一凝目看著她,幾秒後,他說:“支票是我給你的,你還沒確定自己是不是能兌現,就這麽走了?”


    立夏愣了,趕緊打開包,翻出那張支票查看,韓恕一說:“別看了,支票是真的,隻是對應的賬戶餘額不足,銀行沒法付款給你。”


    她無比憤怒,把那張支票扔在他臉上,罵道:“韓恕一,你他媽耍我?!”


    韓恕一冷靜地看著這個張牙舞爪的女人,淡淡地說:“錢我會給你,但不會給你現金。直接給你錢,你會拿去幹什麽,你和我都清楚。”


    立夏氣得直跺腳,大叫著:“你到底什麽意思?”


    “我知道你在外麵欠了不少債,我會幫你還清。但是有一個條件,離島有家戒毒中心,明天我會派人送你過去,你老老實實在那裏把毒戒了,咱們好話好說。否則,你在外麵被人大卸八塊也好,橫屍街頭也好,我不會再管你!”


    顧立夏總算聽明白了:“你在威脅我?”忽然又委屈,抽抽噎噎地說,“你這樣騙我,對得起我哥嗎?”


    韓恕一看著她表演,從憤怒到可憐,從可憐到憤怒,就這樣冰火兩重天的來來迴迴。他想,要論演技,立夏可以拿影後。


    他歎氣:“立夏,從我們重逢到現在,我一直忍著你,不是因為你所說所做都是對的,是因為我心裏有愧,我讓著你。但你要弄清楚,我愧疚,是因為我的道德觀不允許我坐視不管,而不是我欠了你的。就算我欠了你的,你剛才自己也說了,你什麽都不在乎。”


    立夏不斷哀求,又是服軟,又是求饒:“韓大哥,你不能把我送進去。那裏麵太可怕了,這樣對我,你忍心嗎?”


    韓恕一默默地看著她,最後說:“別再表演了,這六年,演技比你好的我見過很多。我的決定不會改,你也別想著逃跑。你知道的,無論你逃到哪兒,我都會找到你。我是個厚道的人,讓人斷手斷腳那些狠毒的事我做不來。但你要記著,那些我做不到的事,底下有的是人幫我做。我們的手段,不比葉家少。”


    立夏像看鬼一樣看著他,終於忍不住哭了,這次的眼淚是真的:“你跟我哥一樣,他從來都沒把我當妹妹,他眼裏隻有穀雨,對我視而不見。你呢?你居然這樣欺負我。你們男人都一樣,一個一個都不是好東西!”


    韓恕一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立夏,別再挑戰我的耐心。你哥哥死了之後,你無能為力,這我理解。可是你跟穀雨在一間學校的時候呢,她被人欺負的時候,你在哪兒?她是你的親妹妹,那些欺負她的孩子,年紀都比你小,你也管不了?你不但不管,還站在旁邊看,甚至幸災樂禍。相信你哥跟我一樣,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對你已經失去了耐心。不是為了穀雨,而是你的所作所為,讓任何人都心寒。”他轉過臉,看著窗外的夜色,“如果你想不明白你為什麽總是遇人不淑,或許,你該從自己的身上多找找原因。”


    立夏抹著眼淚走了,望著她在夜色中搖搖晃晃的背影,韓恕一不用猜都知道,她一定在罵他。


    他關好車門,雙手扶著方向盤,忽然感到一陣虛脫,從未有過的無力感和挫折感,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來,幾乎壓垮了他。


    他扯開領帶,解開衣扣,還是覺得唿吸不順暢,像被什麽東西糊住了氣管,扼住了喉嚨,最後幹脆敞開跑車的頂棚。夜裏的涼風灌進來,他抬起頭,看著樓宇間狹窄的天空,夜色深沉,星鬥零落,烏雲滑過城市的夜空,仿佛科幻電影的場景,明天大約會有一場豪雨。


    這個繽紛多彩的世界,真是殘酷又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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